置身事内:中国政府与经济发展
本书作者:兰小欢
摘抄记录:2022.02.19
目录
上 篇 微观机制
第一章 地方政府的权力与事务
第一节 政府治理的特点
第二节 外部性与规模经济
第三节 复杂信息
第四节 激励相容
第五节 招商引资
第二章 财税与政府行为
第一节 分税制改革
第二节 土地财政
第三节 纵向不平衡与横向不平衡
第三章 政府投融资与债务
第一节 城投公司与土地金融
第二节 地方政府债务
第三节 招商引资中的地方官员
第四章 工业化中的政府角色
第一节 京东方与政府投资
第二节 光伏发展与政府补贴
第三节 政府产业引导基金
下 篇 宏观现象
第五章 城市化与不平衡
第一节 房价与居民债务
第二节 不平衡与要素市场改革
第三节 经济发展与贫富差距
第六章 债务与风险
第一节 债务与经济衰退
第二节 债台为何高筑:欧美的教训
第三节 中国的债务与风险
第四节 化解债务风险
第七章 国内国际失衡
第一节 低消费与产能过剩
第二节 中美贸易冲突
第三节 再平衡与国内大循环
第八章 总结:政府与经济发展
第一节 地区间竞争
第二节 政府的发展与转型
第三节 发展目标与发展过程
前言
对事物最好的证明是看看他是否有效,对理论最好的检验是看他有没有证据
事莫明于有效,论莫定于有证。
在我国,政府不但影响“蛋糕”的分配,也参与“蛋糕”的生产,所以我们不可能脱离政府谈经济。
本书以我国地方政府投融资为主线,分上下两篇。上篇解释微观机制,包括地方政府的基本事务、收入、支出、土地融资和开发、投资和债务等;下篇解释这些微观行为对宏观现象的影响,包括城市化和工业化、房价、地区差异、债务风险、国内经济结构失衡、国际贸易冲突等。最后一章提炼和总结全书内容。
上 篇 微观机制
第一章 地方政府的权力与事务
第一节 政府治理的特点
中央—省—市—县区—乡镇。这一体系从历史上的“中央—省—郡县”三级体系演变而来。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在省以下设了“专区”或“地区”。
条块分割,多重领导。我国政治体系的一个鲜明特点是“层层复制”:中央的主要政治架构,即党委、政府、人大、政协等,省、市、县三级都完全复制,即所谓“四套班子”。
大多数地方部门都要同时接受“条条”和“块块”的双重领导。拿县教育局来说,既要接受市教育局的指导,又要服从县委、县政府的领导。
通常情况下,“条条”关系是业务关系,“块块”关系才是领导关系,因为地方党委和政府可以决定人事任免。
总的来说,我国有一套立足于自身历史和文化的政治制度。像所有政治制度一样,实际的权力运作与纸面的规章制度并不完全一致,但也绝不是任性随意的。在任何体制下,权力运作都受到两种约束:做事的能力及做事的意愿。前者取决于掌握的资源,后者取决于各方的积极性和主动性。接下来我们就来讨论这些约束条件的影响。
第二节 外部性与规模经济
地方政府权力的范围和边界,由行政区划决定。我国实行“属地管理”,地方事权与行政区划密不可分,所以我们先从行政区划角度来分析权力划分。影响行政区划的首要因素是“外部性”,这是个重要的经济学概念,简单来说就是人的行为影响到了别人。在公共场合抽烟,让别人吸二手烟,是负外部性;打流感疫苗,不仅自己受益,也降低了他人的感染风险,是正外部性。
一件事情该不该由地方自主决定,可以从外部性的角度来考虑。若此事只影响本地,没有外部性,就该由本地全权处理;若还影响其他地方,那上级就该出面协调。
区域性整合的基本单位是城市,但在城市内部,首先要整合城乡。
撤县设区扩张了城市面积,整合了本地人口,将县城很多农民转化为了市民,有利于充分利用已有的公共服务,发挥规模收益。很多撤县设区的城市还吸引了更多外来人口。(21)这些新增人口扩大了市场规模,刺激了经济发展。撤县设区也整合了对城市发展至关重要的土地资源。随着区县合并,市郊县的大批农村土地被转为城市建设用地,为经济发展提供了更大空间。
第三节 复杂信息
在实际工作中,“上级干预”和“下级自主”之间,没有黑白分明的区别,是个程度问题。工作总要下级来做,不可能没有一点自主性;下级也总要接受上级的监督和评价,不可能完全不理上级意见。
如果下级不想办某事,就可以拖一拖,或者干脆把皮球踢给上级,频繁请示,让没有信息优势的上级来面对决策的困难和风险,最终很可能就不了了之。
若是研究生毕业论文,不存在严格的客观判断标准,导师手中的权力就更大了,所以研究生称导师为“老板”,而不会称其他授课教师为“老板”。
但大多数事情都不可能如此简单清楚,千头万绪的政府工作尤其如此:一件事该不该做?要做到什么程度?怎么样算做得好?做好了算谁的功劳?做砸了由谁负责?这些问题往往没有清楚的标准。
第四节 激励相容
事权划分的三大原则:公共服务的规模经济、信息复杂性、激励相容。
这三种视角从不同角度出发,揭示现象的不同侧面,但现象仍然是同一个现象,所以这三种视角并不冲突。比如行政区划,既与公共服务的规模有关,也和信息管理的复杂性有关,同时又为激励机制设定了权责边界。再比如基础设施建设,既能扩展公共服务的服务范围,又能提高信息沟通效率,还可以方便人、财、物流通,增强各地对资源的竞争,激励地方励精图治。
三大原则的共同主题是处理不同群体的利益差别与冲突。从公共服务覆盖范围角度看,不同人对公共服务的评价不同,享受该服务的代价不同,所以要划分不同的行政区域。从信息复杂性角度看,掌握不同信息的人,看法和判断不同,要把决策权交给占据信息优势的一方。从激励相容角度看,上下级的目标和能力不同,所以要设立有效的机制去激励下级完成上级的目标。假如不同群体间完全没有差别和冲突,那事权如何划分就不重要,对结果影响不大。
第五节 招商引资
这种“混合经济”体系,不是主流经济学教科书中所说的政府和市场的简单分工模式,即政府负责提供公共物品、市场主导其他资源配置;也不是简单的“政府搭台企业唱戏”模式。而是政府及其各类附属机构(国企、事业单位、大银行等)深度参与大多数生产和分配环节的模式。在我国,想脱离政府来了解经济,是不可能的。
第二章 财税与政府行为
“财政是国家治理的基础和重要支柱,科学的财税体制是优化资源配置、维护市场统一、促进社会公平、实现国家长治久安的制度保障。”
第一节 分税制改革
如果要用一个词来概括20世纪80年代中国经济的特点,非“承包”莫属:农村搞土地承包,城市搞企业承包,政府搞财政承包。
1980—1984年是财政包干体制的实验阶段,1985年以后全面推行,建立了“分灶吃饭”的财政体制。(1)
20世纪80年代是改革开放的起步时期,在很多根本性制度尚未建立、观念尚未转变之前,各类承包制有利于调动全社会的积极性,推动社会整体走出僵化的计划经济,让人们切实感受到收入增长,逐渐转变观念。但也正是因为改革转型的特殊性,很多承包制包括财政包干制注定不能持久。财政包干造成了“两个比重”不断降低:中央财政预算收入占全国财政预算总收入的比重越来越低,而全国财政预算总收入占GDP的比重也越来越低。不仅中央变得越来越穷,财政整体也越来越穷。
中央占比降低很容易理解。地方经济增长快,20世纪80年代物价涨得也快,所以地方财政收入相比于跟中央约定的固定分成比例增长更快,中央收入占比自然不断下降。至于预算总收入占GDP比重不断降低,原因则比较复杂。一方面,这跟承包制本身的不稳定有关。
为避免“鞭打快牛”,地方政府有意不让预算收入增长太快。
如果给企业减免税,“藏富于企业”,再通过其他诸如行政收费、集资、摊派、赞助等手段收一些回来,就可以避免和中央分成,变成可以完全自由支配的预算外收入。地方政府因此经常给本地企业违规减税,企业偷税漏税也非常普遍,税收收入自然上不去,但预算外收入却迅猛增长。1982—1992年,地方预算外收入年均增长30%,远超过预算内收入年均19%的增速。1992年,地方预算外收入达到了预算内收入的86%,相当于“第二财政”了。(4)
毛主席说,“手里没把米,叫鸡都不来”。中央财政要是这样的状态,从政治上来说这是不利的,当时的财税体制是非改不可了。…………财政体制改革决定里有一个很重要的提法是“为了国家长治久安”。当时的理论界对我讲,财政是国家行政能力、国家办事的能力,你没有财力普及义务教育、救灾等,那就是空话。因此,“国家长治久安”这句话写得是有深意的。(5)
1994年的分税制改革把税收分为三类:中央税(如关税)、地方税(如营业税)、共享税(如增值税)。同时分设国税、地税两套机构,与地方财政部门脱钩,省以下税务机关以垂直管理为主,由上级税务机构负责管理人员和工资。
这段故事我上课时经常讲,但很多学生不太理解为何谈判如此艰难:只要中央做了决策,地方不就只有照办的份儿吗?“00后”一代有这种观念,不难理解。一方面,经过分税制改革后多年的发展,今天的中央政府确实要比20世纪80年代末和90年代初更加强势;另一方面,公众所接触的信息和看到的现象,大都已经是博弈后的结果,而缺少社会阅历的学生容易把博弈结果错当成博弈过程。所以理解利益冲突,理解协调和解决机制,是理解政策的基础。
分税制是20世纪90年代推行的根本性改革之一,也是最为成功的改革之一。改革扭转了“两个比重”不断下滑的趋势(图2-2):中央占全国预算收入的比重从改革前的22%一跃变成55%,并长期稳定在这一水平;国家预算收入占GDP的比重也从改革前的11%逐渐增加到了20%以上。改革大大增强了中央政府的宏观调控能力,为之后应付一系列重大冲击(1997年亚洲金融危机、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和汶川地震等)奠定了基础,也保障了一系列重大改革(如国企改革和国防现代化建设)和国家重点建设项目的顺利实施。分税制也从根本上改变了地方政府发展经济的模式。
第二节 土地财政
给定税率的情况下,想要增加税收收入,要么靠扩大税源,要么靠加强征管。分税制改革之后,全国预算收入占GDP的比重逐步上升(参见图2-2),部分原因可以归结为加强了征管力度,但更重要的原因是扩大了税源。(14)
因为绝大多数税收征收自企业,且多在生产环节征收,所以地方政府重视企业而相对轻视民生,重视生产而相对轻视消费。
1998年发生了两件大事,城市土地的真正价值才开始显现。第一是单位停止福利分房,逐步实行住房分配货币化,商品房和房地产时代的大幕拉开。1997—2002年,城镇住宅新开工面积年均增速为26%,五年增长了近4倍。第二是修订后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土地管理法》开始实施,基本上锁死了农村集体土地的非农建设通道,规定了农地要想转为建设用地,必须经过征地后变成国有土地,这也就确立了城市政府对土地建设的垄断权力。
2018年“土地财政”收入相当于地方公共预算收入的89%,是名副其实的“第二财政”。
2020年,中共中央和国务院发布的《关于构建更加完善的要素市场化配置体制机制的意见》中,放在最前面的就是“推进土地要素市场化配置”。要求不仅要在省、市、县内部打破城乡建设用地之间的市场壁垒,建设一个统一的市场,盘活存量建设用地,而且要“探索建立全国性的建设用地、补充耕地指标跨区域交易机制”,以提高土地资源在全国范围内的配置效率。
第三节 纵向不平衡与横向不平衡
改革后没几年,基层财政就出现了严重的困难。20世纪90年代末有句顺口溜流行很广:“中央财政蒸蒸日上,省级财政稳稳当当,市级财政摇摇晃晃,县级财政哭爹叫娘,乡级财政精精光光。”
2000年初,湖北监利县棋盘乡党委书记李昌平给时任国务院总理朱镕基写信,信中的一句话轰动全国:“农民真苦,农村真穷,农业真危险。”这个“三农问题”,就成了21世纪初政策和改革的焦点之一。
20世纪90年代的财政改革及其他根本性改革(如国企改革和住房改革),激化了一些社会矛盾,这是党的十六大提出“和谐社会”与“科学发展观”的时代背景。与“科学发展观”对应的“五个统筹”原则中,第一条就是“统筹城乡发展”。
“乡财县管”和“省直管县”改革,实质上把我国五级的行政管理体制(中央—省—市—区县—乡镇)在财政管理体制上“拉平”了,变成了三级体制(中央—省—市县)。县里的财政实力固然是强了,但是否有利于长远经济发展,则不一定。“省直管县”这种做法源于浙江,20世纪90年代就在全省施行,效果很好。
但在其他一些省份,“省直管县”改革至少遭遇了两个困难。首先是省里管不过来。改革前,一个省平均管12个市,改革后平均管52个市县。钱和权给了县,但监管跟不上,县域出现了种种乱象,比如和土地有关的腐败盛行。
分税制之后兴起的“土地财政”,为地方政府贡献了每年五六万亿的土地使用权转让收入,着实可观,但仍不足以撬动飞速的工业化和城市化。想想每年的基础设施建设投入,想想高铁从起步到普及不过区区十年,钱从哪里来?每个城市都在大搞建设,高楼、公园、道路、园区……日新月异,钱从哪里来?所以土地真正的力量还不在“土地财政”,而在以土地为抵押而撬动的银行信贷与其他各路资金。“土地财政”一旦嫁接了资本市场,加上了杠杆,就成了“土地金融”,能像滚雪球般越滚越大,推动经济飞速扩张,也造就了地方政府越滚越多的债务,引发了一系列宏观经济问题。
第三章 政府投融资与债务
再穷的国家也有大片土地,土地本身并不值钱,值钱的是土地之上的经济活动。若土地只能用来种小麦,价值便有限,可若能吸引来工商企业和人才,价值想象的空间就会被打开,笨重的土地就会展现出无与伦比的优势:它不会移动也不会消失,天然适合做抵押,做各种资本交易的压舱标的,身价自然飙升。土地资本化的魔力,在于可以挣脱物理属性,在抽象的意义上交易承诺和希望,将过去的储蓄、现在的收入、未来的前途,统统汇聚和封存在一小片土地上,使其价值暴增。由此产生的能量不亚于科技进步,支撑起了工业化和城市化的巨大投资
经济发展的奥秘之一,正是把有形资产转变成为这种抽象资本,从而聚合跨越空间和时间的资源。
第一节 城投公司与土地金融
中国GDP增长的主要动力来自投资,这种增长方式必然伴随着政府深度参与经济活动。这种方式是否有效率,取决于经济发展阶段,本书下篇将深入探讨。但我们首先要了解政府究竟是怎么做投资的。
地方政府融资平台:从成都“宽窄巷子”说起……
法律规定,地方政府不能从银行贷款,2015年之前也不允许发行债券,所以政府要想借钱投资,需要成立专门的公司。
这类公司大都是国有独资企业,一般统称为“地方政府融资平台”。这个名称突出了其融资和负债功能,所以经济学家和财经媒体在谈及这些公司时,总是和地方债务联系在一起。但这些公司的正式名称可不是“融资平台”,而大都有“建设投资”或“投资开发”等字样,突出自身的投资功能,因此也常被统称为“城投公司”。比如芜湖建设投资有限公司(奇瑞汽车大股东)和上海城市建设投资开发总公司(即上海城投集团),都是当地国资委的全资公司。
“宽窄巷子”处于历史文化保护区域,开发过程涉及保护、拆迁、修缮、重建等复杂问题,且投资金额很大,周期很长,盈利前景也不明朗,民营企业难以处理。因此这个项目从2003年启动至今,一直由两家市属全资国企一手操办:2007年之前由成都城投集团负责,之后则由成都文旅集团接手。
直到2019年6月,首期开发才正式完成,整整花了16年。从文旅集团接手开始算,总共投入约6.5亿元,其中既有银行贷款和自有收入,也有政府补贴。
成都文旅集团具有政府融资平台类公司的典型特征。
第一,它持有从政府取得的大量土地使用权。
这些资产价值不菲,再加上公司的运营收入和政府补贴,就可以撬动银行贷款和其他资金,实现快速扩张。2007年,公司刚成立时注册资本仅5亿元,主业就是开发“宽窄巷子”。2018年,注册资本已达31亿元,资产204亿元,下属23家子公司,项目很多。
第二,盈利状况依赖政府补贴。
盈利状况依赖政府补贴,是否就是没效率?不能一概而论。融资平台公司投资的大多数项目都有基础设施属性,项目本身盈利能力不强,否则也就无需政府来做了。这类投资的回报不能只看项目本身,要算上它带动的经济效益和社会效益。
2 000万游客就算人均消费50元,每年10亿元的体量也是个相当不错的小经济群。而且还带动着周边商业、餐饮、交通的繁荣,社会效益也不错。对政府和老百姓来说,这也许比项目本身的盈利能力更加重要。
第三,政府的隐性担保可以让企业大量借款。
银行对成都文旅集团的授信额度为176亿元,而文旅集团发行的债券,评级也是AA+。该公司是否应有这么高的信用,见仁见智。但市场一般认为,融资平台公司背后有政府的隐性担保。所谓“隐性”,是因为《担保法》规定政府不能为融资平台提供担保。但其实政府不断为融资平台注入各类资产,市场自然认为这些公司不会破产,政府不会“见死不救”,所以风险很低。
“一级开发”投入大、利润低,且涉及拆迁等复杂问题,一般由政府融资平台公司完成。之后的建设和运营称为“二级开发”,大都由房地产公司来做。
苏州工业园区是规模最大也是最成功的国家级开发区之一,占地278平方公里。2019年,园区GDP为2 743亿元,公共财政预算收入370亿元,经济体量比很多地级市还大。(6)如此大规模园区的开发和运营,自然要比“宽窄巷子”复杂得多,参与公司众多,主力是两家国企:兆润集团负责土地整理和基础设施建设(土地一级开发),2019年底刚上市的中新集团负责建设、招商、运营(土地二级开发)。
而在很多中西部市县,招商就困难多了。地理位置不好,经济发展水平不高,政府财力和人力都有限,除了一些土地,没什么家底。因此有些地方干脆就划一片地出来,完全依托民营企业来开发产业园区,甚至连招商引资也一并委托给这些企业。
这类民企的代表是华夏幸福,这家上市公司的核心经营模式是所谓的“产城结合”,即同时开发产业园区和房地产。简单来说,政府划一大片土地给华夏幸福,既有工业用地,也有商住用地,面积很大,常以“平方公里”为度量单位。华夏幸福不仅负责拆迁和平整,也负责二级开发。在让该公司声名大噪的河北固安高新区项目中,固安县政府签给华夏幸福的土地总面积超过170平方公里。2017年第11期《财新周刊》对华夏幸福做了深度报道,称其为“造城者”,不算夸张。
按照法律,政府不能和企业直接分享税收,但可以购买企业服务,以产业发展服务费的名义来支付约定的分成。政府付费使用私营企业开发建设的基础设施(如产业园区),不算什么新鲜事。这种模式叫“政府和社会资本合作”(Public-Private Partnership, PPP),源于海外,不是中国的发明。
第二节 地方政府债务
地方债的爆发始于2008—2009年。为应对从美国蔓延至全球的金融危机,我国当时迅速出台“4万亿”计划:中央政府投资1.18万亿元(包括汶川地震重建的财政拨款),地方政府投资2.82万亿元。为配合政策落地、帮助地方政府融资,中央也放宽了对地方融资平台和银行信贷的限制。2008年,全国共有融资平台公司3000余家,2009年激增至8000余家,其中六成左右是县一级政府融资平台。快速猛烈的经济刺激,对提振急速恶化的经济很有必要,但大水漫灌的结果必然是泥沙俱下。财政状况不佳的地方也能大量借钱,盈利前景堪忧的项目也能大量融资。短短三五年,地方政府就积累了天量债务。直到十年后的今天,这些债务依然没有完全化解,还存在不小的风险。
“土地财政”与“土地金融”
地方债的治理与改革:
第一项就是债务置换,从2015年新版《预算法》生效后开始,到2019年基本完成。简单来说,债务置换就是用地方政府发行的公债,替换一部分融资平台公司的银行贷款和城投债。
这么做有三个好处。其一,利率从之前的7%—8%甚至更高,降低到了4%左右,大大减少了利息支出,缓解了偿付压力。其二,与融资平台贷款和城投债相比,政府公债的期限要长得多。因为基础设施投资的项目周期也很长,所以债务置换就为项目建设注入了长期资金,不用在短期债务到期后屡屡再融资,降低了期限错配和流动性风险。其三,至少从理论上说,政府信用要比融资平台信用更高,债务置换因此提升了信用级别。
第二项改革是推动融资平台转型,厘清与政府之间的关系,剥离其为政府融资的功能,同时破除政府对其形成的“隐性”担保。
第三项改革是约束银行和各类金融机构,避免大量资金流入融资平台。这部分监管的难点不在银行本身,而在各类影子银行业务。第六章会详谈相关改革,包括2018年出台的“资管新规”。
第四项改革就是问责官员,对过度负债的行为终身追责。这项改革从2016年开始。2018年,中共中央办公厅和国务院办公厅正式下发《地方政府隐性债务问责办法》,要求官员树立正确的政绩观,严控地方政府债务增量,终身问责,倒查责任。最近几年也确实问责了一些干部,案件类型主要集中在各类违规承诺,比如上文中提到的对重庆黔江区政府的问责。这种明显违规的操作容易查处,但更重要的是那些没有明显违规举债却把钱投资到了没效益的项目上的操作,这类行为难以确定和监管。深层次的改革,需要从根本上约束官员的投资冲动。那么,这种冲动的体制根源在哪里呢?
第三节 招商引资中的地方官员
本节聚焦地方官员。从人数构成上看,地方官员是官僚体系的绝对主体。按公务员总人数算,中央公务员只占6%,若把各类事业单位也算上,中央只占4%。这在世界各主要国家中是个异数。美国中央政府公务员占比为19%,日本为14%,德国为11%,而经济合作与发展组织(OECD)成员国的平均值高达41%。(23)
虽然官员的晋升动机与促进经济增长目标之间不冲突,也对地区经济表现有相当的解释力,但这种偏重投资的增长模式会造成很多不良后果。(26)2016年之前,官员升迁或调任后就无需再对任内的负债负责,而新官又通常不理旧账,会继续加大投资,所以政府债务不断攀升。
此外,出于政绩考虑,地方官员在基础设施投资方面常常偏重“看得见”的工程建设,比如城市道路、桥梁、地铁、绿地等,相对忽视“看不见”的工程,比如地下管网。所以每逢暴雨,“看海”的城市就很多。
因为官员政绩激励对地方政府投资有重要影响,所以近年来在“去杠杆、去库存、去产能”等供给侧结构性重大改革中,也包含了对地方官员政绩考核的改革。
可见政府债务问题根源不在收入不够,而在支出太多,因为承担了发展经济的任务,要扮演的角色太多。因此债务问题不是简单的预算“软约束”问题,也不是简单修改政府预算框架的问题,而是涉及政府角色的根本性问题。改革之道在于简政放权,从生产投资型政府向服务型政府逐步转型。
第四章 工业化中的政府角色
因此,讨论和分析政府干预和产业政策,不能脱离具体行业细节,否则易流于空泛。
成功了才是宝贵经验,失败了只有惨痛教训。产业政策有成功有失败,市场决策也有成功有失败,用一种成功去质疑另一种失败,或者用一种失败去推崇另一种成功,争论没有尽头。
第一节 京东方与政府投资
2020年“双11”期间,戴尔27寸高清液晶显示屏在天猫的售价为949元。2008年,戴尔27寸液晶显示器售价7599元,还远达不到高清,不是窄边框,也没有护眼技术。2020年,3000多元就可以买到70寸的高清液晶电视,各种国产品牌都有。而在2008年,只有三星和索尼能生产这么大的液晶电视,售价接近40万元,是今天价格的100倍,在当时相当于北京、上海的小半套房。
惊人的价格下跌背后是技术进步和国产替代。显示屏和电视,硬件成本近八成来自液晶显示面板。2008年,面板行业由日韩和中国台湾企业主导,大陆企业的市场占有率可以忽略不计。2012年,我国进口显示面板总值高达500亿美元,仅次于集成电路、石油和铁矿石。到了2020年,大陆企业在全球市场的占有率已接近四成,成为世界第一,彻底摆脱了依赖进口的局面,涌现出了一批重量级企业,如京东方、华星光电、深天马、维信诺等。
在显示面板企业的发展过程中,地方政府的投资发挥了关键作用。
2001年至2006年,三星、LG、奇美、友达、中华映管、瀚宇彩晶等六家主要企业,在韩国和中国台湾召开了共计53次“晶体会议”,协商作价和联合操纵市场,使得液晶面板一度占到电视机总成本的八成。2013年,发改委依照《价格法》(案发时候还没有《反垄断法》,后者自2008年起施行)中操纵市场价格的条款,罚了这六家企业3.5亿元。
天有不测风云。京东方5代线的运气不好,在液晶面板大起大落的行业周期中,投在了波峰,产在了波谷。其主打产品即17寸显示屏的价格从动工建设时的每片300美元暴跌到了量产时的每片150美元。2005年和2006年两年,京东方亏损了33亿元,北京市政府无力救助。
夏普的两次搅局推迟了我国高世代产线的建设,但也给了合肥一个与京东方合作的机会。2008年的合肥,财政预算收入301亿元,归属地方的只有161亿元,想建一条投资175亿元的6代线,非常困难,经济和政治决策风险都很大。但当时的合肥亟待产业升级、提振经济发展,领导班子下了很大决心,甚至传说一度要停了地铁项目来建设这条6代线。融资方案仍然采用京东方在成都项目中用过的股票定向增发,但因为投资金额太大、合肥政府财力不足,所以这次增发对象不限于政府,也面向社会资本。但合肥政府承诺出资60亿元,并承诺若社会资本参与不足、定向增发不顺利时,兜底出资90亿元,可以说是把家底押上了。在这个过程中,夏普又来搅局,但因为京东方已经吃过两次夏普的亏,所以在与合肥合作之初就曾问过市领导:如果夏普来了怎么办?领导曾表示过绝不动摇,所以这次搅局没有成功。
在经济发展起步阶段,资本市场和信用机制都不完善,因此以信用级别高的政府为主体来融资和投资,更为可行。这不仅适用于与土地有关的债务融资,也适用于股权融资。
二者的参与带动了社会资本:2009年的这次定向增发一共融资120亿元,两家城投公司一共只出资了30亿元,其他8家社会投资机构出资90亿元。(8)
合肥6代线是我国第一条高世代生产线,也是新中国成立以来安徽省最大的一笔单体工业投资。这条生产线生产出了大陆第一台32寸液晶屏幕,让合肥一跃成为被关注的高技术制造业基地。
京东方后来又在合肥建设了8.5代(2014年投产)和10.5代生产线(2018年投产),吸引了大量上下游厂商落地合肥,形成了产业集群,使合肥成为我国光电显示产业的中心之一。
比如在北京亦庄8.5代线的建设过程中,亦庄开发区的全资公司亦庄国投就曾委托北京银行向京东方贷款2亿元,年利率仅为0.01%。
现代工业的规模经济效应很强。显示面板行业一条生产线的投资动辄百亿,只有大量生产才能拉低平均成本。因此新企业的进入门槛极高,不仅投资额度大,还要面对先进入者已经累积的巨大成本和技术优势。若新企业成功实现大规模量产,不仅自身成本会降低,还会抢占旧企业的市场份额,削弱其规模经济,推高其生产成本,因此一定会遭遇旧企业的各种打压,比如三星可以打价格战,夏普也可以到处搅局。
关税和各种非关税壁垒不过是常规手段,价格操控、技术封锁、并购审查等也是家常便饭。
行政手段造成的扭曲往往只有行政力量才能破解,但这并不意味着政府就一定该帮助国内企业进入某个行业,关键还要看国内市场规模。在一个只有几百万人口的小国,政府若投资和补贴国内企业,这些企业无法利用国内市场的规模经济来降低成本,必须依赖出口,那政府的投入实际上是在补贴外国消费者
但在我国,使用液晶屏幕的很多终端产品比如电视和手机,其全球最大的消费市场就在国内,所以液晶显示产业的外溢性极强。若本国企业能以更低的价格生产(不一定非要有技术优势,能够拉低国际厂商的漫天要价也可以),政府就可以考虑扶持本国企业进入,这不仅能打破国际市场的扭曲和垄断,还可以降低国内下游产业的成本,促进其发展
京东方和华星光电等企业的崛起,带动了整个光电显示产业链向我国集聚。这也是规模效应的体现,因为规模不够就吸引不到上下游企业向周围集聚。
第二节 光伏发展与政府补贴
2012年前后,我国很多光伏企业倒闭,全行业进入寒冬。
但假如有人在当年滔天的质疑声中悄悄买入一些光伏企业的股票,比如隆基股份,现在也有几十倍的收益了。实际上,经过当年的行业洗牌之后,我国的光伏产业已经成为全球龙头,国内企业(包括其海外工厂)的产能占全球八成。该产业的几乎全部关键环节,如多晶硅、硅片、电池、组件等,我国企业都居于主导地位。
光伏组件的价格在过去十年(2010—2019)下降了85%,同期的全球装机总量上升了16倍。我国国内市场也已成为全球最大的光伏市场,装机总量占全球的三分之一。(30)光伏已经和高铁一样,成为“中国制造”的一张名片。
20世纪70年代,阿拉伯世界禁运石油,油价飙涨,“石油危机”爆发,刺激了美国政府扶持和发展新能源产业。卡特政府大量资助光伏技术研究,补贴产业发展。80年代初,美国光伏市场占全球市场的85%以上。但随后里根上台,油价回落,对光伏的支持和优惠政策大都废止。
2001年,施正荣在无锡市政府的支持下创办了尚德,占股25%,无锡的三家政府投资平台(如无锡国联发展集团)和五家地方国企(如江苏小天鹅集团)共出资600万美元,占股75%。可以说无锡政府扮演了尚德“天使投资人”的角色。2005年,尚德成为中国首家在纽交所上市的“民营企业”,因为在上市前引入了高盛等外资,收购了全部国资股份。施本人的持股比例也达到46.8%,上市后一跃成为中国首富。这种造富的示范效应非常强烈,刺激各地政府纷纷上马光伏项目。
尚德和赛维等龙头企业开始大规模负债扩张
2011年初,尚德规模已经不小,但无锡政府又提出“5年内再造一个尚德”,划拨几百亩土地,鼓励尚德再造一个5万人的工厂,并帮助其获得银行贷款。2011年,赛维已经成了新余财政的第一贡献大户,创造就业岗位2万个,纳税14亿元,相当于当年新余财政总收入的12%。(33)
与以满足国内需求为主的液晶显示面板行业不同,这一时期的光伏产品主要出口欧美市场,尤其是德国和西班牙,因为其发电成本远高于火电和水电,国内消费不起。2011年的光伏出口中,57%出口欧洲,15%出口美国。
因为光伏发电成本远高于传统能源,所以光伏的海外需求也离不开政府补贴。欧洲的补贴尤其慷慨。德国不仅对装机有贷款贴息优惠,还在2000年就引入了后来被全球广泛借鉴的“标杆电价”补贴(feed-in tariff,FiT)
光伏要依靠太阳能,晚上无法发电,电力供应不稳定,会对电网造成压力,因此电网一般不愿意接入光伏电站。但在“标杆电价”制度下,电网必须以固定价格持续购买光伏电量,期限20年,该价格高于光伏发电成本。这种价格补贴会加到终端电价中,由最终消费者分摊。
可以说我国光伏产业不仅是国内地方政府扶持出来的,也得益于德国、西班牙、意大利等国政府的“扶持”。
2009年到2011年,美国金融危机和欧债危机相继爆发,欧洲各国大幅削减光伏补贴。同时,为应对我国企业的冲击,美国和欧盟从2011年底开始陆续对我国企业展开“反倾销,反补贴”调查,关税飙升。其实,这一时期我国专门针对光伏的补贴总量很有限,大部分补贴不过都是地方招商引资中的常规操作,比如土地优惠和贷款贴息,并非具体针对光伏。
但装机量的急速上涨造成了补贴资金严重不足,拖欠补贴现象严重。
很多光伏电站建在阳光充足且地价便宜的西部,但当地人口密度低、经济欠发达,用电量不足,消纳不了这么多电。跨省配电不仅成本高,且面临配电体系固有的很多制度扭曲,所以电力公司经常以未拿到政府拖欠的补贴为由,拒绝给光伏电厂结算,导致甘肃、新疆等西部省份的“弃光”现象严重。
实验技术再突破,若没有全产业链的工业化量产和技术创新,就不可能实现规模经济和成本下降。研发和创新从来不只是象牙塔里的活动,离不开现实市场,也离不开边干边学的企业。
所以新能源技术必须在没有竞争优势的时候就进入市场,这时候只有两个办法:第一是对传统能源征收高额碳税或化石燃料税,增加其成本,为新能源的发展制造空间;第二是直接补贴新能源行业。
中国在开始进入这个行业时,面临的是一个“三头在外”的局面:需求和市场来自海外,关键技术和设备来自海外,关键原材料也来自海外。所以基本就是一个代工行业,处处受制于人。
但由于最终市场在海外,所以一旦遭遇欧美“双反”,就从需求端打击了全行业,导致大量企业倒闭。
2013年以后,国内市场需求打开,光伏发展进入新阶段。因为整条产业链都在国内,所以同行沟通成本更低,开始出现全产业链的自主和协同创新,各环节共同优化,加速了技术进步和成本下降。这又进一步扩大了我国企业的竞争优势,更好地打开了国外市场。
从光伏产业的发展来看,政府的支持和补贴与企业成功不存在必然的因果关系。欧美日等先进国家不仅起步早、政府补贴早,而且企业占据技术、原料和设备优势,在和中国企业的竞争中还借助了“双反”等一系列贸易保护政策,但它们的企业最终衰落,纷纷退出市场。
但政府不能帮助企业克服最大的不确定性,即在不断变化的市场中发展出足够的能力和竞争优势。如果做不到这一点,保护和补贴政策最终会变成企业的寻租工具。这一点不仅对中国适用,对欧美也适用。但这个逻辑不能构成反对所有产业政策的理由。产业发展,无论政府是否介入,都没有必然的成功或失败。就新能源产业而言,补贴了虽然不见得会成功,但没有补贴这个行业就不可能存在,也就谈不上在发展过程中逐渐摆脱对补贴的依赖了。
而出口量大的公司,往往是效率相对高的公司,它们市场份额的扩大,会吸纳更多的行业资源,压缩国内低效率同行的生存空间,淘汰一些落后产能。(41)当然,像我国这样的大国,要应对的国际局势变幻比小国更加复杂,所以不断扩大和稳定国内市场,才是行业长期发展的基础。另一方面,若地方政府利用行政手段阻碍落后企业破产,就会阻碍优胜劣汰和效率提升,加剧产能过剩的负面影响。
地方政府竞争与重复建设
地方政府招商引资的优惠政策,会降低产业进入门槛,可能会带来重复投资和产能过剩。这是在关于我国产业政策的讨论中经常被批评的弊端
但也正是因为这种产能过剩,企业才不得不在这场生存游戏中不断创新,增加竞争优势,加速优胜劣汰和技术进步。(42)
所以产业政策要有退出机制,若效率低的企业不能退出,“竞争性”就是一句空话。“退出机制”有两层含义。第一是政策本身要设计退出机制。比如光伏的“标杆电价”补贴,一直在降低,所有企业都非常清楚补贴会逐渐退出,平价上网时代终会来临,所以有动力不断提升效率和降低成本。第二是低效企业破产退出的渠道要顺畅。这不仅涉及产业政策,也涉及更深层次的要素配置市场化改革。如果作为市场主体和生产要素载体的企业退出渠道不畅,要素配置的市场化改革也就难以深化。
“破产难”一直是我国经济的顽疾。一方面,债权银行不愿走破产程序,因为会暴露不良贷款,无法再掩盖风险;另一方面,地方政府也不愿企业(尤其是大企业)走破产程序,否则职工安置和民间借贷等一系列矛盾会公开化。
第三节 政府产业引导基金
在移植和适应我国的政治经济土壤的过程中,与地方政府的财政资金实现了嫁接,产生了政府产业引导基金。
地方政府投资高新产业的方式,脱胎于地方政府投融资的传统模式。在地方债务高企和“去产能、去杠杆”等改革的大背景下,政府引导基金从2014年开始爆发式增长,规模在五年内翻了几番。
政府产业引导基金既是一种招商引资的新方式和新的产业政策工具,也是一种以市场化方式使用财政资金的探索。理解这种基金不仅有助于理解我国的产业发展,也是深入了解“渐进性改革”的绝佳范例。引导基金和私募基金这种投资方式紧密结合,所以要了解引导基金,需要先从了解私募基金开始。
出钱的人叫“有限合伙人”(limited partner,以下简称LP),管钱和投资的人叫“普通合伙人”(general partner,以下简称GP)
LP把钱交给GP投资和运作,同时付给GP两种费用:一种是基本管理费。一般是投资总额的2%,无论亏赚,每年都要交。另一种是绩效提成,行话叫“carry”。若投资赚了钱,GP要先偿还LP的本金和事先约定的基本收益(一般为8%),若还有多余利润,GP可从中提成,一般为20%。
而国内最大的一类LP就是政府产业引导基金,其中既有中央政府的基金比如规模庞大的国家集成电路产业投资基金(即著名的“大基金”),也有地方政府的基金,比如深圳市引导基金及其管理机构深圳创新投资基团(即著名的“深创投”)。
与地方政府投资企业的传统方式相比,产业引导基金或投资基金有三个特点。第一,大多数引导基金不直接投资企业,而是做LP,把钱交给市场化的私募基金的GP去投资企业。一支私募基金的LP通常有多个,不止有政府引导基金,还有其他社会资本。因此通过投资一支私募基金,有限的政府基金就可以带动更多社会资本投资目标产业,故称为“产业引导”基金。同时,因为政府引导基金本身就是一支基金,投资对象又是各种私募基金,所以也被称为“基金中的基金”或“母基金”(fundof funds, FOF)。第二,把政府引导基金交给市场化的基金管理人运作,实质上是借用市场力量去使用财政资金,其中涉及诸多制度改革,也在实践中遭遇了各种困难(见下文)。第三,大多数引导基金的最终投向都是“战略新兴产业”,比如芯片和新能源汽车,而不允许投向基础设施和房地产,这有别于基础设施投资中常见的政府和社会资本合作的PPP模式(见第三章)。
2008年,国务院为设立引导基金提供了政策基础,明确其宗旨是“发挥财政资金的杠杆放大效应,增加创业投资资本的供给,克服单纯通过市场配置创业投资资本的市场失灵问题”。明确了政府引导基金可以按照“母基金”的方式运作,可以引入社会资本共同设立“子基金”,增加对创业企业的投资。同时要求引导基金按照“政府引导、市场运作、科学决策、防范风险”的原则进行市场化运作。这16个字成了各地引导基金设立和运作的基本原则。
GP的收费也是个问题。虽然2%的管理费和20%的业绩提成是国际惯例,但如果掌管的是财政资金,也该收取这么高比例的提成么?2011年,财政部和发改委确认了财政资金与社会资本收益共享、风险共担的原则,明确了GP在收取管理费(一般按1.5%—2.5%)的基础上可以收取增值收益部分的20%,相当于承认了GP创造的价值,不再将GP仅仅视作投资“通道”。
以上政策为政府产业引导基金奠定了制度基础,但其爆发式发展却是在2014年前后,最直接的“导火索”是围绕新版《预算法》的一系列改革。改革之前,地方政府经常利用预算内设立的各种专项基金去招商引资,为企业提供补贴(如第三章中介绍的成都市政府对成都文旅的补贴)。而在2014年改革后,国务院开始严格限制地方政府对企业的财政补贴。
因为新《预算法》规定,连续两年还没花出去的钱,可能将被收归同级或上级财政统筹使用。(57)
到了这个阶段,基本制度框架已经搭好,地方政府也需要为一大笔钱寻找出路,产业引导基金已是蓄势待发。但这毕竟是个新事物,还需要更详细的操作指南。自2015年起,财政部和发改委陆续出台了一系列针对政府引导基金的管理细则,为各地提供了行动指南。其中最重要的是两点。第一,再次明确“利益共享、风险共担”原则,允许使用财政资金的政府投资基金出现亏损。第二,明确了财政部门虽然出资,但“一般不参与基金日常管理事务”,并且明确要求各地财政部门配合,“积极营造政府投资基金支持产业发展的良好环境”,推动政府投资基金实现市场化运作。(58)
2013年全国设立的政府引导基金已到位资金约400亿元,而2014年一年就暴增至2122亿元,2015年3773亿元,2016年超过了1万亿元。
21世纪头十年,为资本市场发展打下制度基础的是三项政策。第一,2003年党的十六届三中全会通过《中共中央关于完善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若干问题的决定》,2004年国务院发布《关于推进资本市场改革开放和稳定发展的若干意见》,为建立多层次资本市场体系,完善资本市场结构和风险投资机制等奠定了制度基础。第二,2005年开始的股权分置改革,解决了非流通股上市流通的问题,是证券市场发展史上里程碑式的改革。(59)第三,2006年新修订的《公司法》开始实施,正式把发起人股和风投基金持股区别对待。上市后发起人股仍实行3年禁售,但风投基金的禁售期可缩短至12个月,拓宽了退出渠道。同年,证监会以部门规章的形式确立了IPO的审核标准。(60)
所以2006年至2014年,我国的股权投资基金发展很快,一大批优秀的市场化基金管理机构和人才开始涌现。2014年,境内IPO重启,股权投资市场开始加速发展。也是从这一年起,政府引导基金的发展趋势和股权投资基金整体的发展趋势开始合流,政府资金开始和社会资本融合,出现了以市场化方式运作财政资源的重要现象。政府引导基金也逐渐成为各类股权投资基金最为重要的LP之一。
第二类困难源自财政资金的地域属性与资本无边界之间的矛盾。在成熟的资本市场上,机构类LP追求的就是财务回报,并不关心资金具体流向什么区域,哪里挣钱就去哪里。但地方政府引导基金源自地方财政,本质还是招商引资工具,所以不可能让投资流到外地去,一定要求把产业带到本地来
第三类困难源于资本市场。股权投资对市场和资金变化非常敏感,尤其在私募基金领域。在一支私募基金中,作为LP之一的政府引导基金出资份额一般不会超过20%。换句话说,若没有其他80%的社会资本,这支私募基金就可能募集失败。在2018年“资管新规”出台(见第六章)之后,各种社会资本急剧萎缩,大批私募基金管理机构倒闭,很多引导基金也独木难支,难有作为。
经济发展是企业、政府、社会合力的结果,具体合作方式取决于各自占有的资源,而这些资源禀赋的分布格局由历史决定。我国的经济改革脱胎于计划经济,政府手中掌握大量对产业发展至关重要的资源,如土地、银行、大学和科研机构等,所以必然会以各种方式深度参与工业化进程。政府和市场间没有黑白分明的界限,几乎所有的重要现象,都是这两种组织和资源互动的结果。要想认识复杂的世界,需要小心避免政府和市场的二分法,下过于简化的判断。
政策工具需要不断发展和变化,因为政府能力和市场条件也在不断发展和变化。在这个意义上,深入了解发达国家的真实发展历程,了解其经历的具体困难和脱困方式,比夸夸其谈的“华盛顿共识”更有启发。
20世纪90年代中期至21世纪初期,基础设施不完善、法制环境不理想、资本市场和社会信用机制不健全,因此以信用级别高的地方政府和国企为主体、以土地为杠杆,可以撬动大量资源,加速投资进程,推动快速城市化和工业化。这种模式的成就有目共睹,但也会带来如下后果:与土地相关的腐败猖獗;城市化以“地”为本,忽略了“人”,民生支出不足,教育、医疗等公共服务供给滞后;房价飞涨,债务急升;经济过度依赖投资,既表现在民众收入不高所以消费不足,也表现在过剩产能无法被国内消化、向国际输出时又引起贸易失衡和冲突。
下 篇 宏观现象
第五章 城市化与不平衡
这种巨大的供需矛盾,让城市新移民没有归属感,难以在城市中安身立命,也让“留守儿童、留守妇女、留守老人”成为巨大的社会问题。近年来一系列改革措施的出台,都是为了扭转这种现状,让城市化以人为本。
第一节 房价与居民债务
城镇常住人口自1995年起加速上涨,城市化逐渐进入了以“土地财政”和“土地金融”为主要推手的阶段。这种模式的关键是房价,所以城市化的矛盾焦点也是房价
在21世纪初的房地产投机大潮中,旧金山的住房建设指标并没有增加,房价于是飙升。再比如亚特兰大,住房建设指标能够灵活调整,因此虽然也有大量人口涌入,但房价一直比较稳定
按照国家统计局的数据,自1998年住房商品化改革以来,全国商品房均价在20年间涨了4.2倍。但各地涨幅大不相同。三四线城市在2015年实行货币化棚改(见第六章)之前,房价涨幅和当地人均收入涨幅差不多;但在二线城市,房价就比人均收入涨得快了;到了一线城市,房价涨幅远远超过了收入:2015年之前的十年间,北、上、广、深房价翻了两番,年均增速13%。(3)
地区房价差异的主要原因是供需失衡。人口大量涌入的大城市,居住用地的供给速度远赶不上人口增长。2006年至2014年,500万人和1000万人以上的大城市城区人口增量占全国城区人口增量的近四成,但居住用地增量才占全国增量的两成,房价自然快速上涨。而在300万人以下尤其是100万人以下的小城市中,居住用地增量比城镇人口增量更快,房价自然涨不上去。从地理分布上看,东部地区的城镇人口要比用地增速高出近10%,住房十分紧张;而西部和东北地区则反过来,建设用地指标增加得比人口快。(4)
很多资本利用了西部的优惠政策和廉价土地,套取了资源,又回流到东部去“炒”房地产,没在西部留下可持续发展的经济实体,只给当地留下了一堆债务和一片空荡荡的工业园区
这种“东边干旱,西边浇水”的模式需要改革。2020年,中央提出要对建设用地指标的跨区域流转进行改革,探索建立全国性建设用地指标跨区域交易机制(见第二节),已是针对这一情况的改革尝试。
第二个变化是随着房主越来越多,得益于房价上涨的人就越来越多。所以政府为讨好这部分选民,不愿让房价下跌。无房者也想尽快买房,赶上房价上涨的财富快车,政府于是顺水推舟,降低了买房的首付门槛和按揭利率。
美国房地产市场和选举政治紧密相关。美国的收入不平等从20世纪七八十年代开始迅速扩大,造成了很多政治问题。
创造更多就业,可谓一举多得。于是政府开始利用房利美(Fannie Mae)和房地美(FreddieMac)公司(以下简称“两房”)来支持穷人贷款买房。“两房”可以买入银行的按揭贷款,相当于借钱给银行发放更多按揭
房价下挫和收入下降会加大家庭债务负担,进而抑制消费。
房地产常被称作“经济周期之母”,根源就在于其内在的供需矛盾:一方面,银行可以通过按揭创造几乎无限的新购买力;而另一方面,不可再生的城市土地供给却有限。这对矛盾常常会导致资产泡沫与破裂的周期循环,是金融和房地产不稳定的核心矛盾。而房地产不仅连接着银行,还连接着千家万户的财富和消费,因此影响很大。
2008年之后的10年,我国房价急速上涨,按揭总量越来越大,居民债务负担上涨了3倍
中国人财富的压舱石是房子,美国人财富的压舱石是金融资产。这个重大差别可以帮助理解两国的一些基本政策,比如中国对房市的重视以及美国对股市的重视。
按照中国人民银行的调查数据,北京居民的户均总资产(不是净资产,未扣除房贷和其他负债)是893万元,上海是807万元,是新疆(128万元)和吉林(142万元)的六七倍。
房价上涨不仅会增加按揭债务负担,还会拉大贫富差距,进而刺激低收入人群举债消费,这一现象被称为“消费下渗”(trickle-downconsumption),这在发达国家是很普遍的。
2014—2017年间,我国收入最低的50%的人储蓄基本为零甚至为负(入不敷出)。(18)自2015年起,信用卡、蚂蚁花呗、京东白条等各种个人消费贷激增。根据中国人民银行关于支付体系运行情况的数据,2016—2018年这三年,银行信用卡和借记卡内合计的应偿还信贷余额年均增幅接近30%。2019年,信用卡风险浮现,各家银行纷纷刹车。
2020年,随着蚂蚁金服上市被叫停,各种讨论年轻人“纵欲式消费”的文章在社交媒体上讨论热烈,都与消费类债务急升的大背景有关。这种依靠借债的消费无法持续,因为钱都被花掉了,没有形成未来更高的收入,债务负担只会越来越重。
我国房价和居民债务的上涨虽然也会引发很多问题,但不太可能突发美国式的房贷和金融危机。首先,我国住房按揭首付比例一般高达30%,而不像美国在金融危机前可以为零,所以银行风险小。除非房价暴跌幅度超过首付比例,否则居民不会违约按揭,损失掉自己的首付。
其次,住房按揭形成的信贷资产,没有被层层嵌套金融衍生品,在金融体系中来回翻滚,规模和风险被放大几十倍。2019年末,我国住房按揭资产证券(RMBS)总量占按揭贷款的总量约3%,而美国这个比率为63%,这还不算基于这种证券的各种衍生产品。
要化解居民债务风险,除了遏制房价上涨势头以外,根本的解决之道还在于提高收入,尤其是中低收入人群的收入,鼓励他们到能提供更多机会和更高收入的地方去工作。让地区间的经济发展和收入差距成为低收入人群谋求发展的机会,而不是变成人口流动的障碍。
第二节 不平衡与要素市场改革
2017年党的十九大报告指出:我国社会主要矛盾已经转化为人民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活需要和不平衡不充分的发展之间的矛盾。
过去40年间,我国居民收入差距有明显扩大,同期很多发达国家的收入差距也在扩大,与它们相比,我国的收入差距有两个特点:一是城乡差距,二是地区差距。2018年,城镇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是农村居民的2.7倍,而北京和上海的人均可支配收入是贵州、甘肃、西藏等地的3.5倍。这两项差距都与人口流动受限有关。
所以理想的状况是达到地区间人均意义上的平衡。而要实现这种均衡,关键是让劳动力自由流动。人的收入不仅受限于教育和技能,也受限于所处环境。目前城镇常住人口只占总人口的六成,还有四成人口在农村,但农业产出仅占GDP的一成。四成人口分一成收入,收入自然就相对低。
正是这些看上去低技能的服务业工作,支撑着大城市的繁华,也支撑着所谓“高端人才”的生活质量。若没有物美价廉的服务,生活成本会急升。
如果一个城市只想要高技能人才,结果多半会事与愿违:服务业价格会越来越高,收入会被生活成本侵蚀,各种不便利也会让生活质量下降,“高端人才”最终可能也不得不离开。靠行政规划来限制人口规模,成功例子不多。
假如用地指标可以跟着人口流动,人口流出地的用地指标减少,人口流入地的指标增多,就可能缓解土地供需矛盾、提高土地利用效率。而要让建设用地指标流转起来,首先是让农村集体用地参与流转。
城市土地归国家所有,可以在市场上流转;农村土地归集体所有,流转受很多限制。要想增加城市土地供应,最直接的办法是让市区和近郊的集体建设用地参与流转。
关于集体土地入市,早在2008年党的十七届三中全会审议通过的《中共中央关于推进农村改革发展若干重大问题的决定》里就有了原则性条款:“逐步建立城乡统一的建设用地市场,对依法取得的农村集体经营性建设用地,必须通过统一有形的土地市场、以公开规范的方式转让土地使用权,在符合规划的前提下与国有土地享有平等权益。”但地方有地方的利益,这些原则当时未能落到实处。2008年后的数年间,地方政府的主要精力还是在“土地财政/金融”的框架下征收集体用地,扩张城市。
自2015年起,全国33个试点县市开始试行俗称“三块地”的改革,即农村土地征收、集体经营性建设用地入市以及宅基地制度改革。
比较有名的是重庆的“地票”制度。若一个农民进了城,家里闲置两亩宅基地,他可以将其还原成耕地,据此拿到两亩地“地票”,在土地交易所里卖给重庆市域内需要建设指标的区县。按每亩“地票”均价20万元算,扣除两亩地的复耕成本约5万元,净所得为35万元。农户能分到其中85%(其余15%归村集体),差不多30万元,可以帮他在城里立足。每年国家给重庆主城区下达的房地产开发指标约2万亩,“地票”制度每年又多供应了2万亩,相当于土地供给翻了一番,所以房价一直比较稳定。(26)
2019年新的《土地管理法》对宅基地制度改革只做了些原则性规定:国家允许进城落户的村民依法自愿有偿退出宅基地,鼓励农村集体经济组织及其成员盘活利用闲置宅基地和闲置住宅。2020年,中央又启动了新一轮的宅基地制度改革试点,继续探索“三权分置”,即保障宅基地农户资格权、农民房屋财产权、适度放活宅基地和农民房屋使用权。强调要守住“三条底线”:土地公有制性质不改变、耕地红线不突破、农民利益不受损。
城市化的核心不应该是土地,应该是人。要实现地区间人均收入均衡、缩小贫富差距,关键也在人。要真正帮助低收入群体,就要增加他们的流动性和选择权,帮他们离开穷地方,去往能为他的劳动提供更高报酬的地方,让他的人力资本更有价值。同时也要允许农民所拥有的土地流动,这些土地资产才会变得更有价值。
总的改革方向,就是让市场力量在各类要素分配中发挥更大作用,让资源更加自由流动,提高资源利用效率。
第三节 经济发展与贫富差距
中国的崛起极大地降低了全球不平等。按照世界银行对极端贫困人口的定义(每人每天的收入低于1.9美元),全世界贫困人口从1981年的19亿下降为2015年的7亿,减少了12亿
而在1981年至2008年的近30年间,中国以外的世界贫困人口数量基本没有变化。可以说,全球的减贫成绩主要来自中国。
累积的财富差距一般远大于每年的收入差距,因为有财富的人往往更容易积累财富,资产回报更高,可选择的投资方式以及应对风险的手段也更多。
收入差距不可能完全消除,但社会也无法承受过大的差距所带来的剧烈冲突,因此必须把不平等控制在可容忍的范围之内。影响不平等容忍程度的因素有很多,其中最重要的是经济增速,因为经济增速下降首先冲击的是穷人收入。不妨想象正在排队的两队人,富人队伍前进得比穷人快,但穷人队伍也在不停前进,所以排队的穷人相对来说比较有耐心。但如果穷人的队伍完全静止不动,哪怕富人队伍的前进速度也减慢了,困在原地的穷人也会很快失去耐心而骚动起来。这种现象被称为“隧道效应”(tunnel effect),形容隧道中两条车道一动一静时,静的那条的焦虑和难耐。
1988年以来,我国城镇居民中高收入群体的实际收入(扣除物价因素)增长了约13倍,低收入群体和中等收入群体的收入也分别增长了6倍和9倍。在“经济蛋糕”膨胀的过程中,虽然高收入群体切走了更大一块,但所有人分到的蛋糕都比以前大多了,因此暂时可以容忍贫富差距拉大。
2008年的全球金融危机让穷人财富大幅缩水,贫富差距进一步扩大,引发了“占领华尔街运动”,之后特朗普当选,美国政治和社会的分裂越来越严重。
另一个影响不平等容忍度的因素是人群的相似性。改革开放前后,绝大多数中国人的生活经历都比较相似,或者在农村的集体生产队干活,或者在城镇的单位上班。在这种情况下,有些人先富起来可能会给另一些人带来希望:“既然大家都差不多,那我也可以,也有机会。
但如果贫富差距中参杂了人种、肤色、种姓等因素,那人们感受就不一样了。这些因素无法靠努力改变,所以穷人就更容易愤怒和绝望。最近这些年,美国种族冲突加剧,根本原因之一就是黑人的贫困。
家庭观念也会影响对不平等的容忍度。在家庭观念强的地方,如果子女发展得好、有出息,自己的生活就算是有了保障,对贫富差距容忍度也会比较高,毕竟下一代还能赶上。
总的来说,经济增长与贫富差距之间的关系非常复杂。经济学中有一条非常有名的“库兹涅茨曲线”,宣称收入不平等程度会随着经济增长先上升而后下降,呈现出“倒U形”模式。
并没有什么神秘的经济力量会自动降低收入不平等,“先富带动后富”也不会自然发生,而需要政策的干预。不断扩大的不平等会让社会付出沉重的代价,必须小心谨慎地对待。
我国的城市化大概可以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是1994年之前,乡镇企业崛起,农民离土不离乡,城市化速度不快。第二阶段是1994年分税制改革后,乡镇企业式微,农民工进城大潮形成。这个阶段的主要特征是土地的城市化速度远远快于人的城市化速度,土地撬动的资金支撑了大规模城市建设,但并没有为大多数城市新移民提供应有的公共服务。第三个阶段是党的十八大以后,随着一系列改革的陆续推行,城市化的重心开始逐步从“土地”向“人”转移。
城市化和工业化互相作用。上述三个阶段背后的共同动力之一就是工业化。
在大规模城市化过程中,地方政府背上了沉重的债务。地价和房价飞涨,也让居民背上了沉重的债务。这些累积的债务为宏观经济和金融体系增加了很大风险。最近几年的供给侧结构性改革,首要任务之一就是“去杠杆”,而所谓“三大攻坚战”之首就是“防范化解重大风险”。那么这些风险究竟是什么?如何影响经济?又推行了哪些具体的改革措施?这是下一章的主题。
第六章 债务与风险
人们在乐观时往往会低估负债的风险,过多借债。当风险出现时,又会因为债务负担沉重而缺乏腾挪空间,没办法应对。从上述故事中可以看到,就算房价不下跌,债务负担重的家庭也面临至少三大风险。一是债务缺乏弹性。若顺风顺水发了财,债务不会跟着水涨船高;可一旦倒了霉,债务也一分不会少。二是收入变化弹性很大。影响个人收入的因素数之不尽,宏观的、行业的、公司的、领导的。第三个风险来自家庭支出的变动。突然有事要用钱怎么办?家里老人生病怎么办?要养孩子怎么办?
2018年末,我国的债务总量达到了GDP的258%,已经和美国持平(257%),超过了德国(173%),也远高于一些发展中大国,比如巴西(158%)和印度(123%)。
即便我国经济增长强劲,同期GDP还增加了2.8倍,但债务占GDP的比重在10年间还是翻了一番,引发了国内外的广泛关注和担忧。近几年供给侧结构性改革中的诸多举措,尤其是“去产能”“去库存”“去杠杆”,都与债务问题和风险有关。
第一节 债务与经济衰退
一个部门的负债对应着另一个部门的资产。债务累积或“加杠杆”的过程,就是人与人之间商业往来增加的过程,会推动经济繁荣。
发达国家经济中最重要的组成部分是消费,对经济影响很大。美国的消费约占GDP七成,2008年的全球金融危机中消费大幅下挫,成了经济衰退的主要推手
危机之前房价越高的州,老百姓债务负担越重,消费下降也越多,经济衰退越严重。
债务常常把风险集中到承受能力最弱的穷人身上。
第二节 债台为何高筑:欧美的教训
债务源于人性:总想尽早满足欲望,又对未来盲目乐观,借钱时总觉得将来能还上。但人性亘古不变,债务周期却有起有落,每一次起伏都由特定的外部因素推动,这些因素会引发乐观情绪、刺激人们借债,也会增加资金供给、为借债大开方便之门。
居民和企业的债务规模,换个角度看也就是银行的信贷和资产规模。所以要理解债务的增长,首先要理解银行为什么会大量放贷。
第二,银行借进来的钱很多是短期的(比如活期存款),但贷出去的钱却大都是长期的(比如企业贷款),这种负债和资产的期限不匹配会带来流动性风险。
为保持美元的国际储备货币地位,美国的对外贸易可能需要常年保持逆差,以向世界提供更多美元。但持续的逆差会累积债务,最终威胁美元的储备货币地位,这个逻辑也被称为“特里芬悖论”。
而美国最富的10%的人掌握着90%的股市资产,贫富差距进一步拉大
在缺乏增长点的情况下,央行给银行体系提供流动性,但商业银行资金贷不出去,容易流向资产市场。放松货币条件总体上有利于资产持有者,超宽松的货币政策可能加剧财富分化,固化结构扭曲,使危机调整的过程更长
第三节 中国的债务与风险
2008年至2009年,为应对全球金融危机,我国迅速出台“4万亿”计划,其中中央政府投资1.18万亿元(包括对汶川地震重建的拨款),地方政府投资2.82万亿元。为配合政策落地、帮助地方政府融资,中央放松了对地方融资平台的限制(第三章),同时不断降准降息,放宽银行信贷。这些资金找到了基建和房地产两大载体,相关投资迅猛增加。比如地方政府配合当时的铁道部,大量借债建设高铁:全国铁路固定资产投资从2007年的2500亿元,猛增到2009年的7000亿元和2010年的8300亿元。
2010年至2011年,前期刺激下的经济出现过热迹象,再加上猪肉价格大涨的影响,通货膨胀抬头,所以货币政策开始收紧
到了2011年年中,欧债危机爆发,国内制造业陷入困境,于是央行在2012年又开始降准降息,并放松了对地方融资平台发债的限制,城投债于是激增,净融资额比上年翻了一番还多
2015年遭遇“股灾”,前些年投资过度造成的产能过剩和房地产库存问题也开始凸显。2015年末,美联储退出量化宽松,美元开始加息,再加上一系列内外因素,导致2015—2016年连续两年的大量资本流出,人民币对美元汇率一路贬值,接近破七。
2016年,在货币化“棚改”的帮助下,三四线城市房地产去库存告一段落,中央在年底首次提出“房住不炒”的定位,全面收紧房地产调控。也是在这一年,“去产能”改革开始见效,工业企业利润率开始回升,工业品出厂价格指数结束了长达五年的下跌,首次转正。
若没有抵押物,张三的风险就是银行的风险,但有了抵押物,风险就由张三和银行共担。
所以如果优良的抵押物(住房和土地)越来越多,或者有政府信用担保的企业越来越多,那银行就有动力不断扩大信贷规模。在我国这样一个银行主导的金融体系中,地方融资平台能抵押的土地增加、涌入城市买房的人增加、地方政府的隐性担保增加等,都会从需求端刺激信贷规模的扩张。所以商业银行的信贷扩张,固然离不开宽松的货币环境,但也同样离不开信贷需求的扩张,离不开地方政府的土地金融和房地产繁荣,此所谓“银根连着地根”。
第三是银行风险会传导到其他金融部门,这与“影子银行”的兴起有关。所谓“影子银行”,就是类似银行的信贷业务,却不在银行的资产负债表中,不受银行监管规则的约束。
若某房地产企业愿意用10%的利息借钱,银行想借,但我国严格限制银行给房企的贷款量,怎么办?银行可以卖给老百姓一个理财产品,利息5%,再把筹来的钱委托给信托公司,让信托公司把钱借给房企。在这笔“银信合作”业务中,发行的理财产品不算银行储蓄,委托给信托公司的投资不算银行贷款,所以这笔“表外业务”就绕开了对银行的监管,是一种“影子银行”业务。
有借钱需求的公司很多,愿意买银行理财产品的老百姓也很多,所以“影子银行”风生水起。相关的监管措施效果有限,往往是“按下葫芦起了瓢”。限制了“银信合作”业务,“银证信合作”业务又兴起:银行把钱委托给券商的资管计划,再让券商委托给信托公司把钱借给企业。管来管去,银行的钱到处跑,渠道越拉越长,滋润着中间各类资管行业欣欣向荣,整个金融业规模越滚越大。
资金在金融系统内转来转去,多转一道就多一道费用,利息就又高了一点,等转到实体企业手中的时候,利息已经变得非常高,助推了各种投机行为和经济“脱实向虚”
此外,银行理财产品虽然表面上不在银行资产负债表中,银行既不保本也不保息,但老百姓认为银行要负责,而银行也确实为出问题的产品兜过底。这种刚性兑付的压力加大了银行和金融机构的风险。(39)
2018年“资管新规”出台,就拧紧了“影子银行”的总闸,也打断了各种通道。但这波及的不仅是想借钱的房地产企业和政府融资平台,也挤压了既没有土地抵押也没有政府背书的中小私营企业,它们融资难和融资贵的问题在“资管新规”之后全面暴露。
第四节 化解债务风险
任何国家的债务问题,解决方案都可以分成两个部分:一是偿还已有债务;二是遏制新增债务,改革滋生债务的政治、经济环境。
第一类是以增发货币来降低利率,这是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前的主流做法。低利率既能减少利息支出,也能刺激投资和消费,提振经济。
第二类方式是“量化宽松”,即央行增发货币来买入各类资产,把货币注入经济,这是金融危机后发达国家的主流做法
央行出手买入这些资产,可以托住资产价格,同时为经济注入流动性,让大家有钱还债,缓解债务压力
所以“量化宽松”不过是把其他部门的负债转移到了央行身上,央行自身的资产负债规模会迅速膨胀
“量化宽松”的主要问题是难以把增发的货币转到穷人手中,因此难以刺激消费支出,还会拉大贫富差距。央行“发钱”的方式是购买各种金融资产,所以会推高资产价格,受益的是资产所有者,也就是相对富裕的人。
股市大涨,房价也反弹回危机前的水平,但底层百姓并没得到什么实惠,房子在危机中已经没了,手里也没多少股票,眼睁睁看着富人财富屡创新高,非常不满
而随后的经济反弹被戏称为“K形反弹”:富人往上,穷人向下。
第三类增加货币供给的做法是把债务货币化。政府加大财政支出去刺激经济,由财政部发债融资,央行直接印钱买过来,无需其他金融机构参与也无需支付利息,这便是所谓“赤字货币化”
“赤字货币化”的核心,是用无利率的货币替代有利率的债务,以政府预算收支的数量代替金融市场的价格(即利率)来调节经济资源配置。从理论上说,若私人部门陷入困境,而政府治理能力和财政能力过硬,“赤字货币化”也不是不能做
我国目前的货币政策比较谨慎,国务院和央行都数次明确表态不搞“大水漫灌”,“不搞竞争性的零利率或量化宽松政策”。(41)主要原因可能有二:第一,政府不愿看到宽松的货币政策再次推高房价,“房住不炒”是个底线原则;第二,货币政策治标不治本,无法从根本上解决债务负担背后的经济增速放缓问题,因为这是结构性的问题,是地方政府推动经济发展的模式问题。
限制债务增长的另一项根本性措施是资本市场改革,改变以银行贷款为主的间接融资体系,拓展直接融资渠道,既降低债务负担,也提高资金使用效率。与债权相比,股权的约束力更强。一来股东风险共担,共赚共赔;二来股权可以转让,股价可以约束公司行为。哪怕同样是借债,债券的约束力也比银行贷款强,因为债券也可以转让。
总的来看,我国债务风险的本质不是金融投机的风险,而是财政和资源分配机制的风险。这些机制不是新问题,但债务负担在这十年间迅速上升,主要是因为这一机制已经无法持续拉动GDP增长。无论是实际生产率的增长还是通货膨胀速度,都赶不上信贷或债务增长的速度,所以宏观上就造成了高投资挤压消费,部分工业产能过剩和部分地区房地产投资过剩,同时伴随着腐败和行政效率降低。这种经济增长方式无法持续。最近几年的改革力图扭转这种局面,让市场在资源配置中,尤其是在土地和资本等要素配置中起更大作用。
债务问题不是简单的货币和金融问题,其根源在于我国经济发展的模式和结构,所以在降债务的过程中伴随着一系列深层次的结构性改革。然而导致目前债务问题的直接起因,却是2008年的全球金融危机和几年后的欧债危机。这两次危机对世界格局的影响,远超“9·11”事件。为应对巨大的外部冲击,我国迅速出台了“4万亿”计划,稳定了我国和世界经济,但同时也加剧了债务负担和产能过剩。
第二个角度是国际失衡。地方政府重视投资、生产和企业税收,相对忽视消费、民生和居民收入,造成经济结构失衡,分配体制偏向资本,劳动收入偏低,所以消费不足,必须向国外输出剩余产能。我国和韩国、日本等东亚邻居不同,体量巨大,所以对国际经济体系冲击巨大,贸易冲突由此而来。
第三个角度是产业升级。因为产能过剩,我国制造业竞争激烈,价格和成本不断降低,不仅冲击了外国的中低端制造业,也冲击了本国同行。要想在国内市场上存活和保持优势,头部企业必须不断创新,进入附加值更高的环节。所以我国制造业的质量和技术含量在竞争中不断上升,在全球价值链上不断攀升,也带动了技术创新和基础科学的进步,进一步冲击了发达国家主导的国际分工体系。
第七章 国内国际失衡
第一节 低消费与产能过剩
这些巨大的成功背后,也隐藏着两重问题。第一是内部经济结构失衡:重生产、重投资,相对轻民生、轻消费,导致与巨大的产能相比,国内消费不足,而消化不了的产品只能对外输出。这就带来了第二个问题:国外需求的不稳定和贸易冲突。过去20年,世界制造业中我国的占比从5%上升到28%,对应的是“七国集团”占比从62%下降到37%,而所有其他国家占比几乎没有变化(图7-1)。这背后不仅是中国经济面貌翻天覆地的变化,也是发达国家经济结构的巨大变化。面对剧烈调整,出现贸易冲突甚至贸易战,一点也不奇怪。
我国居民储蓄率很高,20世纪90年代就达到了25%—30%。同期美国的储蓄率仅为6%—7%,欧洲主要国家比如德、法就是9%—10%。日本算是储蓄率高的,也不过12%—13%。国家之间储蓄率的差异,可以用文化、习惯甚至语言和潜意识来解释。可能中国人历来就是特别勤俭,舍不得花钱。
这一过程中的几个要素,都与地方政府有关。首先是房价上涨,这与地方政府以“土地财政”和“土地金融”推动城市化的模式密切相关(第二章和第五章)。在那些土地供应受限和房价上涨快的地区,居民要存钱付首付、还按揭,储蓄率自然上升,消费下降。虽然房价上涨会增加有房者的财富,理论上可能刺激消费,降低储蓄,但大多数房主只有一套房,变现能力有限,消费水平主要还是受制于收入,房价上升的“财富效应”并不明显。所以整体上看,房价上升拉低了消费,提高了储蓄。(6)
第二至第四章介绍了地方招商引资和投融资模式,这是一个“重企业、重生产、重规模、重资产”的模式。地方政府愿意扶持“大项目”,会提供各种补贴,包括廉价土地、贷款贴息、税收优惠等,这都会刺激企业加大资本投入,相对压缩人力需求。
从经济增长角度看,资本占比上升意味着人均资本数量增加,这是提高生产率和实现工业化的必经阶段。我国几十年内走完了西方几百年的工业化进程,必然要经历资本积累阶段。欧美和日韩也是如此。英国的“圈地运动”和马克思描述的“原始资本”积累过程,读者们想必耳熟能详
那为什么经济整体却没有“趋同”呢?最关键的原因,是很多国家无法组织和动员更多资源投入制造业,无法有效启动和持续推进工业化进程。
但当经济发展到一定阶段后,这种方式就不可持续了,会导致四个问题。第一,基础设施和工业体系已经比较完善,投资什么都有用的时代过去了,投资难度加大,因此投资决策和调配资源的体制需要改变,地方政府主导投资的局面需要改变。这方面前文已说过多次(第三章和第六章),不再赘述。第二,由于老百姓收入和消费不足,无法消化投资形成的产能,很多投资不能变成有效的收入,都浪费掉了,所以债务负担越积越重,带来了一系列风险(第六章),这种局面也必须改变。第三,劳动收入份额下降和资本收入份额上升,会扩大贫富差距。因为与劳动相比,资本掌握在少数人手中。贫富差距持续扩大会带来很多问题,社会对此的容忍度是有限的(第五章)。第四,由于消费不足和投资过剩,过剩产能必须向国外输出,而由于我国体量巨大,输出产能会加重全球贸易失衡,引发贸易冲突(见下节)。
针对居民收入占比过低的问题,党的十九大提出要“提高就业质量和人民收入水平”,并明确了如下原则:“破除妨碍劳动力、人才社会性流动的体制机制弊端,使人人都有通过辛勤劳动实现自身发展的机会。完善政府、工会、企业共同参与的协商协调机制,构建和谐劳动关系。坚持按劳分配原则,完善按要素分配的体制机制,促进收入分配更合理、更有序。鼓励勤劳守法致富,扩大中等收入群体,增加低收入者收入,调节过高收入,取缔非法收入。坚持在经济增长的同时实现居民收入同步增长、在劳动生产率提高的同时实现劳动报酬同步提高。拓宽居民劳动收入和财产性收入渠道。履行好政府再分配调节职能,加快推进基本公共服务均等化,缩小收入分配差距。”
在国民收入分配中,居民收入份额的下降很大程度上对应着企业留存收入份额(即“企业储蓄”)的上升。要想增加居民收入,就要把这些企业留存资源转给居民。
国企整体盈利和“总储蓄”比民营企业少,但“净储蓄”却是正的。“净储蓄”虽是正的,国企的平均分红率比民营企业要低。(15)2017年,国务院提出将国有企业(中央和地方)包括金融机构的股权划归社保基金,划转比例统一为10%。2019年改革提速,要求央企在2019年完成划转,地方国企在2020年底基本完成划转。(16)这项改革涉及数万亿元资金和盘根错节的利益,难度很大,但必须下决心完成。毕竟,在当初的社保改革中,国企退休老职工视同已经缴费,造成的社保基金收支缺口也理应由国企资产来填补。2019年底,央企1.3万亿元的划转已经完成。本章写作时的2020年初,地方国企的划转还在推进过程中。
第二节 中美贸易冲突
美国可以吸纳其他国家的对外净输出,当然离不开美国的经济实力和美元的国际储备货币地位。美国每年进口都大于出口,相当于不断从国外“借入”资源,是世界最大的债务国。但这些外债几乎都以美元计价,原则上美国总可以“印美元还债”,不会违约。换句话说,只要全世界还信任美元的价值,美国就可以源源不断地用美元去换取他国实际的产品和资源,这是一种其他国家所没有的、实实在在的“挥霍的特权”(exorbitant privilege)。(19)在美国的所有贸易逆差中,与中国的双边逆差所占比重不断加大,从21世纪头几年的四分之一上升到了最近五年的五成到六成。因此美国虽和多国都有贸易冲突,但一直视中国为最主要对手。(20)
在中美贸易冲突中,美国政客和媒体最常提起的话题之一就是“中国制造抢走了美国工人的工作”。主要论据如下:20世纪90年代美国制造业就业占劳动人口的比重一直比较稳定。
但在中国加入WTO之后,中国货冲击美国各地,工厂纷纷转移至海外,制造业就业占比大幅下滑。受中国货冲击越严重的地区,制造业就业下滑越多。(21)
同时,技术高压虽然可能让我国企业在短期内受挫,但很多相对落后的国产技术也因此获得了市场机会,可能提高市场份额和收入,进而增大研发力度,进入“市场—研发—迭代—更大市场”的良性循环,最终实现国产替代。但这一切的前提,是我国国内市场确实能继续壮大,国民消费能继续提升,能真正支撑起“国内大循环为主体”的“双循环”模式。
第三节 再平衡与国内大循环
我国的经济发展很大程度得益于全球化,借助巨大的投资和出口,几十年内就成长为工业强国和世界第二大经济体。2019年,我国GDP相当于1960年全球GDP的总量(扣除物价因素后)。但过去的发展模式无法持续,经济结构内外失衡严重,而国际局势也日趋复杂,中央于是在2020年提出了“加快构建以国内大循环为主体、国内国际双循环相互促进的新发展格局”。这是一个发展战略上的转型。
“双循环”战略在强调“再平衡”和扩大国内大市场的同时,也强调了要扩大对外开放。如果说出口创造了更多制造业就业和收入的话,那进口也可以创造更多服务业就业和收入,包括商贸、仓储、物流、运输、金融、售后服务等。随着我国生产率的提高,人民币从长期看还会继续升值,扩大进口可以增加老百姓的实际购买力,扩大消费选择,提升生活水平,也能继续增强我国市场在国际上的吸引力。
市场从建立到完善,其规模和效率都需要逐步提升,完善的市场本就是经济发展的结果,而不是前提。我国疆域广阔、人口众多,建立和打通全国统一的商品和要素市场,实现货物和人的互联互通,难度不亚于一次小型全球化,需要多年的建设和制度磨合。
第八章 总结:政府与经济发展
第一节 地区间竞争
有个笑话是这么讲的。一个物理学家、一个化学家和一个经济学家漂流到孤岛上,饥肠辘辘。这时海面上漂来一个罐头。物理学家说:“我们可以用岩石对罐头施以动量,使其表层疲劳而断裂。”化学家说:“我们可以生火,然后把罐头加热,使它膨胀以至破裂。”经济学家则说:“假设我们有一个开罐头的起子……”
任何理论当然都需要假设,否则说不清楚。有些假设不符合现实,但是否会削弱甚至推翻其理论,还要依据理论整体来评判。但一旦走出书斋,从理论思考走到现实应用和政策建议,就必须要符合实际,要考虑方案的可行性。所以在经济学理论研究与现实应用之间,常常存在着鸿沟。
一套严格的概念框架无疑有助于厘清问题,但也经常让人错把问题当成答案。社会科学总渴望发现一套‘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方法和规律,但这种心态需要成熟起来。不要低估经济现实的复杂性,也不要高估科学工具的质量。
强调政府的作用,当然不是鼓吹计划经济。过去苏联式的计划经济有两大特征。第一是只有计划,否认市场和价格机制,也不允许其他非公有制成分存在。第二是封闭,很少参与国际贸易和全球化。如今这两个特点早已不复存在,硬谈中国为计划经济,离题万里。
总结本书介绍的“生产型政府”的历史作用和局限,也解释向“服务型政府”转型的必要性。
第二节 政府的发展与转型
社会发展是个整体,不仅包括企业和市场的发展,也包括政府的发展,相辅相成。国家越富裕,政府在国民经济中所占的比重也往往越大,而不是越小,这一现象也被称为“瓦格纳法则”。
另一方面,当今很多贫穷落后国家的共同点之一就是政府太弱小,可能连社会治安都维持不了,更无法为经济发展创造稳定环境。经济富裕、社会安定、政府得力是国家繁荣的三大支柱,缺一不可。
正因为个人所得税不易征收,所以发展中国家的税制大都与发达国家不同。我国第一大税种是增值税,2019年占全国税入的40%;第二大是公司所得税,占24%。相比之下,个人所得税只占不到7%。
从以上例子可以看出,无论是政府服务的质量,还是政府收入的数量,都在不断发展和变化。“有为政府”和“有效市场”一样,都不是天然就存在的,需要不断建设和完善。市场经济的形式和表现,要受到政府资源和能力的制约,而政府的作用和角色,也需要不断变化,以适应不同发展阶段的不同要求。
在经济发展早期,市场不完善甚至缺失,政府能力于是成了市场能力的补充或替代。
但这种模式不能一成不变,过去的成功经验不见得能适应当下和未来的需要。所谓“政府能力”,不仅包括获取资源的能力,也包括政府随着经济发展而不断调整自身角色和作用方式的能力。当经济发展到一定阶段后,市场机制已经相对成熟,法治的基础设施也已经建立,民间的各种市场主体已经积累了大量资源,市场经济的观念也已经深入人心,此时若仍将资源继续向政府和国企集中,效率就会大打折扣。投资、融资、生产都需要更加分散化的决策。市场化改革要想更进一步,“生产型政府”就需要逐步向“服务型政府”转型。
中央通过转移支付机制,有效地推动了地区间基本公共服务支出的均等化(第二章),但这并没有改变地方民生支出主要依靠地方政府的事实。在分税制改革、公司所得税改革、营改增改革之后(第二章),中国目前缺乏属于地方的主体税种。以往依托税收之外的“土地财政”和“土地金融”模式已经无法再持续下去,因此要想扩大民生支出,可能需要改革税制,将税入向地方倾斜。目前讨论的热点方向是开征房产税。虽然这肯定是个地方税种,但改革牵一发动全身,已经热议了多年,也做了试点,但仍未实质推进。
第三节 发展目标与发展过程
经济发展的核心是提高生产率。对处于技术前沿的发达国家来说,提高生产率的关键是不断探索和创新。其相对完善的市场经济是一套分散化的决策体系,其中的竞争和价格机制有利于不断“试错”和筛选胜者。但对发展中国家来说,提高生产率的关键不是探索未知和创新,而是学习已知的技术和管理模式,将更多资源尽快组织和投入到学习过程中,以提高学习效率。这种“组织学习模式”与“探索创新模式”所需要的资源配置方式,并不一样。我国的经济学者早在20年前就已经讨论过这两种模式的不同。问题的核心在于:后进国家虽然有模仿和学习先进国家技术的“后发优势”,但其“组织学习模式”不可能一直持续下去。当技术和生产率提高到一定水平之后,旧有的模式若不能成功转型为“探索创新模式”,就可能会阻碍经济进一步发展,“后发优势”可能变成“后发劣势”。(18)
什么可以做,什么不可以做,每个国家不一样。本书阐述的我国政治经济体制,有三大必要组件:掌握大量资源并可以自主行动的地方政府,协调和控制能力强的中央政府,以及人力资本雄厚和组织完善的官僚体系。这三大“制度禀赋”源自我国特殊的历史,不是每个国家都有的。
最后,与主要研究成熟市场的新古典经济学相比,研究发展过程的经济学还包括两大特殊议题,一是发展顺序,二是发展节奏。在现实中,这两个问题常常重合。但对研究者而言,第一个问题的重点是“结构”,第二个问题的重点是“稳定”或“渐进性”。
经济发展是个连续的过程。当下最重要的问题不是我国的GDP总量哪年能超过美国,而是探讨我国是否具备了下一步发展的基础和条件:产业升级和科技进步还能继续齐头并进吗?还有几亿的农民能继续城市(镇)化吗?贫富差距能控制在社会可承受的范围内吗?在现有的基础上,下一步改革的重点和具体政策是什么?因此本书在每个重要议题之后,都尽量介绍了当下正在实施的政策和改革,以便读者了解政策制定者对现实的把握和施政思路。有经济史学家在研究美国崛起的过程时曾言:“在成功的经济体中,经济政策一定是务实的,不是意识形态化的。是具体的,不是抽象的。”(24)
(1) 第一种竞争模式被称为“U型”(unitary),第二种被称为“M型”(multidivision),都是公司治理中常用的结构模式。“U型”公司按功能划分部门,比如生产、销售、采购等。而“M型”公司则分成几个子品牌或事业部,各成系统,彼此独立性很强。哈佛大学诺贝尔奖得主马斯金(Maskin)、清华大学钱颖一、香港大学许成钢的论文(Maskin, Qian and Xu, 2000)将这种公司治理结构的理论用于研究我国中央和地方政府关系。
写书是需要幻觉的,我必须坚信这本书很重要,很有意义,我才能坚持写完它。但写完了,也就不再需要这种幻觉支撑了。中国经济这台热闹炫目的大戏,说不尽,这本书只是我的一点模糊认识,一鳞半爪都谈不上,盲人摸象更贴切些。凯恩斯在《论概率》中说过一段话,概括了我在写作本书过程中的心理状态:写这样一本书,若想说清观点,作者有时必须装得成竹在胸一点。想让自己的论述站得稳,便不能甫一下笔就顾虑重重。论述这些问题实非易事,我有时轻描淡写,斩钉截铁,但其实心中始终有所疑虑,也许读者能够体谅。
过去40年,我国的名义GDP增长了242倍,大家从每个月挣二三十元变成了挣四五千元,动作稍微慢一点,就被时代甩在了后面。身在其中的风风火火、慌慌张张、大起大落、大喜大悲,其他国家的人无论有多少知识和理论,都没有切身感受。
但从根本上讲,我的乐观并不需要这些头头是道的逻辑支撑,它就是一种朴素的信念:相信中国会更好。这种信念不是源于学术训练,而是源于司马迁、杜甫、苏轼,源于“一条大河波浪宽”,源于对中国人勤奋实干的钦佩。它影响了我看待问题的角度和处理信息的方式,我接受这种局限性,没有改变的打算。
没人知道未来会怎样。哪怕只是五六十年,也是一个远超认知的时间跨度,信念因此重要。1912年,溥仪退位,旧制度天崩地裂,新时代风起云涌,直到改革开放,仿佛已经历了几个世纪,但实际不过66年。
我是个经济学家,基于专业训练的朴素信念也有一个:生活过得好一点,比大多数宏伟更宏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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