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以前在一个朋友间的聚会上,我听见一位女孩这样评价我的一个寡言少语的朋友,他懂得沉默。女孩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里熠熠发亮,你可以从那种眼神中轻易地发现她对沉默的欣赏和褒奖,对于一个青年男子来说,那是一个多大的暗示,男人们总是格外重视来自异性的种种暗示。并以此来鉴别自己的行为。

    我亦如此,我一直自认为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从那次聚会开始,我似乎不再为自己的性格自卑,在以后的生活中,我自由地顺从了自己的意愿,能不说话则不说话,能少说话则少说话。在沉默中我一次次地观察别人,发现了许多饶舌的人,词不达意的人,热情过度的人,发现了许多语言泛滥热衷于舌头运动的人。

    这些发现使我庆幸,我庆幸自己是个沉默的人,我情愿不说话,绝不乱说话,情愿少说话,也不愿说错话。

    言多必失,这是中国的古训,也是我童年经历留下的一个深刻的印象。许多年前当我还是小学生时,看见老师在操场上狠狠地踩一只皮球,因为心疼那只皮球,我像老妇人一样大叫起来,你是神经病啊,好好的皮球,为什么要把它踩瘪?

    那位老师勃然大怒,他一把抓住我的手往办公室里领,边走边说,反了你了,你敢骂老师是神经病?我在办公室里罚站的时候后悔不迭,但后悔已经没用了,我并不认为老师是个神经病,但是那三个字已经像水一样泼出去了,它们已经无法收回,我只能暗自发誓,以后就是有人把世界上所有的皮球踩瘪,我也不去管他了。

    在许多场合我像葛朗台清点匣子里的金币一样清点嘴里的语言,让很多人领教了沉默的厉害,事实上很少有人把沉默视为魅力,更多的人面对沉默的人感觉到的是无礼或无聊,有时一个沉默的人去访问另一个性喜沉默的朋友,其场面会像一部三十年代的默片电影。

    坦率地说,我本人就经常与性格相仿的朋友在家里上演这种默片。等到对方告辞,两个人的脸上不约而同地掠过一种解脱的表情,一个下午或者晚上互相都觉得是在浪费时间。

    但是时间和生活会改变一个人,这些年来我不由自主地体验着自身的变化,这种变化也许始于家庭生活的开始,也许始于几个「多嘴多舌」的朋友的影响,反正我现在开始大量地说话了,大量说话起初是出于需要,妻子需要与我讨论家事国事和其他有用无用的许多事,女儿需要我给她讲许多胡编乱造的神话故事,需要我给她解释街上广告和店牌的含义,几个谈锋锐利海阔天空的朋友说话时也需要我配合,我总不能无动于衷, 光是在一边张着嘴嘿嘿地傻笑,光是点头称是,我总得发表一点自己的见解。

    渐渐地需要变成了习惯,不管是谁与我交谈,我总是争取比对方多说一些话,奇怪的是我在不停地说话中竟然获得了某种快乐,这快乐从前是与我无缘的,这快乐的感觉有点朦胧,有点像拧开水龙头后水喷涌而出的快乐,也有点像铁树开花聋哑人歌唱的快乐,话说多了有时会闹出笑话,有个朋友话多,有一次他问别人,明天礼拜几?别人告诉他,明天礼拜天,那朋友又问,礼拜天是星期几?在场的人一时都茫然无措,这是一个真实的笑话,但不知为什么,我一直认为那位朋友很可爱,话多至此,便是说话的人和大家的快乐了,即使是一个最沉默的人也会被这种快乐所感染,发出一声含蓄的笑声。

    学会说话从某种意义上说就是学会生活,我记得几年前一位远方的客人来访,我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与他交谈,客人临别时对我说,你很健谈,我先是惊讶,然后便是一种喜悦了。这种喜悦酷似一只雏鸟刚刚学会飞翔的喜悦,是的,是鸟就必须飞翔,是一个健康的人就必须说话,这就是生活。

    生活当然不仅是说话,生活也包括沉默,有时我会怀着怅然之情回顾我的沉默的少年和青年时代,我会思考许多人之所以沉默的原因。我想,有些人沉默是因为不想说话,有些人沉默是因为不善于说话,有些人沉默是因为不懂得说话。

    沉默的人以沉默对待生活,但沉默是一把锁,总会有一把钥匙来打开这把锁,这也是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