为了生活,总有人不得不放弃内心的那片海。
    平生第一次看海,是2006年春天,入青岛的第一站,前海栈桥。就是说我第一次看的海,是中国地理上所说的黄海。我是非常喜欢地理的,从小除了语文成绩拔尖外,就数地理成绩好了,于是,除了爱在文字里遨游,我更爱在中国地图与世界地图前流连,常常幻想着总有一天,要把万水千山走遍。
    那时最向往的,是看海。我想,想看海的孩子,离大海往往很远。我是湖南人,我爱海,爱课本里的海,爱小说里的海,爱诗歌和散文里的海,就再正常不过了。
    小时候爱海,爱的是海的辽阔、蔚蓝、神秘。后来,我逐渐迷上了传说中的海蓝。读高中时,取笔名亦蓝,爱蓝爱到了极致,像听了那句「只愿能化作唐宋诗篇,长眠在你身边」,就爱上睡莲一样。高中时,有个同样爱蓝的男生,他以海蓝自居,当我是一目了然的天蓝,试图走近我;可我觉得海蓝不是他那样的,我紧闭着心扉,从来不让他走近。即使到今日,我仍然没学会不管不顾地去爱一个人。
    在前海栈桥,我看到的是阴沉沉的天、灰蒙蒙的海。向往了那么多年,海竟以那样的姿态迎接我,我半晌无话,有些黯然神伤。这不是我心中的海啊!次日一早去五四广场,风大,海水灰蓝,黄海除了波澜隐隐、欲说还休,就是一望无际。心里还是一个念头:这真不是我心中的海!
    直至去崂山。
    太阳露出了俏皮的笑靥,我的心情才跟着好起来。在滑溜溜的大石头上半蹲着,要同学辉给我拍照,她手忙脚乱,半天摁不下快门。一股猛浪突如其来,打湿了我的牛仔裤,照片在草草中完成。好在风大,阳光也足,裤子不一会儿就干了。辉情急间咔下的照片有趣而生动:我一边捂着被浪打湿的屁股,一边拂着乱发。
    后来在太清宫门口看海,我总算忘却了之前的失落。眼前山光海色,虽非心中的蓝,刹那间仍令我忘了今夕何夕——海跟山相依,像有着坚实臂膀的男人,任由如水般柔弱的女子扑在他的怀里撒娇。那一幕,让人动容。我久久站着看海,若不是辉催,真忘了离开。
    崂山景区三面环山,一边仙风道骨,一边碧海蓝天,算是崂山特色。只是十年过去了,太清宫的模样早已在记忆里模糊,只依稀记得,道观里有古老的银杏、耐冬,还有崂山道士。耐冬就是山茶,花期有半年,我们去时,花尚盛,犹如一个正当年的饱满娇艳的妇人。
    今时的道士,已绝非《聊斋志异》中的崂山道士。太清宫里,只有古老的道观在,古树在,虔诚的香客在。
    惜别崂山,我们马不停蹄地奔往威海。威海别名威海卫,意为威震海疆,东与朝鲜半岛隔海相望。坐海轮去刘公岛上看甲午战争纪念馆,去海滩学着孩子们捡小贝壳。游轮在烟波浩渺的黄海上乘风破浪,只听到海风呜咽,看到海鸥低徊,没有见到心中的蓝。那时,我已经偏执到只爱着蓝了。
    最初以为北方的海水不蓝,是因为春天的缘故。
    三年后我去厦门鼓浪屿看海。那是东海,海天一色。南国风光旖旎多姿,火红的凤凰花映衬着蓝天白云碧海,我心中的蓝色情结,又蠢蠢欲动起来。那个夏天我一直在行走。看完南方的海,又马不停蹄地往北,本是经北京去承德木兰围场,一念间却执意绕道北戴河,想去寻觅心中的海。寻觅的路程中我没有好好想过,我究竟要渴望怎样的海。
    抵达北戴河时,天已暗沉,我放下行李便往海边赶。通往海边的街道上游人如织,欧式建筑闪烁的橙黄光影,无不弥漫着诱人的异域风情,清新宜人的空气里飘荡着花香。海边极为安静,一两对情侣坐在礁石上喁喁低语,另有三两人在沙滩上无声地徘徊,有人在地上拨弄着沙子。海浪一阵阵袭来,拍打礁石的声音在反复回响。在夜深微凉的渤海边,我想念鼓浪屿,想念演武大桥上升起的明月,想念在白城海滩上写的、转眼被涨潮抹去的「蓝蓝」。
    次日的海滨浴场,我在写有「北戴河」三个字的大石头上张望,只见帐篷一顶接着一顶,人头攒动;海水浑黄,扑腾在浑水里的人像热锅里的饺子。我早已原谅了春天的黄海,可盛夏的午后,阳光直射下的渤海竟也如同黄海,「明沙碧水」几个字明晃晃地赫然沙滩的一块石头上,可除了沙滩算得上明沙,海水无论如何也称不上碧水呀。
    这不能不让人懊恼,我几乎是弩箭离弦地挥别北戴河,奔往坝上草原。很长一段时间,我不再向往北方的海。略感自己的思维走入了一个误区,我爱海,难道爱的仅仅是它的颜色么?
    前年盛夏,我们一家三口去呼伦贝尔大草原,回程绕道沈阳。同学接站,在停车场,他问,想看沈阳的什么景点?我说,我来过沈阳,大热天的,别去参观什么景点吧!他说,那去营口鲅鱼圈吃海鲜,顺便去海滨浴场玩玩?儿子和先生连说好,我顾虑着:营口远不远?他说,不远呢!于是,越野车在高速路上跑了两个多小时。
    抵时已近中午,同学已电话预定了一桌海鲜。我向来不爱海鲜,不认得桌上是些什么,孩子耳语:海参好贵呢,叔叔对我们真好。同学与我寒暄着,大大咧咧地问,有没有感觉咱北方海鲜比南方好吃?我不解缘由,他得意洋洋:北方是深海,深海的海鲜肯定要好吃很多。
    我认真品了品,感觉跟以往吃的确实不同,名副其实的鲜嫩。饭后,日头还烈,他体贴地说,这时不宜去海边,我们开几间钟点房,都午睡一会儿,等到下午三四点钟,再去浴场吧。
    我们被带到金沙滩海滨浴场时,太阳已经收起了它的狠劲,像渐显年迈的人,连目光也变得慈祥起来,它时而躲在云层后面,时而又露个全脸。风吹乱了我的长发。海里漂浮着密密麻麻的人,沙滩上,不少大人小孩蹲着捡贝壳。我说,我们也捡贝壳吧!同学从车子后备厢里拿出三把小塑料铲、一个防水布的小方篓,我拿着铲、挎着篓,跟儿子随同学挖沙里的贝壳和海螺。先生没有铲,负责当摄影师。
    大家慢慢往海里挪,海水离我们似乎还有点远,被海水泡湿的沙滩,小螃蟹随处可见。阳光拂过远处的海面,泛起金色的涟漪,先生拍太阳与海,也回头拍头发凌乱的我和第一次见到大海的儿子。突然,同学在我身后喊,别往深处走,涨潮了!我蓦然发现,原本踩在湿沙里的双足,不知何时已被海水浸过脚踝了。
    赶紧往回走。刚才还煮饺子似的场面如海市蜃楼一般地消失了,太阳愈发老了,强打着精神,还不时地用光撩拨着海水。海面风平浪静,潮水是无声无息地漫上来的。我明明记得,厦门海滩那夜的潮水如暗涌的情怀,一浪一浪地拍打着沙滩,突如其来,猝不及防。书上说,白天的潮叫潮,晚上的潮为汐。
    每天都有潮汐,都有潮涨潮落,为什么每次我都赶上了潮涨,却等不到潮落?黑暗中的海可能有一种神秘的力量,拽着人的思想往深处走,而海的深处,多像人生的深处啊!在暗夜的海上,最容易让人心生忧伤,波浪在黑暗中不给任何提示,任由你对深处产生莫名的情绪。
    说起东海,似乎除了厦门的海,我还都没去。那天有浙江的朋友问我,知道岱山吗?我茫然。他又问,知道舟山群岛吗?我说,知道啊,少年时一位朋友就叫舟山,他父亲当年在舟山当兵。我知道了岱山县在舟山群岛的东北部,辖区内的岱山岛与衢山岛古时就有蓬莱仙岛之称。蓬莱?烟台不也有个蓬莱?这多像每个人心中都有自己的桃花源一样啊!于是释然,究竟哪里才是神话里的蓬莱,已经不重要了。
    印象中,神话传说《八仙过海》说的好像是东海。1985年版电视连续剧《八仙过海》里的韩湘子曾是我喜欢的男孩形象,少年的我就常哼:「神仙没烦恼,名利脑后抛,要像神仙,得失都忘掉……」而彼时,为赋新词强说愁,哪里知道什么是名与利、得与失呢?
    舟山群岛在东海,岱山自然也在。我摊开中国地图,找到了岱山。相传,秦始皇东巡江南,在今镇海沿海东观沧海,幻觉到仙山。后遣方士徐福率三千童男童女入海,欲求三神山即蓬莱、方丈、瀛洲三地的长生不老药。岱山即古蓬莱,在唐代被命名蓬莱乡,蓬莱仙岛由此得名。
    传说的仙岛,想必是李白《莹禅师房观山海图》中的「蓬壶来轩窗,瀛海入几案」,更是清代诗人刘梦兰诗赞的「一带平沙绕海隅,鹿栏山下亦名区」吧!岱山县如今是东海上一颗璀璨的明珠,更具通江达海的区位优势。什么时候,我能亲临传说中的蓬莱仙岛,做几日韩湘子似的神仙?
    「泉水总是向河水汇流,河水又汇入海中。」雪莱这耳熟能详的诗句从小浸润着我的诗心。长江入东海,黄河曾入黄海,后改入渤海,珠江入南海,中国三大河流就这样各就各位。
    中国有南海,有东海,那么西海和北海呢?有人说西海是青海湖,离海洋很远的内陆高原,大湖就是当地人心中的海了。而北海,据说是现隶属于俄罗斯的贝加尔湖,宛若新月,是「西伯利亚的明眸」,这个世上最古老最深邃的湖泊,在西汉时叫北海,属中国少数民族的一支匈奴的活动地带,匈奴贵族曾把使者苏武扣至湖边,牧羊长达十九年。这几年很多人在歌手李健的《贝加尔湖畔》里寻找贝加尔湖的影子,那曾经属于中国的北海,在想象中竟那般「清澈而神秘」。
    从小学过,海水本无色,是它的光学性质和其中所含的悬浮物质、海水的深度、云层的特点及其他因素,决定了海的颜色,北方的海自然不如南方的蓝。人们惯常看事情只看表象,我也不能免俗,我心中的海,慢慢演变成我心中的蓝。
    大凡是海,都有它的深沉与辽阔,如果只关乎颜色,如何了解海到底是什么?海与洋的关系又是什么?地球史上第一次火山爆发时,水蒸气太多形成云,之后下了几千年的暴雨,汇成大海。世间的河流终究汇入大海,大海的胸怀始终博大,却仅是大洋的边缘,就像人类在宇宙不过是微尘,都还可以在各自的身体里跳舞与思考。
    春日北方的海有点萧瑟、萌动,暗藏一片盎然,我没时间去体会它内敛的激情;夏日北方的海,热情、澎湃、包容,我一度无视它,就因不是心中的蓝。这多像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啊。
    都说在国内看海必得去南方,最好去三亚。三亚的海水最蓝,有著名的椰梦长廊、天涯海角、亚龙湾;有蜈支洲岛,据说是「中国最纯净的一块乐土」。人人朝着纯净与美好奔,这是本能,若不懂得爱惜环境,再过三年五年乃至十年,三亚还能是当年的三亚吗?
    有一年冬天,湖南大寒,正巧两位文友在广西开会,他们怂恿我去温暖的南宁,用北海来诱惑我。他们说的北海自然不是贝加尔湖,是南海边的一座海滨城市。姐姐去过北海,带回一些银沙,我喜欢它的温良细腻。我去时,正逢大风,没开太阳,没法乘船赴涠洲岛,只能在银滩公园偷装了一瓶银沙。一眼看不到边的灰蓝,是随银沙捎回的关于南海的记忆。
    那年盛夏,先生和他的同事结伴去海南旅游,也替我报了名,我怕热,不肯同往。总想着还是得找一个冬天,一个人去三亚,去天涯海角,去寻心中的蓝,去寻一些温暖,体味人在天涯的感觉,那时必定有满心的涟漪,和着海水在心内发酵,无人知道,也无需人知道。
    曾看到一篇文章说:「如果把大海比作女人,大连的海是五十岁女人的雅致,青岛的海是四十岁女人的丰腴,厦门的海是三十岁女人的成熟,三亚的海则永远是二十岁少女的激情与浪漫。」一直以为三亚吸引我的只是蓝,不曾料到还有青春无敌的浪漫。想必很多人跟我一样,会喜欢深沉内敛的激情,也向往酣畅淋漓的激荡吧!
    如今,我已然明白自己为什么固执地爱海。我学会了忽略海的颜色,把目光投向海的深邃与宽广,投向海那边望不到的大洋,期待地球上的子民不论什么人种何种肤色,都跟息息相通的海洋一样融合团结;我向往仙境般的东海,渴望像仙子飘荡在岱山岛的「蓬莱十景」间,让仙风碧水洗涤浮尘种种;我甚至花了半辈子时间,在千奇百怪的人面前,学会了避让、接纳、包容,理解了潮涨潮落是自然规律,明白了「万涓成水终将汇流成河」的真谛,更懂得了心中有海,才能拥有容纳百川的胸怀。
    但总还是允许心中有最真的梦,有特殊的选择,有矢志不渝的爱。如果,一定要寻找心中的海,我最神往的,始终还是三亚的海。或许是它澄澈而蔚蓝的海水,或者是那细软而洁白的沙,或者是它相对洁净的自然环境,让我从少年到中年,目光始终不曾游离。请允许我在学会了圆融之后,还保留心中最纯粹的蓝。多年前我的一首《蓝》中写过:
    或许它不是一种颜色,而是一个人
    那个人躲在它的颜色里
    始终不肯出来,他和我很远
    远得如此接近,好像他变成了一种尖
    在我心里切割了进去
    疼痛过后,我的心,始终还盛着一片海,那将是一汪永恒的蓝。

    你知道,人们的向往总不会轻易被满足,因为你还需要它给你更长久的指引。于是,我们就在这样的向往里,一点一点长大, 走过岁月的荆棘,走过生活的琐碎,向着高山大海,一路前行,直到我们的心里长出一座山,一片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