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园:(女性版《活着》,80岁素人作家不朽名篇,横扫国内十二项文学大奖)
杨本芬
自序 厨房里的写作
那年,我的母亲——也就是书中的秋园,她的真名是梁秋芳——去世了。我被巨大的悲伤冲击,身心几乎难以复原。我意识到:如果没人记下一些事情,妈妈在这个世界上的痕迹将迅速被抹去。在不算遥远的那一天,我自己在这世界上的痕迹也将被抹去,就像一层薄薄的灰尘被岁月吹散。我真的来过这个世界吗?经历过的那些艰辛困苦什么都不算吗?
我写了我的母亲梁秋芳女士——一位普通中国女性——一生的故事,写了我们一家人如何像水中的浮木般随波逐流、挣扎求生,也写了中南腹地那些乡间人物的生生死死。这些普通人的经历不写出来,就注定会被深埋。
第一章 洛阳 南京
秋园的父亲梁先生是个能干人,四十来岁,医术在当地口碑甚好。店铺墙上挂满了“华佗再世”“妙手回春”之类的匾牌。难得的是,病人不管有钱没钱,他都一视同仁。梁先生还从老家南阳将自己当眼科医生的舅舅接了来。这位舅舅除了给人看眼病外,还自制中药眼药水,如拨雾散、一滴清等。
这所宅子的第三进才是居家住人的地方。雪白的院墙上画着松鹤延年的图画。墙内住着梁先生、梁太太、秋园和她的两个哥哥秋成、秋平,还有梁先生的舅舅以及四个伙计。算是个大家庭。
梁太太把秋园带进房间,二话没说,一把将她按在椅子上,拿出一块约莫四寸宽、五尺长的白布,立马要给女儿裹脚。秋园又蹦又跳,哭闹着不肯答应。梁太太恶狠狠地朝着她的小屁股啪啪啪几巴掌,边说:“不裹脚怎么行?长成一双大脚,嫁都嫁不出去!你会变成梁大脚,没人要,丢我的脸。”
裹脚是件大事,一般都由母亲来完成。女孩裹完脚后,有的母亲会把女儿抱上一张大桌子,让她站好,然后一把推下桌子;有的母亲会拿着鞭子抽打女儿,小女孩疼得厉害了就跑,一跑就摔倒了。这样做是为了让足骨摔碎,变成畸形。也有少数乡下姑娘小时候没裹脚,及至长大去相亲时,就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一双脚不知往哪里放好,只能穿很长的裤子罩着或用曳地长裙盖着。
秋园又哭又叫,梁太太也流泪了,手上却一点没松劲。
秋园在私塾读了一年,学了点“女儿经,仔细听,早早起,出闺门,烧菜汤,敬双亲”之类,便被梁先生送去了洋学堂。梁先生是个跟得上形势的人。现如今都流行上洋学堂,也不兴裹脚了。秋园裹了一半的脚被放开,那双解放脚以后就跟了她一辈子。
大嫂清婉担心自己那双小脚,神色间不免有些扭捏。清扬马上说:“姐姐,这整个洛阳城,还能找得出几双我这样的大脚?去游园的太太小姐,怕不都是小脚……”大嫂立刻被说服了。
洛河里那条画舫游船几乎是在一眨眼间沉没的。那些小姐太太拥挤在一处,在人们反应过来之前,游船迅速失衡,一头扎进水中,飞快地消失了。清婉和清扬都在那艘船上。她们裹着她们的织锦缎窄袍,丧生在洛河里面。办完两位儿媳的丧事,梁先生就病倒了。
梁先生缠绵病榻的半月间,一直是秋园的大哥秋成陪床。他在父亲身侧搭了个小榻,衣不解带地伺候。办完父亲的丧事,秋成便得了怪病——全身乏力,颤抖个不停。病名无从查考,病因倒可想而知:半个多月里,失妻丧父,连办三场丧事,这年轻人撑不住了。秋园的童年时代结束于十二岁——那年春天,她失去了三位亲人。
亲手送走自己的亲人,这只是开头。在以后的漫长岁月中,秋园生下五个孩子,带活三个,夭折两个。四十六岁,她埋葬了丈夫。秋园自己活到了八十九岁。去世前那几年,她常说的话是:“不是日子不好过,是不耐烦活了。”
一九三一年,“九一八”事变爆发,日军侵占东北三省。一九三二年,“一·二八”事变直接威胁到南京,国民政府迁都洛阳,洛阳成了战时行都。于是,葆和药店便常有一些身着戎装的军人或戴礼帽、穿长衫的大小官吏前来看病。
一天晚上,当梁太太再问时,秋园突然来了主意,把眼泪一抹,说道:“让他送我读书,等我中学毕业了再结婚。”
秋园躲在红绸布后面,对外面的热闹心不在焉,只是迫不及待想看看自己的丈夫到底是怎样一个人,便偷偷地掀起盖头来。新郎一副文官打扮:头戴礼帽,脚蹬圆口皮鞋,胸前戴朵大红花,国字脸白白净净,面相诚笃忠厚。此时此刻,秋园才算放了心。仁受在洛阳安家的承诺却没有兑现。一九三二年底,国民政府回都南京,秋园也跟着仁受到了南京。
仁受在南京大沙帽巷租了两间住房。他的薪水并不高,每月九十块银元,碰上国难当头,薪水九折,每月实际还领不到九十块。两个人生活很是节俭,每天早上一人一个烧饼、一个鸡蛋,再加一壶开水。饭后就各干各的,仁受上班,秋园去妇女补习班。晚上,仁受教秋园写字、读书、念诗,待她就像个小妹妹。
第二章 山起台
十六岁便离开乡下的仁受对农事不太了解,当真以为是鼠患。后来有人告诉他,那些谷子是均良一个晚上输掉的。均良好赌,且赌技不佳,每赌必输。自仁受来了后,均良更是大大咧咧,对输赢毫不在意,满以为堂哥是个大富翁。于是,他越赌越厉害,竟把三十担谷输了个精光。这如何交代呢?他便连夜担了许多空谷壳放在楼上,谎称老鼠吃空了谷子。
不过,作为乡间德高望重的绅士,仁受经人举荐,当上了山起台乡的乡长。山起台是个大行政乡,附近的花屋里、黄泥冲、赐福山等村子都隶属于这个乡。仁受全家搬到了乡公所附近的一个场屋居住,房子是别人家的。
仁受中等个儿、国字脸,长得白净、周正,性情愚雅、慈悲、和蔼可亲。他平日戴礼帽、穿长袍,架一副金丝边眼镜,拄一根文明棍,脚上的白底千层布鞋总是一尘不染,与乡间氛围有些格格不入。
仁受问清了农民和他二崽的名字,说:“明天你送几担劈柴到乡公所来就可以了。”实际上,仁受当晚就找秋园要钱买了二十担谷,然后托人去买了个壮丁顶替那农民的二崽。
第三章 花屋里
众人附和着,都说这么大的人了,不给裤子穿是不像样。四老倌在众人的责备声中,终于向兵桃屈服了一回。
医生还没有到,夕莹就一动不动地断气了。从病到死,她一直安安静静的,没喊过一声,没打开过眼睛……她没力气。仁受把夕莹紧紧抱在怀里,让夕莹的脸贴着自己的脖子,一只手梳理着她依然如黑缎子般的头发,泪水在脸上横流。
夕莹死后,秋园不吃不喝,不停地哭,动了胎气,第二天晚上,肚子开始痛,越痛越厉害。秋园在房里不停地走来走去,全然不顾肚里的胎儿,只一声一声呼唤着夕莹的名字,像一头受了伤的母兽。秋园的第四个孩子子恕是在夕莹死去十个小时后出生的。乡里人都说这娃崽是夕莹转世投胎来的,劝秋园不必太过悲伤。死去的夕莹是老三,仁受替子恕起的小名就叫赔三。
第四章 黄泥冲
一路上,秋园哭着对子恒说:“你当兵去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你爸爸身体不好,帮不上什么忙,弟弟妹妹都小。你一走,这个家丢下我一个人怎么得了。”因为是志愿军,政府并不勉强。子恒的参军梦就此破灭。
那阵子,之骅姐弟轻易不出门,把自己关在家里,就像关在笼里的鸡。
刚解放那阵,四老倌被划为中农。土改复查,中农上升一级,成了富农。富农也是人民的敌人。宣布那天,众人集中在四老倌的屋门前,等候对他的发落。
众人认为四老倌不老实,有金子不肯交,不受点皮肉苦是不行的。有人抬出一只大水缸,缸里放了条泥鳅,命他脱光衣服去捉这条泥鳅。兵桃突然冲到爹爹面前双手抱住他,不让他脱衣服。四老倌拍拍兵桃的肩膀,说:“不怕,爹爹抗得住。”说着脱下棉袍,仔细地披在兵桃身上,又轻轻地说:“要是能这样冻死,倒蛮好。”
“兵桃,我哪来的金子,那东西要值多少钱!我只有四大缸粗盐,放在屋背后的薯窖里。”四老倌说着,叹了口气,“都是麻衣相师害的,别人还真以为我有金子呢,才遭此大难。”
爷……”那人点点头说:“我当时就说以后再不偷了……后来,七拼八凑了一点钱做起这个小生意,混碗饭吃。如今,总算苦日子熬到头了,解放了,分了田,崽也长大了,有人做田,再也不怕冇饭吃了。我挑着担子天天在外面转,昨天才听说杨乡长划了旧官吏、抄了家,晓得你们有困难,就赶紧来了。”
第五章 赐福山
秋园家有四间房,二菊在赐福山的房子只有三间。不花一分钱就多了一间房,还能毫不顾忌地和野男人鬼混,二菊心满意足地走了。
秋园那天实在走得快,下午两点左右就走完了八十里路,到了湘阴县城,找了个小饭铺住下。买了一小碗稀饭,几口就喝掉了,真是牙齿缝都没塞满。人已精疲力尽,早早就躺下了,想要好好困一夜,第二天还有八十里路要走。
幸亏老倌子地形人头熟,带着秋园几经周折,终于找到了子恒。他又黑又瘦,整个人都变了个模样。秋园见到他那一刹那,几乎没认出来。子恒见到秋园也愣了半天,做梦也没想到母亲会来找他。秋园叫子恒给了老倌子两万块,老倌子回去了。
这天,正喝着稀溜溜的菜粥,之骅对仁受说:“我要出去讨饭,这样饿下去生不如死。出去多少能讨点回来。”“你一个细妹子出去让人好不放心,万一出个什么差错,真是不得了。还是我去,如今顾不得什么面子了,我有些熟人,多少会打发点。”“爸爸,不行不行!要是你在路上摔倒了怎么办?发病了怎么办?还是我去。我去邀兵桃,有个伴胆子大些。”
仁受见了,连忙问:“出了什么事?”秋园说:“我买的那只鸡,硬说我是偷的。”连续几个晚上,秋园都被叫去批斗,但她死也不承认鸡是偷的。于是,她就从屋子这头被推到那头,循环往复。那些天,秋园正好来月经,血顺着裤管滴滴答答往下淌。
斗了六个晚上,那伙人终于觉得腻了,这才罢休。
仁受被抬到后山上埋了。秋园一下子老了许多,犹如遭了天祸的老树,不断念叨着:“你就这样走了,你是真正脱了身,丢下我们孤儿寡母怎么得了?今后的日子不知怎么过啊!”
第六章 跑
天一亮,秋园就带着赔三和田四,连同少得可怜的几件换洗衣服上路了。露珠未干的清晨,天高地阔,云淡风轻,微风中荡漾着夏天的气息。母子三人一连饿了几天,肚子空空,身体虚弱,走起路来头重脚轻,直到明晃晃的太阳悬在头顶,才走到湘阴火车站。
陈大姐说:“看你带着细崽,好作孽,不如一路跟我去湖北。我在湖北落了户,那地方人心好,不讲吃得有多好,粗茶淡饭是有的。我劝你莫带着两个细崽回去送死。”秋园说:“我人生地不熟,到哪里去找饭吃,莫不是去讨?”
秋园心想:莫不是命不该绝,遇上了好人。就这样,秋园跟着陈大姐到了湖北汉川县马口镇的王家台生产队,暂住陈大姐家。陈大姐是个热心肠,出工时就大肆宣传:“我表妹是个裁缝,做的衣服洋气,我们这里还没人穿过。”歇工后,她一下带了七八个妇女来看秋园穿的衣服,还抢着试穿。这些女人一个个粗手大脚,皮肤黝黑,衣着破旧,看得出是终日劳作、心眼实在的人。
秋园每星期都写信给子恒,信的末尾总有这么一句:“五年之后,我们全家团圆。”子恒有一次回信说,赐福山的屋子已经不像个家了,一点点家具全被人搬光了,连碗筷都没了,好一点的门框也被撬掉了。他还说,秋园若回湖南,不住老屋了,就和他住在学校里。
辛苦而平静的日子过了一年多,王家台也开始清理外来人口,大会小会动员不断。工作组的同志三令五申,说要是查到队上有外来人口,必定一追到底,后果自负。在如此政策攻势下,谁又敢胆大包天,擅自收留外来人口呢?秋园刚刚对生活有了一线希望,哪怕整天累得直不起腰来也总是笑盈盈的,如今听说又要回湖南,有如惊弓之鸟,回想起那可怕的日子,真是喘不过气来。
秋园猛一听到这样的话,心中一炸,随即说:“我大儿子都当老师了,我还改嫁,岂不丢人!”陈大姐说:“如今不是丢人不丢人的问题,最重要的是留条命在。现在不是回乡的时候,要回也要等以后。先在这里安下身来,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秋园何尝不清楚:回去等于送死,自己没请假就跑出来(她这种四类分子是不会准假的),不饿死也得被斗死。
西红柿成熟的季节,成片的西红柿红彤彤地吊在枝上,被绿叶衬托着,真是妙不可言。一小会儿就能摘一大篮子,休息时就坐在地头大吃特吃西红柿,只是不能带走,结果一个个吃得肚皮鼓鼓的。刚开始,秋园不那么喜欢西红柿,连一个都吃不完。可看大家吃得津津有味,她觉得不吃划不来,就霸蛮吃,还真吃上了瘾,越吃越好吃。
一次,秋园拆洗棉衣,王成恩也来帮忙。秋园留了五块钱缝在棉衣口袋里,口袋一拆,钱便掉了出来。她一时好像做了亏心事,支吾道:“这不是什么私房钱啊,不记得什么时候放的。”王成恩说:“你尽管留点私房钱,留得越多越好,我只要有饭吃、有衣穿就够了。”
秋园当过老师,善言,讲话无需稿子。她总是说:“我不是来介绍经验的,是来和姐妹们聊天的。”那一口带着北方口音的湖南话,真格好听。
秋园将脚朝地面狠狠一跺,“我不死了,我一定不死了!鬼,你去吧!我想通了,就是不死了,你能把我怎样?我死了一个儿子,还有三个儿女。四儿死了,我痛不欲生,我死了,我的儿女也会痛苦不已。我要为他们着想,决不能给他们带来痛苦。我要活下去!”
秋园四十六岁去湖北,六十六岁回湖南。
第七章 归
离开学校十一年了,现在高考恢复,凭成绩录取,这对赔三来说确实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世上的事还真有峰回路转的时候。过了很久,公社忽然捎口信来,要赔三去参加补习。原来有几个和赔三情况类似的人,与公社交涉了好久。因有明文规定,公社不敢马虎,便答应让他们参加考试,赔三也顺带沾了光。
考试那天,赔三穿得干干净净,一改往日总是低头走路的习惯,抬起头走在考生当中。一行人早早来到了位于公社小学的考点。考生们聚集在操场上谈笑风生。大学多年没有采用考试选拔学生了,这是一件激动人心的事情。赔三独自站在操场一角,将昨晚复习过的知识在脑中过一次电影。
赔三考取了湖南师范学院中文系。毕业以后,他成了一名中学语文教师。仁受在世时老说,教师与医生是最好的职业,不管哪朝哪代,总要有人教书,总要有人行医。很长时间里,仁受、秋园都是靠教书养家的。子恒教了一辈子书。赔三也加入了这个队伍。
这酒还派上了另一个用场。当晚,之骅腹痛如绞。她抱着肚子,先是克制地呻吟,继而满床打滚,身下有液体汩汩流出——羊水破了。
注释
[2]光洋,银元的一种,民国时期主要流通货币之一。
[3]娭毑,方言,年老妇女。[4]老倌,方言,老年男性。
[14]两万块,相当于如今的人民币两元。
[23]捡漏,清除烂瓦,补上新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