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 · · · · ·

上野千鹤子
1948年出生于日本富山县。东京大学名誉教授。日本非营利性组织Women’s Action Network(WAN)理事长。日本女性主义理论及运动的领袖人物。2019年4月,上野在东京大学开学典礼上的致辞(引导学生关注性别议题、机会不平等的社会现状等)在日本国内外引发广泛热烈的反响。代表作有《厌女》《父权制与资本主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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铃木凉美
1983年生于日本东京。本科毕业于庆应义塾大学环境情报学,硕士毕业于东京大学大学学际情报学府。大学期间做过夜总会女招待、AV女演员等工作,2009年成为日本经济新闻社的记者,2014年主动辞职。著有多部作品,2022年最新小说《资优》入围第167届芥川奖。

目录 · · · · · ·

第一章 情色资本
铃木:女性无法接受自己是“受害者”的态度,是否会阻碍女性运动?
上野:不愿被称为“受害者”的心态叫“恐弱”。
第二章 母女
铃木:我进入夜世界与母女之间的关系密不可分。
上野:我不禁想象:如果我有一个像你一样聪慧的女儿,会是怎样一幅景象。
第三章 恋爱与性
铃木:您明明饱尝“将身心扔进阴沟”的性,为何能对男性不感到绝望?
上野:恋爱是自我的斗争。我要成为“女人”,就需要“男人”作为恋爱游戏的对手。
第四章 结婚
铃木:对基于恋爱的关系没有信心的我,也许就需要一份哪怕感情干涸也可以维系的婚姻契约。
上野:我无法忍受将性和爱置于权利和义务的关系之下,与拥有和被拥有的关系挂钩。
第五章 认可欲求
铃木:性是可以出售的商品,这对什么都不是、没有安全感的年轻女人很重要。
上野:让我感到不可思议的是,拥有众多可利用资源的你竟有层层倒转的自我意识与自尊。
第六章 能力
铃木:为得到怜爱与尊敬,AV女演员和高学历的头衔我都需要。
上野:被“独立女性”这一观念困住的我也许与你半斤八两。
第七章 工作
铃木:往自己的人生中掺入多少“女人”的成分,大概是女学生的切实烦恼。
上野:刚出道的时候,人们说我是“利用男性凝视的商业女权”。
第八章 独立
铃木:用后即弃的自由专栏作家,应该在什么时候做些能化作积淀的工作,这确实是个难题。
上野:你不必急于决定去向,不妨尝试一下新的主题和文风。
第九章 团结
铃木:女人之间的友谊确实珍贵,但我认为它不如“家人”的纽带万能。
上野:人生路上有人相伴,这也许是幸运的,也可能是不幸的。不过到头来终究是“孤身一人”。
第十章 女性主义
铃木:希望那些想要享受“做女人”的人也能接触到女性主义。
上野:女性主义是热火朝天的言论竞技场。没有异端审判,也没有除名。
第十一章 自由
铃木:比起那些男性撰稿人替女性说话的作品,川端文学更有助于我们了解人性。
上野:人性中的卑劣和嗜虐永远都不可能消除。但社会的原则正在改变。
第十二章 男人
铃木:看似“拎得清”,其实一直在抗争的女性斗士肯定积累了某种成果。
上野:将自身利益放在首位的女性定能改写女人的生存策略。

始于极限:女性主义往复书简
上野千鹤子 铃木凉美

情色资本

铃木:女性无法接受自己是“受害者”的态度,是否会阻碍女性运动?
上野:不愿被称为“受害者”的心态叫“恐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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极限,是意味着前方无路的分界线、不容许更进一步的底线,忍耐的极限、体力的极限、认识极限、打破极限……如此联想下来,我意识到这些年生活的世界都位于边界之内,正如标题呈现的那样,而我今后应该拥抱的世界就在极限之外。既然要思考今后的世界会是怎样一番景象,那么“边界”似乎是个不错的视角。
由我的硕士论文改编的 《“AV女演员”的社会学》出版后,我的写作动机非常简单。用一句话概括,就是挣脱“受害者”一词织就的牢笼,在其中死命挣扎。不以受害者的姿态为“伤害”定罪,就是我要求自己拿出来的态度。
在迄今为止的人生中,我有很多“成为受害者”的机会,也着实从中受益。作为女性生活在日本社会,我在高中时就开始出入原味店[插图]、援交等性商品化的世界,高考后还演过 AV,后来进了一家典型的日企,一位女部长都没有的那种(不过据说我离职以后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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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又觉得,自己近距离观察过的女性,以及作为当事人体验过的“自己”好像都要坚强、有趣一些,也进化得更有智慧,不至于单方面地被男人的性欲所伤,而且也应该已经获得作战的武器。
我还一度比较认同哈基姆[插图]的“情色资本”概念,认为它有助于女性摆脱受害者身份,有可能成为令我们更加复杂而强大的辅助线。
但我也许大错特错了。推特等社交平台让我有幸听到眼界更广、更年轻的女性的声音。在我看来,她们真正渴望的是被妥善赋予受害者之名。这些年我一直尝试摆脱无辜受害者的形象,甚至不惜暴露自己的每一分愚蠢。所以,看到人们重整旗鼓反抗传统性别歧视,对我的冲击很大。这样一来,一直致力于褪下受害者外衣的我确实妨碍了她们的运动,遭到厌恶似乎也理所当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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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色就是一种资本,我们应该去运用它。现在我明白了,用“女性被赋予商品价值”来理解现状本就是不被容许的。
铃木凉美不愿被称为受害者的心态叫“恐弱”。
男人议论原味少女、援交少女的口吻让人发自内心地厌恶。少女决定卖她们能卖的东西,这个选择并不费解。相较之下,愿意出高价购买旧内裤的男性顾客才更“费解”,但男性在谈论这些时从不会将目光投向同性。我期望这代曾经的原味少女、援交少女能产生出新的表达方式,
却至今没能如愿以偿。也许在漫画和影视作品中已经出现,只是我不知道而已。
因为女性的能动性可以为男性的性欲免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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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觉得你巧妙回避了核心问题。专业精神是不问职业的。无论是按摩师还是夜总会陪酒女郎,都有专业精神。关注这种精神,便有可能绕过“AV女演员究竟是怎样的工作”这一核心问题。就好像对春宫图的研究越是“高深”,就越是沉迷于对外围符号(如外表与衣着)的分析一样。画面呈现的明明是性事,但那样分析就可以对性避而不谈了。
所以你肯定也有很多事情“没说”。
这种情况下称之为资本,不过是一种带有误导性的隐喻罢了。这个概念只是对“年轻漂亮的女人更占便宜”这一通俗的社会常识做了些学术层面的粉饰而已。
但情色资本的含义更加露骨,因为已经形成了支付酬劳的性市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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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话说回来,为什么在性市场上,性工作者的报酬远高于女性劳动者的平均水平呢?
人们常说,性工作要求身体接触,很考验熟练度,就跟按摩师一样。还有人说性工作是类似护士、心理咨询师的护理工作,说她们同样具有专业精神,为自己从事的工作感到自豪……是这样吗?可为什么性工作者的报酬跟按摩师、护士不是一个水平呢?这里明明存在一个无法用“专业精神”解答的问题,可许多评论家似乎都绕开了这一点。
对女性而言,性工作是一种经济行为。如果不产生报酬,她们决不会从事性工作,这很好理解。而男性是支付报酬的消费者。他们到底在买什么?他们心底里知道那是不该用钱买的东西,所以把这份亏心转嫁给了对面的女性,不是吗?而他们最有力的借口就是“自我决定”。

母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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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中指出的问题,聊聊母亲与我的种种。只是不知为何,写我们母女之间的事总是很费体力,我很担心自己会词不达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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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母亲是一个感性的人,但她说话很有逻辑。她从不放弃在言语上与人达成理解,也从不顾忌言语上的对抗,所以与她面对面的餐桌经常演变成白热化的辩论会场,儿时的我很讨厌这种感觉。长大后回想,才意识到自己有幸生在得天独厚的成长环境——母亲总是用自己的话语与我碰撞,并希望我用同样的方式回应,而不是单方面地告诉我“我说不行就不行”或者“老师说不行就不行”。然而年幼时,不允许沉默、时刻被迫解释自身想法的环境反而让我觉得自己在言语之外没有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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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起家庭主妇,她更加厌恶那些用“女人味”做生意的人。她习惯用言语解释一切,但是碰上妓女和陪酒女郎,她就完全放弃逻辑,全盘否定。此外,她对女性特有的工作(好比空姐和公司前台接待员)也有本质上相通的厌恶,尽管不及对陪酒女郎的厌恶。

但母亲经常自嘲说,她的娘家是没有书香味的商贾人家,她的祖母和母亲成天跟醉醺醺的客人打交道。总的来说,她强烈排斥卖弄“女人味”,但与此同时,她也有略显异常的外表至上主义倾向。化妆品和衣服的数量就不用说了,当上大学老师后,她甚至会花上一个星期反复重拍用于讲师资料的照片,显得分外执拗。而且她的这种执拗不是单纯对服饰或美的热爱,而显然是执拗于“持续做男性欲想的对象不被男人欲想,她宁可不出去抛头露面。
我却觉得电视剧里的刻板人物更自洽,母亲反倒充满矛盾和倒错。简而言之,她似乎把“做一个吸引男性的女人”看得比什么都有价值,却发自内心地瞧不起那些公然将之兑换成金钱的女人。
母亲还留下了另一个难题。那就是自从涉足夜世界之后,我再也没有真正面对过恋爱。然而在她看来,恋爱是人世间最重要的事情之一。不过再往下写,篇幅就太长了。刚巧下次的主题是性爱,到时候再与您细聊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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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也可以说,恰恰是她对自身社会地位和能力的自豪感反过来允许她走性感路线。这其实是一种炫耀,言外之意:作为一个女人,我有足够的商品价值,但我偏不卖,不卖我也能过得很好。我不知道你母亲的异性缘怎么样,也不知道她是否与丈夫以外的男人有过危险的艳遇,但在我看来,她那富有女性魅力的外表更像是在女性世界里展现优越感的工具,而不仅是用于吸引男性的元素。

恋爱与性

铃木:您明明饱尝“将身心扔进阴沟”的性,为何能对男性不感到绝望?
上野:恋爱是自我的斗争。我要成为“女人”,就需要“男人”作为恋爱游戏的对手。

单面镜一边是随时可以替换的我,另一边是花了一万五千日元来自慰的男人
有年轻女孩子咨询我AV女演员这份工作,你可以永远告别AV女演员这个职业,但是永远无法告别前AV女演员这个身份

这种自虐与自尊正是女性的阿克琉斯之踵,是这行男性多年来一直在利用的东西
恋爱会帮助我们了解自己的欲望、嫉妒、控制欲、利己心、宽容和超脱。恋爱是斗争的平台,你要夺取对方的自我,并放弃自己的自我。我从不认为恋爱是一种放纵的体验。在恋爱的过程中,我们受到伤害,也互相伤害,借此艰难地摸清无论如何都不能让渡给他人的自我防线,以及对方那条无法逾越的自我界线。我向来认为恋爱不会蒙蔽一个人的双眼,恰恰相反,恋爱是一种“面对对方时极度清醒,以至于在旁人看来无比疯狂”的状态。
跟一个爱上窝囊废的女人列举男方的多少缺点都是徒劳,因为她早就一清二楚。正因为对情人的弱点了如指掌,才能比其他人更残酷地伤害对方。

千鹤子用佛洛姆的一个观念引导读者:爱是一种积极主动的行为。而积极主动的行为正是自主的标志。如此想来,世间最有意义的行为不正是不求回报的付出吗?这种行为的回报不来自他人,而来自我们自己。

婚姻

铃木:对基于恋爱的关系没有信心的我,也许就需要一份哪怕感情干涸也可以维系的婚姻契约。
上野:我无法忍受将性和爱置于权利和义务的关系之下,与拥有和被拥有的关系挂钩。

所谓婚姻,其实就是将自己身体的性使用权给特定且唯一的异性,为其终生专属的契约——上野千鹤子的定义

认可欲求

铃木:性是可以出售的商品,这对什么都不是、没有安全感的年轻女人很重要。
上野:让我感到不可思议的是,拥有众多可利用资源的你竟有层层倒转的自我意识与自尊。

“如何才能不厌男呢?如何才能不对男人绝望呢?”
曾经一边读书一边上“夜班”的铃木凉美真诚发问(写完了我才发现它是中日两版宣传语,看来这真是大家最关心的问题)。虽然出身优渥、父母都是知识分子,抱着探究“人为什么不能卖身”的想法,以及对精英母亲的暗暗抵抗,凉美从高中就开始出入“原味店”,做学问的同时下海拍 AV,还把自己的经历写成了硕士论文《AV 女演员的社会学》。
她绝不是什么慕男狂,相反,因为对男人的初步印象就是原味店里隔着毛玻璃用她袜子自慰的大叔,而之后在 AV 产业中也见惯了男人愚蠢的欲望,凉美发现自己对男人的信心消磨殆尽,结合时刻上演的社会事件,还有后来担当新闻记者时在行业内的体验,频频产生“男人就是这样(差劲)”、“跟他们说什么都没用”的想法。当然她自己也意识到这些想法有些不对,似乎是陷入了政治上的犬儒主义,好像也无助于推动体系发生什么有利女性的变革。
在和上野千鹤子为期 12 个月的通信中,无论聊什么,这个问题总是或直白或隐约地贯穿其中。遗憾的是,虽然两人一共 24 封信件让人受益颇多,上野女士却没有就这个问题给出让人信服的解答。她的答案比较笼统——说“男人没希望了”就跟说“人类没希望了”一样,是不尊重,也是亵渎,无视了所有为此努力的人。而在被问到具体的“你”为什么还对男人有信心时,千鹤子说因为她遇到过值得相信的人,也因为某某男性慈善家或是学者真的很了不起。

女性在青春期的性实践对人生的影响大得可怕。
铃木凉美说出自己因为少女时代的经历对男性早早就丧失了信任,并在后来基于这样的认知而构建起怎样的自我认知模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