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芬芳(从80岁开始的女性主义)
    杨本芬

    第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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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惠才在江西求学时,一个偶然的机会,遇到了家乡的好朋友刘文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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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枝比惠才大两岁。两人都是完小毕业生,也算是有点文化。在老家时,她们白天一起出工,晚上一起教扫盲班,睡也睡在一起,好比亲姐妹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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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吕医师走后,文枝对惠才说:“这个吕医师是县医院的医生,从部队转业到A县的。他父母都过世了,一个人赚钱一个人用,条件蛮好,人也蛮好,只好像出身不好……”惠才的心仿佛被什么刺了一下,有了同病相怜的感觉。虽没和那个吕医师讲过一句话,可因了出身不好这一条,她心里似乎同他拉近了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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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吕医师答了声“是”,接着便前往厨房,找文枝打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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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的,明天是最后一天假期,后天我就上课了。”“那明天出去走走吧,我有话对你说。”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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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惠才把吕医师约她去散步的事告诉了文枝,问文枝自己要不要去。文枝说:“当然要去。这人蛮好的,看他和你讲些什么,大概他喜欢上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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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点左右,惠才朝医院门口走去,远远便看到吕呆呆地望着来路。吕发现惠才时,眼里闪亮了一下。他换了件浅蓝条纹的纺绸衬衣,下面还是藏青色东风呢长裤,脚蹬皮鞋,十分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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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吕默默不语。惠才跟在后面走了一会儿,不声不响地走路很快使她紧张起来,她忍不住说:“我们还是回去吧。”吕这才转过身来,说:“我真的有话跟你讲,我正在想从哪里讲起。我要如实告诉你,我的家庭成分是地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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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惠才急忙往学校赶去,心里有点感动。出身不好是让人忌讳的话题,他毫无保留地告诉她,定是出于对她的信赖。他是这么憨厚、诚笃,第一时间就想到要把最不利的实情告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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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惠才一出门就迫不及待地打开了信封,原来是张吕的四寸黑白半身照。一张英俊的脸呈现在眼前:浓浓的眉,厚厚的唇,双眼亲切地看着她,脖子上的灰白格子围巾隐约可见。他特地送自己的照片给她,这意思很明显,是要跟她交朋友吧?惠才欢喜得不行,心中的甜蜜像潮水般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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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惠才把吕的照片夹在一本书里,上课时都要偷偷拿出来看几次,幸福得快要发疯。想想自己年纪轻轻便背井离乡,辛苦求学,在异地他乡居然遇到一个对自己钟情的人……惠才觉得她再不是一片浮萍了,是个有依有靠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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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万万没想到,还有不到三个月就要毕业的惠才,竟被学校下放了。当她看到张榜公布的下放名单上第一个名字就是自己时,突然一阵悸颤,像被什么东西刺中了心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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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下放动员大会上,老师反复强调要如实填写家庭出身,说出身不由己,道路则由自己选择;学校是要搞外调的,如果没有如实填写,一旦调查结果与实情不符,就要开除学籍。惠才听信了这话,把自己不光彩的出身——父亲是旧官吏——如实地填上了,结果就出现在下放名单的首位。其实学校根本没去外调,惠才的老实害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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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身不好的人难得不下放。慢慢来吧,走一步看一步。”吕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十分平静。其实这也算不上什么安慰话,但惠才很感动,旋即伤心的泪水便恣意地流淌在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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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倒是没有负担,我可以帮助你。”吕此言一出,惠才的眼睛霎时一亮。难道她真的碰见了好人,愿意送她读书?这简直像做梦啊。她欢快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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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讲的是真话,不是信口开河吧?”“不管你考取什么学校,我都送你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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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吕医师托人跟我讲,他送你读书或帮你找工作都可以,但要先结婚。作为他的爱人,他才好帮你出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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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枝说:“吕医师也是好意,他是实心想帮助你。结婚也不是什么坏事,即使你回湖南,也要结婚的。再说吕医师年纪不小了,该结婚了。你不和他结婚,他不会放心送你读书或找工作的,他怕上当呀。江西人对湖南人印象不好,每次开宣判会,我都不好意思参加,那些偷盗、抢劫的十有八九是湖南人。湖南人真作孽,都是被逼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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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房就是吕的单身宿舍。婚礼结束后,惠才低头坐在床沿上,如坐针毡。左右两边都住着单身男女,他们都有自己的事业、自己的生活。而她从今天起便要和一个男人生活在一起了,尽管这个男人她喜欢,但毕竟才认识两个多月,实在没做好结婚的思想准备。没人拿棍子或用绳子逼着她和他在一起,逼迫她的是一种无形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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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堂屋里扫得干干净净,除了能派上用场的木凳和一张破桌外,没有别的东西,宽敞而豁亮。惠才暗暗感慨:“我居然有个安身立命的地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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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来,吕就固定在每周日晚饭后回来,坐上一会儿,又回医院。他仍习惯于单身生活,每时每刻都离不开他的工作、同事。幸亏有全秀做伴,惠才总算能够熬过漫漫长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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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早晨,惠才像往常一样去将鸡放出来。可当她揭开木板时,箩筐里空空如也,两只白鸡被人偷掉了。惠才不会骂人,更不会像一些乡下女人那样用恶毒的话去咒人家,顶多上工时和人讲讲,说她的两只鸡都被人偷了,真是伤心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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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吕一句话也没讲,脸色阴沉得可怕。无论惠才怎样和他讲话,他都不搭理。她一点都不怪他。这对鸡是他父母送的,他又是那么喜欢,丢了自然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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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末了,惠才紧紧地搂住全秀,说:“谢谢你,这段时间幸亏有你做伴,否则我早就吓出病来了。请你替我转告吕,说我搬到西湖垦殖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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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久,惠才发现自己怀孕了。这是个晴天霹雳,它砸碎了惠才残存的读书念想。求学梦虽然越来越渺茫,但小家伙的来临算是彻底宣告了终结。怎么可能拖着孩子去念书呢?有了孩子,她从此就算是捆在这个一点也不像家的家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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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现在孩子来了,念书、前程这些都与她无缘了。她还这么年轻,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还要小三四岁,不久以后却要挺着个大肚子出现在人前了。惠才觉得怀孕真是丢人不过的事,她不好意思跟任何人讲,连吕都没告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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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了一个星期,吕提着四块豆腐回来了。惠才欣喜地接过豆腐,一边表示感谢。这是结婚以来吕特意为她做的第一件事,她有种发自内心的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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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随着时间推移,惠才的肚子慢慢地大起来。到外面摘菜、挑水、做饭,她都得腆着肚子走进走出。每当别人看着她的肚子,她就会忸怩不安,总是略略弯腰,把肚子一点一点地往后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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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民间有个说法,多一个人在场,就要多生一个时辰。大家都懂这个规矩。天完全黑了下来,吕同妇产科的华医师进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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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惠才又疲累又心寒,一边安抚毛毛,一边数落道:“真想不到你会对我不好。关键时刻你总是袖手旁观,不肯帮一点。不知道我们算不算夫妻,你对我连个熟人都不如,还动不动就怕我娇生惯养。我跟你一起生活,何时得到过娇生惯养?你对我的关心不会超过对一支钢笔。认识你时,看着你的眼睛,觉得顶有柔情的,想不到你会对我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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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吕默默听着,不吭声,不反驳。惠才说了一会儿,便再也说不动了。第二天早上,吕煮好了面条放在书桌上,说:“面条煮好了,我要去下医院,怕有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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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望望吕的脸,他面无表情,一时看不出什么态度。惠才向来心思敏感,顿时觉得很对不起吕。着火由她一人造成,是她害他做不起人。他曾是个有钱的单身汉,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穿的是高级衣服,盖的是湘绣被面的被子,连院长外出开会都要向他借身衣服来充阔气……如今却要单位来救济,他这么要面子的人,心里一定不是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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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真的绝望了,再也受不了了。她冒出一个念头,不想活了,懒得活了,她要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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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渴望有个温暖的家,有个善解人意的丈夫,可是偏偏遇到一个如此冷漠的人。跟他讲夫妻需要互相体贴爱护之类的话,他就像鸭子听雷一样浑然不觉。但又不能说他是个恶男人。他不骂人、不打人、不抽烟、不喝酒、不打牌,更不会和别的女人搞暧昧。只是他那种冷漠的性格,实在让人无法忍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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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吕也是个可怜人。他告诉过她,他十岁那年得知自己不是母亲亲生的,痛苦得说不出话来,躲到一堆稻草后面整整哭了一下午。童年、少年岁月在他内心留下了伤痕,才让他对家庭如此冷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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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惠才原以为自己这辈子注定只能当个农民了,不料喜从天降。政策很快就落实了,她领到了购粮证,吃上了商品粮,成了非农业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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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惠才吃到了商品粮,可工作却没了。中队会计是没有编制的,既然她不是农业人口,就不能在队里拿工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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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日,惠才正在山上砍柴,远远地望见吕回来了。她立马背起女儿,说:“我们回家去,爸爸回来了。”每次见到他,惠才总像初见那般高兴,走至身边,却见他脸色灰暗,嘴唇毫无血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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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惠才终于解开了生活中的一个谜团。她从前不解为何吕总是说“命要紧”,原来是讲他有肺结核,不能劳累。肺结核在旧社会叫痨病,病人要吃好的,且不能太操劳。惠才将养的两只半大鸡和一只兔子请人杀了,弄给他吃,又向邻居买了鸡蛋,替他增加营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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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天后,吕回来了。省城医院和本院的检查结果正好相反,他的肺结核病灶完全钙化了,也就是说肺结核好了。医师还说,他去考学校都没问题。吕又变得有生气了,一心一意投入到工作中去了。吕有天告诉惠才,医院买下了拖拉机站的几套平房,他可以分到两间。房子离医院很近,他今后可以回家居住和吃饭了。

    第二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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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惠才和吕像周围的夫妻一样过起了日子。吕上班,惠才洗衣、做饭、带孩子,两人一起种菜、砍柴——这两样事是吕愿意和擅长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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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家中大小开支,吕一概不管。好在他渐渐不再乱花钱,单身时大手大脚的习惯收敛了许多,每月几十块的工资都如数拿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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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九六六年,“文革”开始了。吕不擅和领导打交道,又背着个地主成分,看到同事一个个被揪,他犹如惊弓之鸟,生怕哪天轮到自己。幸亏他平时为人老实,最高也只当过科室主任,没有成为攻击的目标。但只要有下乡任务,吕总是首当其冲,每次都只能忍气吞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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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完,惠才从木盒里拿出一枚钉子和一个铁锤,往墙上钉钉子。她又气又急,一下子锤到了自己的手,血珠像一只黑圆的虫子从大拇指上缓缓钻出来。她忍着痛将钉子钉好,把锅挂在墙上,以示抗议。吕一声不响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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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惠才同志:你托刘队长带来的钱收到了。我买了只水桶(洗澡要用),还买了两把木椅子,是山上的小松树做的,回家时带回去。其余的钱都买了饭菜票。信写完了,没有问候,也没有祝福。落款处的名字倒是非常醒目,简直是龙飞凤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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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次收到你的信,我抱了好大希望,满以为你会写点甜言蜜语,谁知一开头就来了个‘陈惠才同志’,你就不能用亲昵一点的称呼吗?”惠才戏谑道。“‘同志’是最亲密的称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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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离家几个月后,吕大概是体会到了家的温暖,脾气变好了些,偶尔会做点家务,带带女儿。如此惠才已经很满足了。尽管经济拮据,吕单身时养成的铺张习惯仍不时地冒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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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惠才听了,焦急地说:“你怎么不和我商量?这么贵的东西我们用不起的,过日子得细水长流。二十一块不是个小数目,花了就接不到你下次发工资,不是又得厚着脸皮去财务上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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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客人走后,惠才对吕说:“你想过没有,一个月两斤肉票,我们才吃了半斤,剩下的你一下全花掉,这个月全家都见不到荤了。墨鱼还是过年留下来的,一直舍不得吃。你不吃,女儿要吃呀!她们那么小,应该有点营养。哪怕你给女儿喝口汤,尝尝味道,我也好受点。不是我小气,实在是心疼女儿呀!猪肉炖墨鱼用来当饭吃,你好阔呀!怪不得人人都喜欢你,你也喜欢别人。你唯独不喜欢我,我是你的仇人,因为我要管你。一家四口就那么多收入,不精打细算不行哪!你是两个孩子的父亲,要是还像单身时那样过日子,我们全家都要去讨米,你晓得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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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知道惠才不生气了,他很快活地说:“窑棚旁的水沟里有好多鱼。太冷了,我只好选大的抓。”“你一早出门就是打算去抓鱼?”“昨天傍晚看到那里水浑浑的,我就知道有鱼。不赶紧去捉,别人就捉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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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望着吕那因捉到鱼而兴奋不已的脸,惠才有些于心不忍。墨鱼煮给人家吃掉了,就捉些鱼给家人吃——他是用这行动来弥补昨天的错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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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吕认为,对别人一定要好,对自家人怠慢一些无所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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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惠才怀上了老三。怀孕七个多月时,她带着三岁多的二女儿上街,径直走到卖肉的摊子前,居然买到了半边猪头,足足五斤多,真是喜出望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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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吕连忙起身,跟着惠才一起离开。走下楼梯,惠才再也忍不住了,说:“孩子这么小,你忍心不管不顾,整天陪着你的学生吗?女儿发烧,儿子扁桃体发炎,急着要看医生,我一个人怎么办?快十二点了还不回家,孤男寡女的待到深更半夜,我要去告领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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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的学生都二十四了,还要人整天陪着。我和你结婚时还不满二十岁,不论远近,你都不愿花时间陪陪我。别人都是人,都值得你关心,唯独我不是人,可以不理不睬!”说着惠才便痛哭起来,一边走,一边历数自己的委屈和吕的种种不是,“你现在是三个孩子的父亲了,不能那么随心所欲了!你该有点责任心,也该考虑考虑我的感受。其实你这人不该结婚,我跟着你,没沾得半点被疼惜的福分。我也是个有血有肉的女人哪,但凡你把关心别人的心思分一点点给我,我也满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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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惠才有蛮劲,说反正她认得路,她带着孩子们去就好了。两天后,她带着三个孩子出了门,先坐车到县城,再转车到江口。下车后,惠才抱着二女儿,大女儿背着弟弟,母子四人一路走到了吕的姐姐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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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女儿上学了,儿子快三岁了,不怎么要人抱,婆婆只消看着老二老三姐弟俩玩。于是,婆婆把所有家务都包揽下来。换下的衣服藏都藏不住,她总是快速洗净、晒干、叠好,然后整齐摆放在床上。家里到处都干干净净的,连锅盖都用谷壳加碱擦得黄里泛白,水缸也总是满满的。婆婆在的日子里,吕无须帮忙做一丁点事,又过上了不被束缚的自由生活,和惠才也从没拌过嘴。婆婆成了家里举足轻重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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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惠才说:“昨天征求你的意见,你总不开口,我只能自己做主。细伢子只生不培养,会害了他们一辈子。你身体不好,好多事都不能帮我,我一个人真是力不从心。结扎的事,你不要放在心上,绝对没做错,好儿不在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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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枝想了想,说:“吕医师是个老实人,但他不会说话。你吃鸡时,你妈妈没有喊他也吃点,哪怕是做做样子。他好面子,所以非常不满。加上他对你结扎有意见,又不好对你发脾气,就把气撒在你妈妈身上。他没想到,这样做对你的伤害更深。你天天数落他,他也不作声,说明他晓得自己错了。但你见面就说,他也受不了,只好躲着你。要是他从此再不回家,也不拿钱出来,你一个人带着三个孩子,可怎么办呢?到时受苦的还是孩子。我知道你不想这个家散了,今天你就让孩子们去接吕医师,给他个台阶下,否则他不好意思回家。以后你别再数落他了,放他一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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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席话好比掰开肉抹盐,惠才听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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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吕的水性很好,他驮着老三,牵着老二。老大拽着吕的衣角,惠才又牵着老大,把一袋衣服顶在了头上。一家人相互牵着出了屋子,半漂半走地往食堂所在的高坡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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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门时未及带上吃食,到了两点多,孩子们纷纷喊饿。吕拿出几块生豆干分给孩子们,也递给惠才一块,一家人就靠这点豆干抵挡了一阵饥饿。

    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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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惠才听了恍然大悟,难怪那天吕把锅子打烂了,原来真是对弟弟有气,是冲着弟弟去的。说来也奇怪,弟弟大老远跑一趟,怎么就提了只鸡?妈妈那么爱体面,怎么也该搞个东西把鸡装好,坐车也方便些……没等她想清楚,吕又说:“你把我父母给的两只白鸡卖了,不也是为了寄钱回家?”“你说什么?我把白鸡卖了?”惠才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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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呀。当时两人结婚不久,惠才独自去吕的家乡看望公婆,公公送给她一对漂亮的白鸡。结果她因大意忘了锁门,鸡被人偷掉了。之后,吕好久都没搭理她。那段日子至今想起来还郁闷至极,她一直想不通他为何要那般对待她……多年来的悬案,不承想今朝有了解答。原来吕压根不相信鸡是被偷走的,还以为是惠才偷偷卖掉了鸡,把钱贴补了娘家。真是天大的冤枉!“难怪你两个多月都不理我,原来是怀疑我把鸡卖了。我家里是穷,但我要是卖鸡肯定会如实告诉你,绝不会偷偷摸摸卖了,再撒个谎骗你!”惠才悲愤不已。

    第三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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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惠才的孩子们倒是遇上了好时代。一九七七年,高考恢复,人们奔走相告,谁都知道上大学就意味着一个好前程。那一年,大女儿十四岁。惠才原本忧虑不已,以为过两年就得送女儿上山下乡。如今只要发奋读书就能上大学,家庭成分不再如拦路大虎般挡住去路,这是何等福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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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说县城的新华书店到了一批数理化自学丛书,吕早上五点就赶去排队,终于买到了一套共二十本的丛书。每到杂志征订季节,吕就从单位拿回征订目录,随孩子们勾选,想订什么就订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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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惠才上台时,手里却没有片纸只字。她对大家笑了笑,说:“敬爱的领导和老师,亲爱的姐妹兄弟们,我没什么经验好介绍,今天就是来和大家聊聊天的。”这出人意料的开场白收获了一片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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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着,惠才不慌不忙地聊起来。她说在孩子面前,自己既是母亲,也是朋友。她从不骂孩子,更不会打孩子,多数时候都是夸赞他们,让他们对自身有充分的信心。平时,她很注意以身作则。比如单位的会议室里有彩电,但她没去看过一次,如果她总去看电视,那就不好要求小孩不看了。就这样,她将日常生活中教育孩子的点点滴滴娓娓道来,台下的家长一个个听得十分专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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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姐弟仨都没说过什么,吕居然察觉了。他花了一个中午,顶着烈日,把那段路上的小草铲得干干净净。后来,二女儿上大学时,写了一篇名为《父亲的天空》的散文,发表在《少年文艺》上。从来只看医学书的吕,拿着那本《少年文艺》看了一遍又一遍,那是他这辈子看过的唯一一篇文艺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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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惠才的大女儿十七岁那年考上了外地的工学院,二女儿和小儿子学习也都不错,看样子三个孩子都能上大学。吕像换了个人似的,晚上除了去单位值班,其余时间都待在家里。夫妻俩努力地生活着,养兔子、养火鸡、养羊,种的菜自家吃不完,就一篮一篮地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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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惠才说:“我们种那么多菜,又不能挑到街上去卖,变不了钱。要不去买两只小猪来养?养大了就可以卖钱。”吕立马说好。猪圈可以建在后门的台阶下面,台阶要比后院的菜园高出一米半,下面正好够搭一个矮矮的棚子。两人就这样商讨着,没有争执,没有分歧,惠才感觉这样的谈话真是难得地美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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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日晚上,惠才同吕去看猪。从猪圈上的小窗望进去,两只贪睡的懒猪情意绵绵地一起躺着,沐浴着皎洁的月光,鼻翼翕动,呼呼作响。这鼾声委实动听,两人都快听醉了,像喝了酒那样晕晕乎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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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吕说:“这猪有七十来斤了,再养上三四个月,就有一百多斤了。到时把它们卖掉,再去买两只猪崽来养,小孩上大学的钱就不用发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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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惠才立刻陪着吕去了上海。原来吕患了球后视神经炎,病因是治疗肺结核时用药过量。在上海住了十天院,他的视力恢复了许多。不过上海无法久居,吕打算按照这边的治疗方案,转去离A县较近的长沙某医院继续治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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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刻,吕变得那么温顺,曾经的坏脾气荡然无存。惠才暗自高兴,猜想这次短暂分别也许是件好事,他今后的脾气可能会变好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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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路灯照得沥青路面闪闪发亮,皎洁的半弦月挂在影影绰绰的树梢上。惠才和吕很有默契地走进一家小饭馆。饭馆里干净整洁,两人选了个窗边的位子坐定,要了两碗牛肉面,味道鲜美可口。吃罢,两人从饭馆里走出来。惠才说:“明天到家我就去药店捡药,后天你就可以拿到药了,一定要记住时间啊。你也回去吧,安心住院。”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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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去邮局汇款那天是吕最高兴的日子。邻居张护士若碰到他,总会问上一句:“吕医师又去寄钱?”他当场便乐开了花,连声说:“去寄钱,去寄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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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日,有同事大叫惠才的名字,说她有三封信,还调侃说这个信箱是专为她钉的。惠才拿着三封信,上面分别是三个孩子熟悉的笔迹,一种幸福感油然而生。老大说她的男朋友考取了研究生。老二告诉惠才,自己由化学系转到中文系去了。这是封先斩后奏的信,但惠才并不生气。拆开儿子的信,里面有五十块钱。儿子说他得了奖学金,寄五十块钱给家里。

    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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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有三个来月,吕就要满八十八岁了。最近,他常常坐在自己的专属躺椅上,孜孜不倦地读着《增广贤文》,时不时还会念出声来:“昔时贤文,诲汝谆谆,集韵增广,多见多闻。观今宜鉴古,无古不成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