鼠疫
    加缪

    ◆ ·译序· 真理原本的面目

    人一旦意识到世界荒诞,即便没有感染上疫症,也平添了心病,这就是身陷围城,心陷绝境的征兆。

    灾难面前,所有的人会共同面对,放下曾经的敌对。这正是荒诞的象征,鼠疫所起到的教育作用。

    鼠疫这个荒诞象征,其示范效应产生了奇迹,如影传形,如镜示相,幻化出了魔之形,恶之相,肆虐于社会的各个领域,挤压掉人生的空间,使得所有人,无论所谓的“善”人还是“恶”人,都无路可逃,不想死就只有拼死一搏了。

    让人人都“走在通往真理的路上”,这就是加缪讲“想成为哲学家就写小说”这句话的初衷吧。

    《鼠疫》则讲述一个席卷几十万居民的特大事件,是突发式的:一场持续十个月的大瘟疫,颠覆了一座城市的行政管理、社会秩序、人心情感、道德良心、责任担当等社会和人生的方方面面,谁都不能置身于这种荒诞现实之外,哪怕是偶来的局外人和社会的边缘人物。

    生活逻辑就是这么荒谬:做好人难,不做坏人更难。换言之,做点好事容易,难的是不做坏事。

    他那个人,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 人物简介

    他坚持写的纪事,成为记录疫城每天情景的鲜活材料。

    情开始时把自己视同局外人,千方百计想要脱身回巴黎与恋人团聚,后受到里厄大夫和塔鲁等人的精神感召,加入了志愿队,表现出他的果敢和才干。

    ◆ 鼠疫

    用另一种囚禁状况表现某种囚禁状况,犹如用某种不存在的事物表现任何真实存在的事物,都同样合情合理。

    ◆ 第一部

    要了解一座城市,简便的办法就是探索居民如何劳动、如何爱,以及如何死亡。

    “等你回来,一切都会好的。咱们从头再来。”

    太多的掉以轻心和不重视,导致灾祸蔓延,波及全世界,比如最近的肺炎,现在是 2020 年一月下旬。人们总是会忘记小小的蝴蝶也能掀起巨大的风暴。“老鼠……”法官说道。里厄朝火车启动的方向望了一眼,随即又转向出站口,他应了一句:“是的,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当时的情况,他记得最清楚的,也只是一名列车员经过,腋下夹着一箱死鼠。

    是身经百战富有经验冷静从容,还是缺乏敏感掉以轻心不加重视。里厄的母亲听到这个消息,没有流露出一丝惊讶的神色。

    有点像肺炎严重期间逃离武汉的那批人。城里的状况激发怕死的天性,强烈的求生欲促使他们远离重灾区。大批大批老鼠跑出洞来死去。

    总会有人敏感,想到的更多,洞悉事件发展的方向,并采取措施。不过,他心里还在琢磨,事情是不是严重了。里厄也说不准,但是他认为灭鼠办公室应当采取措施。

    媒体指责政府,即便政府毫无措施的情况下起码能有所行动。媒体跟随政府,只能任由蝴蝶掀起巨大的风暴。正是从这天起,晚报大量报道这件事,质问市政府打不打算行动,准备采取什么紧急措施,以确保市民免遭这场令人憎恶的鼠害的侵扰。市政府毫无打算,根本没有准备采取任何措施,不过,市议会倒是先开会讨论。指令下达给灭鼠办公室,每天清晨集中清理死鼠。清理完了,由办公室的两辆卡车将死鼠拉到垃圾焚化场焚烧。

    这段描写鼠疫蔓延老鼠大批量死去的文字,让人心惊胆寒。不料,随后几天,形势越发严峻了。收集到的死鼠数量与日俱增,每天清晨都要清理更多的死鼠。到了第四天头上,老鼠开始成批出洞,死在外面。它们从储藏室、地下室、地窖和阴沟里爬出来,列成长队,蹒跚前行,晃晃悠悠来到光亮的地方,在原地打转,然后死在人的面前。夜晚,无论在走廊还是小巷,都能清晰地听见它们垂死的轻微叫声。到了早晨,在城郊街区,只见死鼠堆在阴沟里,尖嘴巴上还挂着血丝,有的泡得胀起来,开始腐烂,还有的躯体僵硬,胡须仍然翘着。

    如同武汉这座城,感染肺炎那波人。只是现在蔓延到更多的城,扩散至更多的人。健康的系统已经紊乱,等待着人们将其修复。我们这座小城,原先多么平静,瞧一瞧就知道,它现在有多么惊愕,几天工夫就闹得天翻地覆,如同一个原本健康的人,黏稠的血液循环突然紊乱起来!

    从认为不会降临到自己身上的偶发事件,到全面侵袭人人自危的规模性事件。面对未知的威胁,大部分人的恐惧与日俱增,少部分人因为无知而毫不在意。此前,大家只是抱怨一个颇令人厌恶的偶发事件,现在却发现,这种现象隐含着威胁性,可是其规模还无法确定,其根源也无从探究。唯独那个患哮喘病的西班牙老人仍旧搓着双手,一再重复:“它们跑出来了,它们跑出来了……”显示老年人的一种喜悦。

    第二天,四月三十日,天空晴朗,湿度较大,微风习习已有暖意,从最边远的郊区带来鲜花的芳香。早晨街上的喧闹声,似乎比往常更热闹,也更欢快,我们的小城经历了一星期惶恐隐忧,这天总算解脱出来,全城呈现出春回大地的景色。

    有些病例官方报道,有些病例无人知晓。在鼠患期间,报纸连篇累牍地报道,现在却不置一词了。这是因为老鼠死在街头,而人则死在家里。报纸只注意街头发生的事件。

    加缪的比喻真的超级形象,令人印象深刻。一亿具尸体,排列在历史的长河中,凭想象也无非是一缕青烟。里厄大夫忆起了君士坦丁堡流行的那场鼠疫,据普罗科匹厄斯[插图]记载,当时一天工夫就有上万人丧生。一万名死者,就是一家大型影院观众的五倍。要搞搞清楚就应该这样做。将五家这样影院的观众集中在门口,带到城里的广场上,全部屠杀,将尸体堆起来,这样就能看得稍微清楚些。

    历史重大瘟疫情况与画面寥寥几句就已概况。玻璃窗里面,“鼠疫”这个词还在室内回响。这个词不仅具有科学所赋予的含义,还拥有一幅幅长长排列的图景:这些图景非同寻常,和这座黄灰色的城市很不协调,尤其此刻,这座城市还颇有生气,算不上热闹,倒也挺嘈杂,总的来说,一片祥和的气氛,如果说“祥和”与“死气沉沉”可以并用的话。而且,如此安定、与世无争的清平世界,也能轻而易举地抹掉瘟疫的陈旧图景,如雅典闹瘟疫时飞鸟绝迹[插图];中国的城市到处是奄奄一息的病人;马赛的苦役犯将浑身流脓血的尸体叠放在坑里[插图];普罗旺斯地区筑起高墙[插图],以便阻遏鼠疫的狂飙;雅法[插图]极其令人憎恶的乞丐;君士坦丁堡医院里硬地面上放置着潮湿腐烂的床铺,用钩子将病人一个一个拖走;黑死病肆虐时期[插图],医生都戴着口罩,仿佛戴着面具参加狂欢节;米兰活着的人在墓地里交欢;在惊恐万状的伦敦,车水马龙,都载着死尸,无论白天还是夜晚,到处都回荡着持续不断的号叫。

    承认事实,积极行动是避免事态扩大的最好策略。眼下应当做的,就是应该承认的事实便明确承认,果断驱逐不必要的疑虑,采取切合实际的措施。接下来,鼠疫就会停止流行,因为鼠疫不能单凭想象或者假想存在。如果鼠疫停止流行了,这种可能性最大,那么就万事大吉了。万一情况恶化,那也能够掌握,看看有没有办法先控制住,然后再战而胜之。

    漂亮的逻辑:重点不在于是否是鼠疫,而是可怕的现象所带来的严重后果需要及时阻止。“如果有一种细菌,”里厄沉默片刻,又说道,“三天工夫就能使脾脏肿大三倍,使肠系膜神经结肿成橘子那么大,里面充满了糊状物,那就恰恰容不得犹豫了。各个传染源日益扩大。疾病按照这样的速度传播,如果不能被遏止的话,那么用不了两个月,就能夺走全城一半人的生命。因此,你们称这为鼠疫或者增长性热症,都无关紧要。关键只有一点,你们必须阻止它屠杀全城半数居民。”

    沟通总是困难的,经常需要反复的交流才能聚焦到同一个问题重点上。“坦率地告诉我您的想法,您确认这是鼠疫了吗?”“您这样提问题不恰当。这不是措辞的问题,而是争取时间的问题。”

    2020 年春节期间,我每天醒来的感受也是如此。“是的,”里厄说道,“我就知道数字又上升了。”

    工作生活中很常见,合作的双方为了守护自己的利益,经常会有所保留。有时候的保留是利,比如做事为自己留后路。有时候的保留是弊,比如肺炎患者隐瞒接触史。里厄还从未感到职业的担子这么沉重。在这之前,患者非常配合他的治疗,有什么话都跟他讲。现在,大夫第一次觉得他们有所保留,表现出一种恐惧,对他们的病症讳莫如深。

    病毒不像老虎,只要出现人们就能看到,然后采取措施。它是看不见的魔鬼,在没有发生明显异样的时候,一切如平常,而很多平常的举动却助纣为虐,使危害波及到更多的人。就在这段时间,春天从四周郊区抵达城里市场。成千上万朵玫瑰花,凋谢在沿人行道摆摊的卖花人的篮子里,甜丝丝的花香在全城飘浮。表面上毫无变化。有轨电车一如往常,高峰时刻挤得满满的,其余时间空空荡荡,又十分肮脏。塔鲁观察那个小老头,而那个小老头还是瞄准小猫吐痰。格朗每天晚上回家,干他那神秘的营生。科塔尔四处转悠,而预审法官奥通先生,仍然率领全家人散步。那位老哮喘病患者还继续倒腾他的鹰嘴豆;时而能遇见那位记者朗贝尔,还是一副沉静和对事物感兴趣的样子。夜晚,街上熙熙攘攘,还是同样的人群,电影院门前照样排起长队。

    封城,艰难又果断的决定。只见电文上写道:“宣布鼠疫流行。全城封闭。”

    ◆ 第二部

    在意外和灾难面前,有些离别或许就是最后一次。的确,全城封闭所造成的最明显的后果之一,就是将一些没有思想准备的人置于突然分离的境况。那些母亲和子女、夫妻和情人,几天之前,还以为是一次暂时分离,他们在火车站月台上拥抱吻别时,也只是叮嘱三两句,确信过几天或者几星期就又见面了,沉迷在人的愚蠢的自信中,并没有把这次离别放在心上,满脑子还是日常事务,讵料猛然发现,这一别就遥遥无期,再难重逢,也无法通音信了。

    大敌当前,个人得失远不及群体利益。实际上,我们需要好几天才能明白过来,我们落到了毫无回旋余地的境地,什么“通融”“照顾”“破例”等词语都丧失了意义。

    拥有互联网的现代是没这个担忧的,也就是说那个年代的人,同亲友的联系也切断了,这种未知真让人痛苦。又一道法令颁发了,严禁信件往来,以防瘟疫通过信件传播。

    信件如果没有传递到对方的手中,也就失去了存在的意义。即使有的得手了,也是一去杳无音信,下落不明。一连数星期,我们只得重写同样一封信,重抄同样的呼唤,这样做了一段时间之后,最初从我们内心掏出来的有血有肉的肺腑之言,无不丧失其内涵,变成空洞的词语了。

    所谓患难见真情。首先是我们内心的痛苦,然后就是在我们的想象中,在外的儿子、妻子或情人的离愁别恨。

    2020 年春节武汉现状应该类似,只是城里打转的人很少了,要么在医院打转,要么在家里打转。如果换成别种环境,我们的同胞就可能找到出路,过一种更加外在的、更活跃的生活。然而,鼠疫一流行,他们就同时空闲下来,只能在死气沉沉的城里打转,日复一日地沉浸在令人沮丧的回忆里,因为他们漫无目的,闲时总是经过同样的街道,而在这么小的城市,这些街道也恰恰是他们昔日跟眼下在外的家人一起走过的地方。

    加缪的文字很美,能够吸引人。他们就是这样,跌落在顶峰和深渊之间,上不上下不下,飘浮在那里,哪儿像活着,只是一天天毫无方向地混日子,沉湎于枯燥乏味的回忆,形同漂泊的幽灵,想要汲取点力量,也只能接受扎根在痛苦的土壤里了。

    不幸的滞留者。不应该忘记像记者朗贝尔或其他一些人,他们则相反,离别的痛苦还要变本加厉,只因他们在旅行中意外遭遇鼠疫而滞留在这座城中,既远离难以相见的亲人,又远离自己的家乡。在通常的流放中,他们是最深度的流放,因为,他们固然同所有人一样,为拖长的时间而惶惶不安,但同时还牵挂着空间,他们落难在疫区,要眺望遥远的家乡,就不断撞到相阻隔的一道道高墙。

    瘟疫对情侣的影响。。正是从这时候起,他们才能很容易地回顾自己的爱情,并审查其中的不足。

    关系需要经营,时常表达爱,格朗和雅娜的分开有点可惜。“当初我很爱你,但是现在我累了……我也不是很开心地离开了,但是,不见得非需要幸福才重新开始。”雅娜给他写了信,内容大致如此。随后,就轮到约瑟夫·格朗痛苦了。他也本可以重新开始,里厄就向他指出了这一点。可是没办法,他就是不自信。

    鼠疫更加严重,每周一报加快到每日一报。自不待言,他关注着鼠疫总体的进展,准确地记录了由广播电台标出的瘟疫的一个转折点,即广播电台不再公布每星期死亡几百人,而是每天死亡的人数:九十二人、一百零七人、一百二十人。

    的确如此,慢性灾难带来生命威胁的同时,也带来了对未知的恐惧。这位老守夜人便回答说:“唉!真要是地震倒好了!剧烈震动那么一下,就再也没人谈论了……只是清点一下遇难者、幸存者,也就万事大吉了。可是,这种传染病也太歹毒啦!即使身体没有感染上的人,也有了心病。”

    慢性灾难对经济的损失远大于急性灾难。可致死的传染性疾病对旅游业,餐饮业,线下娱乐页,畜牧业,物流业都是很大的冲击。而且他也确信,还会有很长时间,游客要避而不来本市。这场鼠疫毁了旅游业。

    塔鲁道出了人性随形势变化的过程。帕纳卢神父的讲道,塔鲁也做了笔记,并且附有如下的评论:“我理解这种赢得好感的热忱。灾难初起和结束时,有人总要耍耍嘴皮子。灾难初起的时候,习惯还未丧失,等到灾难结束时,习惯又已经恢复了。只有在灾难最严重的时候,大家才实事求是,也就是说保持沉默了。等着瞧吧。”

    同理心让有责任感的人面对其他遭受苦难的人无法坐视不管。现在,他们驶入城郊,车灯照亮空荡荡的街道。他们停下来,里厄在车的前面问塔鲁是否愿意进去,塔鲁回答愿意。一抹天光映现在他们脸上。“对了,塔鲁,”里厄说道,“您管这种事,出于什么动机?”“我也不知道。也许是我的道德观吧。”“什么道德观?”“理解。”

    吃野味的人也不曾想过伤害其他人,但他们实实在在地造成跟邪恶同样的损害,这源自这群人的愚昧无知。教育为何是国之根本,因为医愚可以减少罪恶发生。世间的罪恶,几乎总是来自愚昧无知,善意如不明智,就可能跟邪恶造成同样的损害。人性中善的成分还是多于恶的成分,但事实上,问题并不在这里。人无知只有程度之分,这就是所谓的美德与恶行了。最可恨的恶行就是愚昧无知的行为,自以为无所不知,因而自赋权力杀人。杀人凶手的心灵是蒙昧的,而没有真知灼见,不能明察秋毫,也就谈不上真正的善良和崇高的仁爱。

    喜欢这种生死观,为所爱而活,为所爱而死。“喏,塔鲁,您能为爱情而死吗?”“说不好,但是我觉得,现在不能。”“果然。您能为一种理念而死,这一眼就看得出来。而我呢,已经厌倦了为理念而死的人。我不相信英雄主义,知道那很容易做到,也了解死了很多人。我所感兴趣的是,人要为自己所爱而活着,而死去。”

    一番对话改变了记者朗贝尔的决定,感觉主要是里厄大夫和妻子的示范作用。朗贝尔就给里厄大夫打电话:“我愿意和你们一起干,直到我有了办法出城为止,您肯接受吗?”电话线另一端一时沉默不语,继而说道:“接受,朗贝尔。我要谢谢您。”

    ◆ 第三部

    此时个人命运严重依赖集体命运。到了八月中旬,可以说实际上,鼠疫已经席卷了一切。因此,个人命运已不复存在,唯有一段集体的历史,即鼠疫和所有人的共同感受。感受最深的莫过于骨肉分离和放逐感,以及其中包含的恐惧和反抗。

    本章重在介绍总体形势,包括活着的人的过激行为,死者埋葬的情景和情侣分离的苦痛。值此暑热和疫情达到高峰之际,应当描述一下总体形势,举例说明我们活着的同胞过激的行为,描述一下死者埋葬的情景和情侣分离的苦痛。

    人倾向于想象他人遭遇更差的境况,来慰藉自己的不幸处境。“总有囚禁得比我们还严的人”,这样一句话概括了当时唯一可能心存的希望。

    如果不会牵连他人,支持,如果会牵连他人,反对。焚毁自己房子的行为显然会让火势蔓延到周边,有考虑过给周边造成的可怕后果么?据了解,那是检疫隔离期满的人纵的火,他们死了亲人,遭到不幸的打击,一时神经错乱,便放火焚毁自己的房子,幻想将鼠疫葬于火海。

    鼠疫期间,从沉浸个人生活,到关心公众想法。鼠疫初起那段时间,他们为一大堆自己十分看重的小事而苦恼不堪,生活中丝毫也不关心他人,只一味体验着个人生活;现在则相反,他们的兴趣完全放在别人感兴趣的事情上,头脑里只有公众的想法了,就连他们的爱情,在他们的心目中,也化为极抽象的面貌了。

    ◆ 第四部

    无中间态的观点。十九世纪有一位世俗作家,断言并不存在炼狱,便声称揭示了教会的秘密。言下之意,他认为不存在半路,只有天堂和地狱,人根据生前所做的选择,死后不是升天堂而得永福,就是下地狱而受永罚。

    没有人能在席卷全城的一场瘟疫中置身事外。我们同样如此,就应该确信在鼠疫的肆虐中没有安全岛。不,没有中间路线。

    里厄原来这么有女人缘,之前都很顺遂,不过这次瘟疫中也体现出强大的责任感。我年轻那时候,怀着天真无邪的思想生活,也就是说根本没有思想。我不是好瞎折腾那种类型的人,正正经经开始我的生涯,做什么事都很顺,凭着自己的聪明,在女人圈里如鱼得水,如果说我还有几分不安的话,那就是女人来得快,也去得快。有一天,我开始考虑了。现在……

    在确认朋友关系之后开始谈到家庭这种私密的话题,算是找到可以谈心的对象了。“应该告诉您,我的家境不像您这样穷苦。家父是代理检察长,相当有地位。但是,他没有那种架子,天生是个随和的人。家母出身寒微,从不抛头露面,我始终很爱她,但是不愿意谈她的情况。父亲,对我关怀备至,我甚至相信他还试图理解我。他有外遇,现在我可以肯定,因此,我一点也不感到愤恨。他在这方面的行为,正如人们所预期的那样,没有招人反感。总之,他不算是个特立独行的人,现已不在人世,我明白了他这个人的一生,即使不能说是个圣人,也不能说是个坏人。他介于两者之间,仅此而已,对于这种类型的人,大家都有一种适度的好感,正是这种好感能让人继续下去。

    一个人做的事情如果受到另外一个人的关注并得到这个人的赞赏,能拉近这两个人的距离。这种小小的练习大大密切了我们彼此的关系。我充当了他的听众,他也赞赏这种好意

    同让人死亡的事情做斗争,比如之前的死刑,本书的鼠疫。“于是我想明白了,在这些漫长的岁月中,至少我始终是个鼠疫患者,而我还恰恰以为,自己全心全意在同鼠疫做斗争。

    病毒携带者走在大街上,如果知道会传染给他人并造成死亡,一定深感愧疚;不明真相的网络暴力的参与者,如果知道对当事人造成的永久伤害,一定深感愧疚。“从那之后,我就没有变。很久以来,我就深感愧疚,羞愧得要死——居然我也成为一个杀人凶手,即或是间接的,即或是抱着良好愿望。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仅仅发现,今天,比较而言,即使好人也难免杀人或者被杀,因为他们就生活在这种逻辑中,在这个世界上,我们的一举一动,都有可能致人死亡。

    即便是作为法官的父亲判决供认不讳的罪犯死刑,塔鲁也是拒绝的。这就是为什么,我决定拒绝一切直接或间接的,有理或无理的杀人行为,也不为杀人的行为辩解。

    「一个正派的人,就是几乎不把疫病传染给任何人的人」诸如健康、正直和纯洁,都是意志的一种表现,而人的意志永远也不应该停歇。一个正派人,就是几乎不把疫病传染给任何人的人,就是尽量少疏忽走神的人。真得有意志,还要绷紧神经,才始终不会疏忽大意。

    太慈悲了。我缺乏一种特质,不能成为一个通情达理的杀人者。这不是一种傲慢。但是现在,我心甘情愿原原本本做人,我学会了谦虚。我只想说,大地上还有灾难和受害者,一定得尽可能拒绝,不要跟灾难同流合污

    为人处世之道,人不该受他人摆布,要活得明白,讲话和行动应该遵从自己的想法。高谈阔论也足以使其他一些人晕头转向,结果同意去杀人了,从而也使我明白了,人的不幸缘于他们没有使用一种清晰的语言。于是我决定讲话和行动都要明明白白,以便走在正道上。

    英雄主义、圣贤之道从来都是极少数人的结果,男子汉却是每个男人可以做到的,同样值得赞扬。比起圣人来,我感到自己跟失败者更为意气相投。我觉得自己对英雄主义、圣贤之道并不感兴趣。能引起我兴趣的,还是做个男子汉。

    ◆ 第五部

    2020 年的中国也面临着这样的问题,应对是挑战,重建更是挑战。原先生活的种种便利,不会一朝就能恢复,破坏容易重建难。

    鼠疫中的幸存者。本来志在必得的猎物,如格朗或者里厄医院的那个姑娘,却失之交臂

    悄无声息的来,悄无声息的走。老实说,还很难断定这是一场胜利。只是应当看到,疫病似乎怎么来的,又怎么走了。

    封城后同城外人分隔两地的情况下城内人的心理感受。另一些人则相反,他们主要属于饱受离别之苦的群体;此前跟他们所爱的人天各一方,长期分离,陷入幽闭的沮丧之中;一旦刮起希望之风,他们心中便燃起一种狂热和急躁的情绪,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一想到目的近在咫尺,自己也许未达目的之前便丧命,再也见不到心爱的人,长期忍受的痛苦也得不到补偿了,他们就不禁惊慌失措。在长达数月期间,他们不顾监狱和流放式的生活,默默地坚守,顽强地等待,讵料希望的曙光初现,就足以摧毁连恐惧和绝望都无可奈何的一切。他们不能跟随鼠疫的步伐走到最后时刻,而要像疯子那样冲到前头。

    从鼠疫到来的恐慌,到鼠疫离去的乐观。与此同时,乐观的情绪,也在那些从前过集体生活而被疫病拆散的人中间蔓延开来。

    避免鼠疫再次袭来。为谨慎起见,城门还要关闭两星期,防疫措施再执行一个月。

    希望 2020 年武汉肺炎早日迎来这个时刻。不过,那些沉浸在哀痛中的人,在内心深处也同样得到宽慰,终于消除了恐惧,不再担心别的亲人会被夺走性命,或者不必再为自身的安危忧虑了。

    塔鲁分析鼠疫出现的意义,主要是对人心的冲击。塔鲁认为,鼠疫会改变,又不会改变这座城市,而我们同胞的最强烈的愿望,当然现在是,今后也是一如既往,就仿佛周围没有发生任何变化,因此,在一定意义上,什么也不会改变,但是在另一种意义上,又不可能忘掉一切,即使加上多大的意志力也是枉然,鼠疫总要留下痕迹,至少留在人心里。可是,这个矮小的年金收入者却直言不讳,他对人心不感兴趣,人心甚至是他最不忧虑的问题。他关心的是行政机构本身会不会改组,譬如说,所有机构是否还像从前那样运行。塔鲁只得承认对此他一无所知,不过依他之见,可以设想所有这些机构,在瘟疫期间受到冲击,重新启动起来会有些困难。还可以想见,各种新问题会大量出现,给原先的机构至少要提出改组的必要性。

    照顾过病人的人,成了病人。塔鲁伸出胳膊,不再说什么,接受了这种漫长的注射,他也曾亲手给别的病人注射过

    血清不一定有效,但也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可能的机会。他所要做的事,就是必须催熟脓肿,给病人输滋补液,几个月以来反复失败却教会他珍视这些治疗措施的效果。其实,他唯一的任务,就是向偶然性提供机会,须知这种偶然性惰性十足,只有受到激发才肯动一动。这就必须让偶然性动起来。

    想起曾经患病的朋友,被汗水浸透全身。在他那坚强的额头上,头发被汗水浸得卷起来。

    朋友遇难时的无助,在最近的疫情中应该出现了很多次吧。里厄从此面对的是一副笑容消失而毫无生气的面具。这副人的形骸,曾经和他那么亲近,现在被病魔的长矛刺得遍体鳞伤,被一种骇人的病痛烧焦,还被天降的仇恨之风所扭曲,眼看着沉入鼠疫的疾流中,里厄却无能为力,救不了遇难的朋友。他只能停在岸边,心似刀绞,两手空空,没有武器,孤立无援,面对这场劫难,再一次束手无策。最终,无能为力的泪水模糊了眼睛,里厄未能看见塔鲁猛然转向墙壁,随着一声低沉的哀叹便咽了气,就好像他体内一根主弦断了。

    朋友和妻子同时间去世,友情和爱情一起离开,真的是比较大的打击了。一种生活的热情和一副死亡的模样,这就是认识。无疑正因为如此,早晨接到妻子去世的消息,里厄大夫才表现得如此平静。

    瘟疫结束后,对爱情的描写。多情的人的确魂牵梦萦,专注于固定的念头。对他们来说,只有一种事变了,就是时间的概念:他们流亡在外这么多月,总想催促时间快些流逝,在列车上已经望得见我们城市的时刻,他们越发热切地希望时间加速再加速;然而,火车一旦开始刹车,在停稳之前,他们反而又企盼时间慢下来,干脆停止不动才好。爱情生活缺失的这几个月,他们内心的感觉既模糊又强烈,隐隐产生一种争得补偿的要求,希望欢乐的时间比等待的时间过得慢一倍。至于在房间或在火车站等候的人,如朗贝尔,须知他妻子几星期前就得到通知,早已做好前来的一切准备,他们都同样急不可待,同样心慌意乱。只因这种爱情或者温情,已被闹了数月的鼠疫压缩成为抽象概念,朗贝尔不免心惊胆战,等待同爱的支柱,有血有肉的爱人共同检验这种感情。

    内心的安宁。还有少数人,也许像塔鲁那样,曾经渴望同某种东西相聚合,而这种东西,他们又无法界定,但似乎是他们唯一渴望的福运。既然没有别的名称,他们有时也就称之为安宁。

    人间自有真情在:亲情,友情,爱情。这世上如果还有一样东西,人总是渴望,有时也能获得的话,那就是人与人之间的温情。

    他们想要的正是唯一取决于他们自身的东西。

    曾经有个女孩对我说:你给我的不是我想要的。然后我们就分开了,这里看来是她和我的差异太大了,并且她认为我们之间没法填平这种差异。里厄看到在夕照中,站在门口紧紧相拥的人,相互凝视,彼此传递着欲火,如果说这些人已经如愿以偿,那也是因为他们想要的正是唯一取决于他们自身的东西。

    封城那些事儿情愿跟世人——他的同胞们,一起确认他们唯一共同肯定的事,即爱、痛苦和流放。因此,他的同胞的种种惶恐不安,他无不感同身受,他们的每种境遇,也无不是他本人的经历。

    死人已经盖棺定论,有罪的人还有各种可能。不论是坐牢还是枪毙,对于曾经共同抗击鼠疫的里厄心里都很难受吧,况且他的朋友塔鲁拒绝死亡,即便是有罪者。想到一个有罪的人,也许比想到一个死人还要难受。

    老人大彻大悟啊:苦乐全有,才算得上一个世界。最优秀的人总是先走。这就是生活。

    让我想起了前两天意外离世的科比。偶像天堂走好,曼巴精神永存。老人说道,“苦乐全有,才算得上一个世界。大夫,您那位同事呢,他怎么样了?”传来一阵噼噼啪啪的声响,但那是祥和的爆破声,孩子们在放鞭炮。“他死了。”大夫回答,同时用听诊器检查老人呼噜呼噜作响的胸部。“啊!”老人听了不禁愕然。“死于鼠疫。”里厄补充一句。“是啊,”老人沉吟片刻,不得不承认,“最优秀的人总是先走。这就是生活。真的,他那个人,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您为什么这样讲?”大夫边说边收好听诊器。“也不为什么。他可从来不说空话和废话。总之,我呢,挺喜欢他。就是这么回事。别人说:‘这是鼠疫,我们闹了鼠疫。’差一点,他们就会申请授勋了。说到底,鼠疫究竟是什么呢?鼠疫就是生活,不过如此。”

    看似身体健康长寿,内心总要经历离别之痛。我的命还长着呢,我会眼看着他们一个个全死去。我嘛,生活得法

    故地重游,境况已大不相同。不过,这是解脱之夜,而不是反抗之夜了。

    希望早日看到 2020 武汉欢庆胜利的烟花。官方欢庆的第一批烟花,从昏暗的港口腾空而起。全市居民长时间欢呼声隐隐传来。

    或许过去看到人身上值得赞美的长处太多,2020 年肺炎爆发太多人身上可鄙视的弱点了。在这场灾难中学到什么,即人身上值得赞美的长处多于可鄙视的弱点。

    当不成圣贤,又不甘灾祸横行,努力做好自己可以做的事情。本书仅仅见证了在危险关头,人们不得已做了些什么,同时也表明,今后再遇到类似情况,还应该做些什么:所有当不成圣贤,又不甘心横遭灾祸的人,当然要将个人的伤痛置之度外,努力当好医生,抗击瘟神及其武器乐此不疲制造的恐怖。

    ◆ ·附录· 加缪生平与创作年表

    贵人指路以及开明母亲的支持。热尔曼先生劝说加缪的家人,让孩子继续念书,上中学可以争取奖学金。外祖母虽然反对,这次沉默寡言的母亲却讲话了,要让二儿子考中学。

    欣赏能从兴趣爱好中领悟生活道理的人。不久我就明白了,球绝不会从你预料的方向传来。这一点对我的生活很有帮助,尤其是在法国,不是人人都那么正直。

    很多作家在其他领域表现都很好,比如加缪的足球,韩寒的赛车。归根结底,正因为如此,我才特别热爱我的足球队,为了胜利的喜悦,尤其这种喜悦同拼搏之后的疲惫感觉相结合,那真是美妙极了,但同时也是为了输球之后的晚上想哭的那种傻念头。

    冲动走向克制、嘲讽、冷漠,说明加缪更加成熟。加缪进入阿尔及尔大学,攻读哲学和古典文学。他开始写读书笔记,其中提到司汤达、陀思妥耶夫斯基、尼采、格勒尼埃,尤其提到纪德。他写道:“我这感情太好冲动,应当学会克制。我相信能控制住自己,能用嘲讽、冷漠来打掩护。我应当改变调子。”这是他初次反省。

    风骚的评价有点贬义,但也是对吸引众人眼球的肯定。这种姑娘适合远观,不宜近处。6月16日,加缪结婚,娶的是一个最惹男人注意的风骚姑娘西蒙娜·耶。西蒙娜打扮得很妖艳,她是大学生的偶像,是上升的中产阶级和社会成功的标志。

    不沉迷于现有的天地,去寻求更广阔的世界。加缪谢绝西迪·贝尔·阿贝斯中学的聘书,担心在因循守旧的环境会沉沦。他打算离开阿尔及尔,到法国本土寻求更大的发展空间。

    作家同时也是评论家,识别出其他作家作品的特点,并对自己的创作带来影响。萨特的短篇小说集《墙》发表。加缪撰文评论道:“观察到生活的荒谬,不可能是一种终结,而仅仅是一种开端。”

    加缪谈《鼠疫》受赫尔曼·麦尔维尔《白鲸》的影响,加缪开始构思长篇小说《鼠疫》。他在《介绍赫尔曼·麦尔维尔》的文章中写道:“这是人所能想象出来的最为惊心动魄的一个神话,写人对抗恶的搏斗,写这种不可抗拒的逻辑,终将培育起正义的人;他首先起来反对创世和造物主,再反对他的同胞和他自身。”

    异地三年么由于战争阻隔,他回不了北非,同妻子天各一方,直到解放才重聚。

    加缪反对科技滥用。8月6日和9日,美国在日本广岛和长崎投下原子弹。加缪在《战斗报》撰文:“机械文明达到了野蛮的极点,在不久的将来,人们必须抉择:要么集体自杀,要么聪明地利用科学成果。”

    范围由大及小,痛苦和苦难的区别在哪呢?加缪在一张标明1951年3月至1953年12月的纸上,列出他心爱的词:世界、痛苦、大地、母亲、人类、沙漠、荣誉、苦难、夏日、大海。

    优秀的人惺惺相惜。10月17日,瑞典皇家学院授予加缪诺贝尔文学奖。当时他是法国第九位此奖得主,而且是最年轻的,年仅四十四岁。加缪自己觉得意外,应该是马尔罗获奖。这一事件受到了左派和右派的双重抨击,但是马尔罗毫不犹豫地表示祝贺,说“他的这种回答给我们俩都增了光”。另一位著名作家莫里亚克,也排除前嫌给加缪以中肯的评价:“这位风华正茂的年轻人,是青年一代最崇拜的导师之一,他给青年一代所提出的问题提供了答案,他问心无愧。”

    可惜意外离世了,否则能为人类留下更丰富的思想和更优美的文字。伽利玛一家应邀到卢马兰过元旦。1月4日,加缪乘米歇尔·伽利玛的汽车回巴黎,车行至蒙特罗附近的维尔勃勒万,出了车祸身亡。

    ◆ 点评

    【《鼠疫》和加缪】

    今天读完加缪作品《鼠疫》,十七万字左右。

    很喜欢这部作品,本来是抱着理解当下疫情的初衷阅读,却被书中的思想和文字折服,也因加缪不一样的生平故事而加倍欣赏此人。

    鼠疫本身是加缪思想表达的荒诞象征,类似的灾难却实实在在的出现在 2020 年的现实世界中。这种突发式的特大事件,颠覆着一座城市的行政管理、社会秩序、人心情感、道德良心、责任担当等社会和人生的方方面面,没有人可以置身事外。我作为重灾区的局外人,作为因灾受限的局中人,看着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事件发生,看着真真假假满天飞的信息扩散,看着病例确诊人数的数字上升,看着各界人士企业的发声赈灾,让我觉得灾难确实可以让人看到平日习以为常但经常忽略的东西,也触发我思考一些生活的逻辑。

    加缪在书中提到,生活逻辑就是这么荒谬:做好人难,不做坏人更难。换言之,做点好事容易,难的是不做坏事。

    那些因为掉以轻心和不重视导致灾祸蔓延的事情,是当事人想做坏事么?不,只是因为当事人没预料到会产生如此严重的后果。

    但也总有人敏感,想到的更多,洞悉事件发展的方向,并采取措施。比如里厄大夫。

    很多事情的达成不能靠单打独斗,更应该靠团队合作以及组织协同。里厄找到塔鲁等众多战友一起抗击灾难,媒体监督政府使其有所行动。

    事情总有结局,灾难来临时人们恐慌,灾难离去后人们乐观。但这期间遇到的人,发生的事,感受到的内心冲击,永远的留在了亲历者的脑海之中。

    文末和里厄谈话的老人提到一句话令人印象深刻。他说,苦乐全有,才算得上一个世界。最优秀的人总是先走,这就是生活。

    让我想到前些天意外离世的科比,以及当下灾难中不幸感染的人群。

    于普通人,类似书中的观点:当不成圣贤,又不甘灾祸横行,努力做好自己可以做的事情。

    加缪是容易让人喜欢又欣赏的人,生于贫穷而又甘于贫穷。少年有贵人指路以及开明母亲的支持,也能够从踢球的兴趣爱好中领悟出生活道理。他不沉迷于现有的天地,会去寻求更广阔的世界。只是遗憾过早意外离世,否则能为人类留下更丰富的思想和更优美的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