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倾听
每当有人问我“如何才能学会倾听”的时候,我都会讲这样一个故事。
一、表达
2013年的秋天,我在美国硅谷的圣马太镇参加了一个奇特的年轻企业家学校,Draper University。40名来自17个国家的年轻创业者住在一栋当地旧宾馆改造的楼里,每天接受有意思的技能培训。
大家相处了一段日子后,我开始熟悉每个人的性格、思想,知道哪些是社交圈中的受欢迎者,哪些是难以接近或是古怪的学员。前者比如金发碧眼、性格异常开朗、卖快乐花生酱的美国白人女性Sophie;后者比如身形瘦小、性格孤僻、研究发电机的尼泊尔少年天才Raju。
从陌生到熟悉,我们这群有强烈自我意识形态的创业者吃在一起,睡在一起,一起喝酒泡吧,一起通过表达自己的观点不断地在思想上冲撞。
有一天的下午,我们突然上了一堂非常形而上的课,叫“学会如何倾听”。
导师是一位很有活力的犹太裔美国女士,举止充满了涵养。她布置了将近两个小时的放松环节:先是30分钟的冥想,又让每个人站起来和所有人分享自己人生中最搞笑的时刻。然后她讲述了人类大脑对于语言信息的处理过程和机理。在大家都放下了警惕后,她给了所有人一个任务:
“请回忆你人生至今最痛苦的那个时刻。”
她的助手放起了伴奏,”Intro – the XX”,那是帮助人进入专注状态的最佳音乐之一。所有人都闭上了眼睛。
时间过了一分钟。她说,“请拿出纸和笔,将这个最痛苦的时刻用语言写下来,不要去控制你的语言,只要保持笔尖在纸上滑动,不断地写,直到音乐停止。”
我愣了一会。不知该怎么写。但我知道我要写什么。对于这个命题,我们每个人内心其实都一直知道我们要写什么。我们只是一直在逃避。
我环顾四周,一些人已经进入了状态。罢了,我将笔尖触在了纸上,不受理性压制的思维开始控制我的书写。我发现我写的越多,我想写的就越多。
二、倾听
音乐停止。
女导师说,“希望你们中能够有人走到台前来,和大家分享自己写下的内容。” 她说无论是谁在分享,请所有台下的人遵守一个规则——正是这个规则让我最终决定站起来分享:
“请给予你所有的专注去听,就好像你的生命就寄托在这些内容上那样。”
“Listen attentively, as if your whole life depends on it. ”
我忘了为什么,但是那一刻我真的很想表达。我几乎是第一个举手的。
走到台前,我看了看台下注视着我的人们注视着我的表情——你知道一件很有意思的事儿吗?演讲者是可以看到台下每个观众的表情的。绝大部分观众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我又看了看自己手里的那张纸。
“谢谢大家。我所写下的人生中最痛苦的时刻,其实是每次我面对我母亲的时刻。我成长在一个单亲家庭,是由我母亲带大的。她并不是那种会做针线活、会替你洗衣服做菜的妈妈,她是个女强人。她努力地工作,给予了我所有经济上的支持,带我去见这个人那个人。她用她的方式爱我,但你知道的,我所得到的并不是传统意义上母性的温暖。”
说到这里,我停顿了一下。“事实上,在我年少的时候,我母亲脾气非常不好。我的童年里有很多棍棒交加的经历,甚至更多。幼时的我,曾经很多次在内心里发誓,我从此再也不信任我的母亲。”
“直到我17岁离开我的母亲,独自来到美国读书以后,她开始意识到她的问题。之后分隔两地的六年里,我很少见到在上海的她,也时常忘记给她打电话。但我可以感觉到她通过学习心理学、禅修等等,改变了很多。虽然到了她的这个年纪,有些坏脾性确实是积习难改了,但我知道她一直想努力弥补从前的问题。这让感到痛苦——年少时原生家庭留下了太深的恨,在成年后变成一种抹不去的惯性,一和她对话就心生抵触。”
“我不知道亲人间亲密的感觉是怎样的,不懂得如何去爱她,甚至因为在原生家庭种缺乏爱,而不懂得如何去爱家庭。我的前女友也因此说我不是结婚的料。但我真的很努力想改变这一切。”说到这里的时候,台下发出了“Awww”的怜悯声。看着台下的四十个学员,我这才发现我已经说远了。
我整了整思绪,说:“这差不多就是我人生中最痛苦的时刻,也可能是我现在的人生中少数还令我痛苦的事。我依然在努力。最后我想说,我很羡慕在座的大家,你们中的大部分人都拥有一个大家庭,以及和家人非常亲密的关系。好好珍惜。”
这就是我。我几乎没有和任何人讲过这些。更不会在公众场合讲这些。为什么?可能是因为我怕别人发现我是个缺爱的怪胎。也可能是怕暴露我人性上的大缺点。或者是怕别人攻击我。在常人眼里,我是个心智健全的正常人,还贴着一些看似很厉害的标签。我不想要别人可怜我,但内心深处,又有个柔软的地方希望获得怜悯。但无论如何,和在读这这篇文章的你一样,我周围交往的人都看似太“完整”了。我的这点事,抑或是觉得不值得一提、抑或是想要深深地掩盖起来。说实话,一直以来,我也不知道是哪一种。
三、更多倾听
在我之后上台的是之前提到过的尼泊尔少年Raju。
Raju是我来到这个学校的第一天见到的第一个学员。他在17岁的时候成立了自己的第一家能源公司。之后的三年,在尼泊尔、泰国、硅谷的颠沛流离间,他和他的团队一直在坚持研发一种可以将任何形式的能量转化为电力的小型装置。用他的话说:“热能、风能、太阳能、甚至打个喷嚏都能发电”。最惊人的是转化率可以达到30-40%,这也要远高于现在太阳能发电15%的转化率。来到这儿的第一天,放下行李后的整整一个小时,我都在听这个皮肤黝黑、身形瘦小、一天只吃两顿饭的少年,略略驼着背,跟我谦卑却又老练地讲述他的装置利用光子发电的原理,以及他将如何一步步在2015年实现量产。疯子,或者天才。
在之后的几个星期的合作中,我和团队中的人都发现Raju有太多怪癖的习惯。他会在所有团队成员集体讨论的时候,一声不响地走到离我们十米远的小角落,一个人托着下巴,思考他的答案,完全不理会其他人态度,只留下我们不明所以。他平时非常内向,但在遇到演讲嘉宾的时候,又很喜欢抢着提一些听起来很深(zhuāng)奥(bī)的问题,这也让大部分人讨厌,难以相处。
不过这个时候,Raju站在台上,左手握着右手,有一种我第一天见到他的时候的那种谦卑,那种有点女性化的感觉。
“不知道大家对尼泊尔内战有多少了解,我的童年是在尼泊尔战争中度过的。” 他平缓地说到。其实在场知道尼泊尔从1996年开始的十年内战的人并不多。
“小时候,我上学的地方离战区很近,所以我们的物资一直非常的紧缺,甚至可以听见枪林弹雨。。。” 他紧接着描述了战争中种种曲折遭遇对他内向和复杂的性格造成的影响。“那时班上有个男生一直喜欢亲我,他说我是他的幸运星(Lucky Charm)。这让本来已经压力很大的我,在很长时间里一直感到羞辱。”
他说在他的生命中,他最爱的人是他的姐姐,他可以为了他的姐姐去做任何事情。但在成长过程中,由于大家对于他怪癖的性格的排挤,以及周围人对他那些奇思怪想的不接受,他很多次想过自杀。
“是我姐姐的存在,让我坚定了活下来的意念。。。我很高兴我现在能活到今天,和这么棒的一群人分享这些。”
当他说到的这里的时候,我身后那个卖花生酱的金发女生Sophie突然哭了出来。她哭得很凶。所有人都回头看着这个平时班里最爽朗豪气的女人。身旁的人递上了餐巾纸,抱住她,但是大家都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导师说:“It’s okay. Let it out.”
“真的对不起,上个星期五。。。我最好的朋友之一,从金门大桥上跳下去轻生了。” 抽泣中,她满含泪水地看着Raju,“我真的很希望,你可以有机会和他讲你的故事。让他知道,无论多么的困难,都永远不要放弃自己的生命。因为真的,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爱他。”
这是班上最受欢迎和最不受欢迎的人的故事。但是我们的大故事还没有结束。
四、最后的故事
我的思维一直都没有来得及反应。因为这个时候,很多固有的思维定势都已经被打破了。你看到一个个平日里熟悉的朋友内心深处,最柔软的那个地方。那个地方,定义了每个人。
黎巴嫩人Zuhair在班里很受大家喜欢。他话虽不多,但是性格和长相都天真可爱。只有在离开人群的时候,你才能能从他的脸上看出一丝孤独。他走上台说,在黎巴嫩战乱中,他的祖父因为炮弹袭击受伤,而他冲进被炸毁的居民楼,背着他奄奄一息的祖父去医院,最终眼睁睁看着他祖父在他眼前死去。
而平日里不善言辞的瑞典人Luke,他的纸上写着“我在14岁那一年患上了血癌(Leukaemia),我曾经一度觉得这就是命,但是想要生存的想法让我活到今天。”
三十多岁的印度人Kumar是我在班上交往很密切的朋友,他具有一名优秀企业领袖的包容力。他总是带着平易近人的笑容,柔和的言语间投射出在多次创业经历中积累的自信和底蕴。Kumar走上台说,一年半前自己还在剑桥读MBA的时候,他在短短三天时间里联系接到了来自家里的三个噩耗:两个亲人去世,一个被确诊患上癌症。就在他从英国赶回印度奔丧的飞机上,他收到创业合伙人提出撤资的邮件。Kumar还有一个曾经出轨的女友。他曾经为了他们的关系做出了许多努力。但就在那段最悲痛的日子里,他的女友不顾一切地和他提出分手。就这样,在短短一个星期里,事业、爱情、家庭全部崩溃。
最后一个走上台的,是美国女生Megan。Megan是那种干干瘦瘦、皮肤苍白、穿衣风格有点朋克的美国白人女生。她是双性恋,爱抽烟,但性格很好。她在班里最为人知晓的身份,是作为著名的Thiel 20 Under 20的入选者,硅谷明星投资人Peter Thiel选出的20位20岁以下最杰出的创业者之一。这对于硅谷的年轻创业者来说,是一种莫大的声誉。
这时,优秀的她站在台上说的第一句话是——“我是一名强奸受害者。”
那一刻,整个房间的空气有一种凝固了的感觉。
她也停顿了一下。
“在事情发生后的第一年里,我一直不敢去面对曾经发生过的事。” 她说,“我没有敢告诉我父亲母亲、我最好的朋友、或者任何人。我想要去忘记这种羞辱。”
她平静地诉说着那段日子。“但我无论如何也忘记不了。” 她把自己关起来,将自己笼罩在那件事情中,每天都希望时间更快地过去。“我感到我和这个世界隔了一层罪。”
“真正让我走出来的,是当我意识到这一切都不是我的错。我并不是罪恶的那个人。我不能接受罪恶的人在外面逍遥。我意识到,只有我站出来,才能让那个人接收到惩罚,而不是我自己。”
她叙述着过去,我们四十个人所处在的密闭空间里绷紧了的重量,只在她一个人轻柔而平静的言语中找到了支点。直到,坐在第一排的荷兰女生Katie有了反应。
Katie是那种体格健硕、性格硬朗的运动型女性,身高1米8的她来自阿姆斯特丹,一直从事着体育运动相关的行业。而在这一刻,在我几乎还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的时候,她突然哭着冲上前去紧紧地抱住了台上的Megan。高大的她把头埋在了Megan的身后,只说了一句话,伴着哭泣:
“You are not the only one.”(“你不是一个人。”)
两个平日无比坚强的女性相拥而泣。
这个故事,就是这样结尾的。而这一切发生在不到两个小时里。
这是一群再正常不过的人——无论是在现实生活中、职场中、还是社交环境下遇到他们。但只有当你听到这些难以置信的故事时,他们才变得如此的真实。其实真实一直存在着,只是我们活在彼此对对方的假设里。而这一刻所有的触动,都源自于一个不完美的人类对于另一个不完美的人类最深层的理解。
那天晚上我走在一个商场里,看着每一个和我擦肩而过的陌生人。我突然觉得他们有了厚度。看着那个人的面孔,听着那个人的正在说的话,我开始想像他们背后的故事——在她的装扮背后,这个黑框眼镜的白人女性可能活在一个怎样的屋檐下;
那个穿着朴素的亚裔爸爸十几年前可能经历过一个怎样的青春;
这个脾气暴躁的黑人胖大妈可能要照顾几个怎样的熊孩子。
这些真实的人像一本本厚厚的书一样,走进我们的视野,又从左右两边流过。我没有机会翻阅他们,但我第一次开始思考,封面背后,有着怎样沉甸甸的内容。
戴尔卡耐基在他的那本传世著作《人性的弱点》中写到,最善于言谈者就是最善于倾听的人,通过与他人连接,它赐予你改变他人的力量。这本书是我们那四十个人的必读书目。但只有在那一天以后,我才真的开始懂得去倾听。
因为你遇到的每一个人背后都会有一个深邃的故事。这个故事定义了这个人。
或是在遇到你之前,或是在爱上你之前,又或是在赋予你生命之前,她与你一样,有她的童年、她的成长、她的家庭、以及她所经历的种种的酸甜苦辣,让她成为今天的她。
当你可以想像这一切时,倾听就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