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简介 · · · · · ·
“我们才刚开始热爱生活,却不得不对这一切开炮。”
《悉达多》《人类群星闪耀时》译者、翻译家姜乙新译作,1929年德语原版直译。
6000字译后记,特别收录雷马克未经发表手稿。
青年保罗·博伊默尔、钳工加登、始终随身带着课本的米勒、头脑最清醒的下士克罗普、挖煤工海尔·维斯胡斯、农民德特林,以及斯坦尼斯劳斯·卡钦斯基们,经过十周的军事训练后,被送往前线。1918年,这个班的最后一人也于前线阵亡。而军队指挥部战报上的记录仅有一句:西线无战事。
西线无战事
埃里希·玛丽亚·雷马克
卷首
本书既不是控诉也不是自白。我只是试着描写被战争毁掉的一代人——即使他们躲过了炮弹。
I
长着番茄脑袋的炊事班长亲自为我们派饭,每个经过他的人都分摊了扎实的一大勺。
。加登和米勒搞到几个脸盆,个个装得满到盆边。加登这么干是出于贪食,米勒则积谷防饥。
更重要的是烟也发了双份。每人十根雪茄,二十根烟卷,两块嚼烟。这相当可观。我用嚼烟换了卡钦斯基的烟卷。这样一来,四十根烟足够我抽一天。
小艾伯特·克罗普,我们中头脑最清醒的人,他为此还当上了下士;——米勒·V,始终随身带着课本,梦想着还能参加考试,在猛烈的炮火中仍念叨着物理定律;——莱尔,蓄着络腮胡子,迷恋随军妓院里的姑娘,他深信,妓女们有义务按军队的指令,穿上丝绸衬衣,甚至在接待上尉军衔以上的客人前,还要泡个热水澡;——第四个是本人,保罗·博伊默尔。我们四个都是十九岁,从一个班级出来,走上了战场。
排在后面的是我们的朋友加登,一个瘦削的钳工,年龄和我们相仿,连队里数他饭量最大。坐着吃饭时,他看着细长,可吃完饭站起来,却肥得像个怀孕的臭虫。——同龄人海尔·维斯胡斯是挖煤的。他的大手随便就能攥住配给的面包,随后让我们猜他手里拿着什么。——德特林是个农民,心里只惦记着他老婆和他的农庄。——最后是斯坦尼斯劳斯·卡钦斯基,我们这伙儿人的头领:顽强,机警,足智多谋。
终于,卡钦斯基朝他喊道:“赶紧抄起你的汤勺吧,海因里希!菜豆都煮熟了,大伙儿看得见。”
下士炊事员还蒙在鼓里:“你们是到齐了!可其他人呢?”“他们要么躺在野战医院,要么合葬在了战场。今天,就不用你招呼了!”
我们开始推搡他。大家对他没什么好感。好几次都是因为他,我们在战壕里久等来的饭菜都是凉的。
一连的布尔克就比他强多了。此人虽然胖得像只冬天的土拨鼠,但紧要关头,他会一直把锅端到最前沿。
光天化日拉屎撒尿已然是种享受。如今我已不明白当初我们为何会对此感到害臊。它不过是和吃饭喝水一样自然而然。或许它本来就不值一提。要不是它成了我们生活中的大事,又让我们感到新奇——而那些老手儿,早已对其视而不见。
营房的方向传来手风琴声。我们不时放下手中的牌,注视彼此。一个会说:“孩子们哪,孩子们——”或说:“那回我们差点死了——”随后我们陷入沉默。无须多言,我们每个人都能感受到彼此胸中同样强烈的压抑之情。死太容易。今天我们很可能无法坐在箱子上。死离我们真近!为此一切都显得那么新鲜强烈——美味的食物,火红的罂粟,香烟和夏日的风。
康托列克曾一次次在体操课上发表冗长的演说,直至全班在他的带领下,去地区指挥部报名参军。我记忆犹新,他镜片后的那双眼睛如何瞪视我们,他如何用令人动容的声音问我们:“你们都会去参军吗,同学们?”
教育者们的感情往往装在他们的背心口袋里,随时取用,按时兜售。但那时,我们并不懂这些。
尽管我们中一个和蔼的胖子,约瑟夫·贝姆,对参军犹豫不决。但最终,他还是被说服了,否则他简直无地自容。或许有更多人跟他想法一致,但他们不敢站出来。因为那时候,就连父母都会脱口说出“懦夫”这样的词。大家对未来一无所知。而最明智的,反倒是些贫穷朴素的人,正当那些日子过得更好、本该更早清楚战争后果的人为战争欢呼时,他们视战争为不幸。卡钦斯基声称,这都是因为教育让人变蠢。他说这话,可是经过了深思熟虑。
人们自然不会因此怪罪康托列克——假如这也叫罪过,那这世界将何去何从?世上有成千上万个康托列克,他们都坚信,他们正以适合自己的方式做着最好的事。
这正是我们感到失望的地方。
他们本应引领我们这些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走向成人世界,本应成为我们走向职业、职责、文化,走向进步世界和未来的领路人。尽管我们偶尔嘲笑他们、捉弄他们,但骨子里我们信任他们。由他们所代表的“权威”,在我们心目中,和更伟大的判断力、更合乎人性的知识紧密相连。而我们见到的第一个死人,粉碎了我们的信念。我们必须认识到,我们这代人比他们诚实。他们只在空谈和圆滑方面超过了我们。第一阵猛烈的炮火,让我们认识到我们的错误,而他们教给我们的世界观也随之崩塌。
他们还在写作和演讲时,我们已经见识了野战医院和死亡——他们还认为效忠国家是最伟大的事业时,我们已经知道,对死亡的恐惧更为强烈。尽管如此,我们绝不会叛变,成为逃兵,成为懦夫——这些词他们信手拈来——我们跟他们一样,热爱我们的国家。每次进攻时,我们都英勇地往前冲——但我们现在明辨是非。我们学会了观察。我们突然孤单得可怕——我们还将孤单下去。
我们望向他的被子。他的腿上放了个铁丝篓,被子被撑成拱形。我踢了下米勒的脚踝,否则他差点把卫生员在外面讲给我们的话告诉克默里西:他已经没有脚了。他的腿被截去了。
II
康托列克或许会说,我们正站在生活的门槛上。说得没错,我们还没扎根。战争的巨浪席卷了我们。对年长者来说,战争不过是生活中的一次暂停。战后的日子仍旧可期。而我们,却被战争紧紧捉牢,结局不得而知。我们唯独知道,眼下我们以一种特殊而令人痛心的方式变得粗鲁野蛮,虽说我们并不时时为这事儿感到难过。
我们早就不考虑那么多了。考虑太多太不实际。对我们而言,唯有实际的,才是正确的、重要的,而好靴子太少了。
我拿着笨重的铁器,而他拿着轻便的木质步枪,为此他轻轻松松就打得我胳膊上青一块紫一块。有一次我怒火中烧,毫不顾忌地朝他冲去,一下子撞到他肚子上,把他撞了个人仰马翻。他去跟连长抱怨时,连长笑出了声,并告诉他应该自己当心点儿。他了解西摩尔史托斯,似乎很乐意看到他出洋相。——我成了翻窄柜的高手,下蹲方面也渐渐无人能敌。——过去,哪怕听到他的声音,我们都会吓得发抖,但这匹脱缰的驿马征服不了我们。
我跟着护理员走,气得浑身发抖。他看了看我说:“一台手术接着一台手术。从早上五点开始——天哪!我跟你说,今天已经挂了十六个——你那位是第十七。今天怎么也得死二十个——”我瘫软下来,忽然感到筋疲力尽。我不想再骂人了,没有意义。我只想一头栽倒,永远也不起来。
我们站在克默里西的床边。他死了。脸上还挂着泪。眼睛半睁着,蜡黄的眼珠就像只旧铜纽扣。
走出门后,我感到自己在黑夜和晚风中获得了解脱。我深吸了口气。风吹过我的脸,从未有过的温暖和煦的风。我的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姑娘,一片鲜花盛开的草地,一朵云彩。我穿着皮靴的双脚向前走着,越走越快,最后竟跑了起来。几个士兵从我身旁经过。他们的交谈叫我激动,尽管我没听清他们在说些什么。大地之力经由我的脚底涌向全身。夜晚的闪电噼啪作响,前线的闷炮如同鼓乐音乐会。我四肢矫健地向前跑着,感受到关节的强韧。我喘着气,大口喘着气。夜晚活着,我也活着。我饿了,比饿肚子更强烈地感到饥饿。
III
卡特坐在我身边。他喜欢聊天。今天中午,因为加登对一位少校敬礼时的怠慢,我们练了一小时的军礼。卡特对此难以释怀。他说:“听着,这场战争我们输定了,因为我们敬礼敬得太好。”
IV
我们要去前线构筑防御工事。天色向晚时,驶来一辆卡车。我们爬上车。那是个温暖的傍晚,夜色宛如幕布般护佑我们,让我们惺惺相惜,甚至连吝啬的加登也递给我一支烟,点上火。
瓦斯弹沉闷的爆破声和炸弹的炸裂声混合在一起。夹杂在爆炸声和金属重击声中的预警向四周发出警告:毒——毒——毒气——
刚戴上防毒面具的几分钟决定着生死:它密闭吗?我见过野战医院里那可怕的场面:中了毒的那些伤兵连续数日哽咽着将被烧伤的肺一块块呕吐出来。
[5]德国西南部与法国接壤的山脉。
V
艾伯特脱口而出:“战争把我们的一切都毁了。”
VI
天很蓝,没有一片云彩。夜晚天气闷热,热气从地面蒸发出来。风吹向我们时,也吹来一股血腥味,既浓烈,又带着令人反感的甜腻。这股死人味儿就像混合着麻醉剂和腐烂味,从弹坑里飘出来,叫人恶心,直想呕吐。
VII
“你看她那双高跟鞋,要是行军,她一公里也走不了。”我说着,马上感到羞愧。站在这样一张海报面前说起行军,简直愚蠢透顶。
天空绿得像只没熟的苹果。我们一共四人,但只能过去三个。为了摆脱加登,我们给他买了朗姆酒和潘趣酒,直到把他灌醉。夜深了,我们走向营房。加登走在中间。即将到来的艳遇令我们欲火焚身。那个苗条黝黑的姑娘归我。我们分配好,说定了。
隔壁还有个房间。我经过时,看见莱尔正和金发姑娘紧紧抱在一起,大声说笑着。他可真是个老手!而我——却迷失在一种陌生、温柔和狂热中,由人摆布。我的欲望奇特地糅杂着渴望和沉醉。我感到头晕目眩,而这里却没有任何东西能够捉牢。我们的靴子放在门口,穿着她们给的拖鞋。除此之外,没有任何东西能唤起一个士兵的自信和骄傲:步枪不在,腰带不在,军装不在,军帽不在。我任凭自己坠入未知,接受发生的一切——但不管怎样,我还是有些害怕。
我咬住枕头,双手抓紧床框。我本不该回来。在前线,我麻木冷漠,时常绝望。现在我再也做不到了。我本是个士兵,现在却只是个为自己、为母亲、为无休无止而不得安慰的一切感到痛苦的人。
IX
“你挺幸运的。”入睡前,克罗普轻声说,“听说咱们要去俄国。”去俄国。那边已经停战了。
X
现在我们要大干特干。这又是个能舒展筋骨、放松精神的机会,我们必须善加利用。我们的处境令人绝望,没工夫多愁善感,日子过得不差时,才有那个可能。我们别无选择,只能从实际出发。实际到偶尔有个战前的念头闪现,我们会感到害怕。好在这种时候,持续不了多久。
这可是美味佳肴!离避弹所五十步远有幢小房子,曾是军官营地。厨房里有个大炉灶,带两个炉栅,还有平底锅、炖锅、烧水壶。样样不缺。仓房里还垛着一大摞劈好的柴火——真是个地道的安乐窝。
我们逐渐感觉到一场猛烈的袭击正在逼近。侦察气球定位了烟囱里冒出的炊烟。我们将遭到炮轰。那是些该死的小型炮弹,洞打得小,爆炸飞散的范围却又低又广。它们越来越近,在我们四周嘶叫,但我们不能丢下美味佳肴。炮弹不管不顾地发射,有几块弹片从上方射进厨房的窗子。仔猪很快烤好,煎土豆饼却有些麻烦。炮火十分密集,弹片不断地射到厨房的墙上,又呼啸着穿过窗户。一听见那东西嗖嗖过来,我就赶紧端着锅和饼蹲下,缩到窗下的墙边,之后再立即起身,继续煎饼。
然而这是糟糕的一夜。我们吃得太油腻,新鲜的乳猪刺激了胃肠。避弹所里的人一直出来进去,总有那么两三人褪下裤子,蹲在外面,嘴里骂骂咧咧。我自己跑了九趟。将近凌晨四点时,我们创下了纪录:十一人,包括哨兵和客人,全都蹲在外面。
我们列队前进。法国人不会轰炸一个还有同胞的村庄。但没几分钟,空中就嘶吼起来。大地震颤,喊声一片——一颗榴弹击中了我们的队尾。我们马上解散,卧倒。就在这一刻,我感到自己失去了紧张感,在炮火中下意识帮我正确行动的紧张感。“你完蛋了”的念头,带着令人窒息的可怕恐惧一闪而过——接着,我的左腿受了一击,就像挨了一鞭。我听见了艾伯特的叫声。他就在我身边。
我们究竟是怎么成功跑过来的。只能是恐惧的催逼。即便被炸掉了双脚,我们仍能过来——拖着我们的残肢奔跑。
“至少十厘米,艾伯特。”我答。事实上或许三厘米。
“我已经想好了。”过了一会儿,他说,“要是他们锯了我的腿,我就不活了。我不想一辈子做个残废。”我们心事重重地躺着,等待着。
晚上,我们要被拉到“屠宰场”。我吓坏了,赶紧考虑该怎么办。谁都知道,野战医院的医生动不动就给人截肢。大批伤员涌入时,截肢比复杂的修补简单得多。我想到克默里西——他们休想用氯仿麻醉我,不然我就打烂他们的脑袋!
他夹出一片弹片,丢给我。看得出,他对我的表现很满意。接着他细致地给我上好了夹板,说道:“明天你可以回家了。”我打上了石膏。又碰见克罗普后,我对他说,明天很可能有趟伤员专列。
“我们得跟上士军医说说,把我们安排在一起,艾伯特。”两根裹着商标的雪茄和几句妥帖的话,成功搞定了上士军医。他嗅了嗅雪茄,问道:“这种成色的还有吗?”“还有一大把。”我说,“我的战友,”我指了指克罗普,“他也有。我们很希望明天能从伤员列车的车窗内递给您。”
他当然心领神会,又嗅了嗅雪茄说:“就这么办。”
我接过一个瓶子。几小时后,我不再是唯一的一个。到了早上,大家都习惯了,不会再羞于说出自己的需求。
他刚一走,无所不知的约瑟夫就警告说:“你们可千万别做这个手术!这个老头儿是个科学狂人,对他能抓去手术的人一律十分野蛮。他给你们做完手术,你们确实没有扁平足了,可你们换来了畸形足,这辈子都要拄拐杖。”
XI
我们不再一周周数着日子了。我来时还是冬天。炮弹爆炸时,冰冻的土块和弹片几乎同样危险,现在草木已新绿。我们的生活在前线和营房间交替着,我们几乎习惯了。战争不过是种死因,就像癌症和肺结核、流感和痢疾,只是死得更频繁,更多样,更残忍。
XII
秋天了。老兵已剩不多。我们班的七个人,只剩下我一个。
人人都在谈论和平和停战。人人都在等待。假如又是一次失望,那么人人都会崩溃。希望太强烈了,没有爆炸,就不会被彻底清除。假如没有和平,就会爆发革命。
如果我们1916年回家,我们会出于痛苦和经历赋予的强大力量掀起一场风暴。但现在回去,我们倦了,崩塌了,耗尽了。无根,无望。我们再也认不清路了。
人们不会理解我们——先于我们成长的那代人,虽然和我们在这里共度了几年,但他们还有张床,有份工作,他们会回到过去的生活中,不久将忘记战争——而后于我们成长的一代人,跟我们从前一样,对我们感到陌生,把我们推到一边。我们对自己来说也是多余的。我们将继续成长,一些人会适应,一些人会融入,很多人会无所适从——年华将化为乌有,我们终有一死。
他于1918年10月阵亡。那天,整个前线寂静无声。军队指挥部战报上的记录仅有一句:西线无战事。
译后记
康托列克猛地转向他,灰色的外套衣角一甩:“瞧瞧这儿的这位宝贝,他要先和他父亲说说!说不定他还要和他奶奶谈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