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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写作于2020年春季。正好今天我要离开五道口了,所以发在公众号上。以前回五道口,看一群人在706瞎扯淡,如果是节日、跨年派对,认识的人就都重聚在20楼复式的空间里,有一搭没一搭说着彼此的生活。后来回五道口,每天就独自待在群租房了。我想,是时候离开了。

    再见,五道口 - 图1
    五道口的夜景。图片拍摄者:跳跳虎

    五道口绰号“宇宙中心”,可是在四十年前,这里是一片菜地。每当列车来临,大喇叭便重复播放:“行人车辆请注意,火车就要开过来了,请在栏杆外等候,不要抢行,不要穿栏杆。”

    后来,市场化大潮之下,五道口成了青年文化的热土。这里有五道口购物中心、美食城、华清商务会馆、万圣书店、豆瓣书园等地标,也有清华、北大这样的名校。以前在五道口,年轻人不缺玩乐。蹦迪、读书、派对,看似截然不同,参与者可能都是同一批人。五道口的读书人爱蹦迪,蹦累了的年轻人,没事也爱扯一点苏格拉底。他们可能先去书店,运气好你能碰到许知远、梁文道。然后去Sensation,脱下早上的面具,痛痛快快地蹦个野迪。不想蹦的人,就去706,支持一下朋友的读书会。在五道口,你会遇到各种各样的青年,北大的、打工的、按摩的、卖酒的,晚上蹦迪出来,经常有人坐在楼梯上抽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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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当年,五道口劲头正盛。它是北京一个不大不小的摇滚乐土,梳着莫西干头的摇滚歌手在Scream Club、D22或13club里歌唱,唱摇滚的青年特别流行,人们热议着革命和性爱,把玩最新的音乐CD。刺猬乐队那时候就在D22,但D22后来没了,刺猬也走了。

    有人走,就有人来。作为北京文化资源集中的地方,五道口不缺年轻人。清华、北大、地大、北语、北林、农大、北科、矿大、石油、北航等高校结成的大学圈,使得这里成为北京学生最密集的场所。正因如此,五道口也是不少书店、青年空间的聚集地。多年以前,这里有风入松、光合作用等书店,如今,五道口还有万圣书园、豆瓣书店等名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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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即便摇滚散场,五道口依然是北京数一数二的躁动之地。这里网罗了一批一流的大学生和创客,他们有的是北京土著,有的远道而来。整个东部最精英的学生云集于五道口,坐上中关村沿线的公交,在你身边攀谈的人学历可能都比你高,保不齐就有未来的高官政要、产业领袖。他们聊的都是令人眼花缭乱的话题,刚刚还在说起黑格尔的主奴辩证法,瞬间又能绕到共和党与民主党的对华策略。

    在五道口的地标中,我最喜欢去两个地方,一个是万圣书园。一个是706青年空间。万圣书园在成府路蓝旗营对面一栋小矮楼二层,旁边是一家保健按摩。书店早期位于西北三环中国人民大学附近,1994年三环路改造,迁址成府街深巷,到了2001年再次搬迁。

    当它还在成府街时,店面是两间平房,被一条小街一分为二。那时中关村闻名的书店还有国林风、风入松,后来成府街拆迁,万圣书园搬到海淀体育馆北门的平房里,过了段时间,又搬到了成府路,也就是如今的地方。新址的经营面积缩水了将近300多平米。

    2012年,万圣进行了离现在最近的一次搬迁,它从成府路123搬到了成府路59-1,那一次搬迁声势浩大,许多人自发参与到援助万圣搬迁的活动中,水木社区的网友曾回忆道:“搬迁队伍的组成颇有意思:大学教授、学生、医生、外国记者、互联网公司职员、出版公司、物流公司、家具厂……刘苏里挑出些精壮小伙子,婉拒瘦弱的女孩子,毕竟一包书少说也有二三十公斤。当当网连续数日派出20人的队伍,一度是打包的主力军。两名顺丰快递的小伙子手脚十分麻利,店员感慨:“不愧是专业的,一个能顶三四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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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万圣给我的第一感觉正是书目全、品相精,满满而整齐的书环绕四周,像走进一个胡同,两边不是房子,而是翻不完的书。万圣的书集中于人文社科类,侧重于学术书,包括外国文学、中国古代文学、中国现代文学、西方历史、中国历史、西方哲学、中国哲学、经济管理、社会学、心理学、政治学、人类学等等。网红书有,但不会特别放在显眼的地方,而如果你想看育儿经、成功学、高考秘籍这样的书,万圣就不适合你。

    万圣的书常给人意外之喜,而且书的排放都很讲究。在我待在万圣书园的时间里,我最常逗留的还是文学书区。大二暑假,为了搜集关于迷惘一代作家的资料,我在海明威那张绷着脸挂着一帘胡须的照片旁看了一个下午。在一个柜子里,海明威和菲茨杰拉德是挨着的,他们的代表作都在其中。最左边是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的《美与孽》、《那些忧伤的年轻人》、《爵士时代的故事》,最右边,是来自同一出版社的《危险的夏天》、《死在午后》,而两位作家最有名的书——《了不起的盖茨比》有五个译本位列其中,译者分别是巫宁坤、巫宁坤(纪念版)董继平、张思婷、吴建国,《老人与海》有三个译本,译者分别是李毓昭、鲁羊和俞光中。而在正中间,有四本书是其他作者所写,却与二位作家存在千丝万缕的联系,像泽尔达的《给我留下华尔兹》和保拉·麦克莱恩的《我是海明威的巴黎妻子》就是例子。

    从万圣书园出来,沿着成府路走到华清嘉园,就能见到706青年空间。706是一家创始于2012年的青年空间,本部位于华清嘉园社区。创立以来,无法盈利始终困扰这家空间。706希望通过书和文化活动聚起人流,但这里最多人的时候永远是酒会、派队,一个主打思想交流的空间,无意间成了社交、恋爱的乐园。

    在706,三分钟恋爱非常多,人们像飞蛾一样被火光吸引,烛火熄灭后又迅速散去,这里曾有过天台一夜情的轶事,很多恋情忽地一下就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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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住客建议706主打婚恋交友,但创始人方荣不太愿意,他被外人视作一个注重思想深度的人,可706要活下去,不得不做一些俗的东西。

    706经常有有趣的活动:失败青年派对、社畜保健所、苏格拉底对话。有一次,一群人身着古希腊公民的服装,手握一杯葡萄酒,十数个人围成一圈,中间的桌上放有两瓶葡萄酒。这是苏格拉底对话“会饮篇”的现场,一群穿越到古希腊的人要谈论的是“什么是爱”。

    青年人在这些奇怪活动里,蕴含了自己的严肃议题。失败青年派对,反思的是“小确丧”;社畜保健所,呼应了“工作996,下班ICU”;苏格拉底对话,一直在探索日常生活中的哲学。

    706的活动曾经都是免费的,团队邀请了秦晖、查建英、钱理群等名人,但都不收活动钱。2017年后,706深陷财务危机,一度要依靠众筹捐款,团队开始探索捐款人制度和会员制,部分活动也开始收费。

    五道口号称“小硅谷”,有不少像706这样的创业团队,他们最大的压力是入不敷出,没有找到可持续的商业模式。706曾短暂实现收支平衡,后来又因运营不善、租赁成本、外部压力等原因陷入危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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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法盈利不只是706的困扰。实际上,706已经是全国数一数二的青年空间,它依靠住宿和捐款撑到现在,大部分国内青年空间已经关门,比如广州的叁楼、谷河、友益思,它们开设在大学城及其周边,相继因为收支不平衡、校方回收场地、不可承受外力等原因而倒闭。

    上海、深圳、广州等一线城市,三年前曾是青年空间的旺地,如今却已罕见。和706较为相似的,是定海桥、季风书园、洛克青年空间这样的组织或空间,但它们大多转移或倒闭。“曾有青年在南京尝试建立706的分部,但因为大量人流经常与邻居物业产生冲突,演变到警局层面,最终因为警察干涉而黯然倒闭。”(杨坤韵:《ANT视角下的城市青年空间生产过程》)

    706能活下来,离不开五道口独特的资源。清华、北大等高校结成的大学圈,让这里成为北京学生最密集的地方,各类讲座的开展,唤起了学生公正议论的热情。与此同时,北京作为全国的政治、文化中心,聚集了大量媒体、出版社、文化机构,它们共同形成了一个流动于各个阶层的公共讨论氛围,为青年空间提供了人流基础。

    只可惜,2020年春天,因为经济上的持续亏损,以及被人举报,706本部宣布关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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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并不是706团队的结束,因为他们还有线上业务和分居在上海、广州的分部空间,但对706的住客们来说,这是一个标志性的时刻,一段记忆的终结。他们纷纷惋惜706本部的关闭,因为那不仅是一个青年空间,也是他们在北京留下美好记忆的地方。

    在众声喧哗中,创始人方荣选择了沉默。他没有发布悲观的讯息,而是在着手清理本部物品。本部关停,706放在里面的4000多本书失去了容身之处,方荣为此发了一个公告,呼吁朋友帮忙寻找仓库,把这批书存放至少3个月到半年,等706本部在新地方重启后再搬回。

    在2018年,当706本部损失一半空间时,方荣曾写下这样一段话:

    “在五道口寸土寸金这个地段,最红火的永远是迪吧、酒吧、餐厅和商场。几年以前,光合作用书店倒闭了。上周,桥咖啡说要关门了。现在,我们706也要缩减一半了,以后如果彻底关闭,搬到哪儿去呢?难道,最终,所有的理想都会被不断上涨的租金透支、淹没、埋葬吗?我依稀看到一列列火车轰轰隆隆的经过五道口,火车里面硬座席上挤满了疲惫的,返乡的北京地下室居住的租户们。”

    近五年,五道口的公共空间陆续遭遇了关门危机。706青年空间本部、雕刻时光咖啡馆、三联韬奋书店海淀分店……过高的土地成本和营收问题成为它们共同的困境,而新冠疫情加速了公共空间的客源流失。2月疫情严重时,几乎无人光顾书店,3月氛围稍微缓和,但书店每天的收入仍比不上疫情前的水平。在北京,租赁成本是文化空间的大敌,五道口的雕刻时光,三里屯的老书虫、爱琴海的单向街书店等,都先后因此关门。

    这其中,雕刻时光咖啡馆最早成立于1997年,创始人庄仔和小猫当时是热爱文艺生活的年轻人,他们把第一家店开在了北大东门和清华大学西门之间的成府街上。雕刻时光最鼎盛时是五道口的一个旅游景观,罗大佑、李安、李健、李银河、《读库》主编老六等人都先后来过这个地方做客,它也是电影《七月与安生》的取景地之一,但即便如此,雕刻时光也没能熬过五道口日益上涨的租赁成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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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月初,五道口华清嘉园公寓的房价在116569元/平方米,地段好的门面,租赁价格能涨到每月5万以上,华清商务西南角的两层美容美发店,因为是旺铺,人流量有保证,每月要交上万元。五道口韩国服装城店面转租是一个月8000块钱,如果是在写字楼里面的,60平米的价格在4千到5千每月。

    五道口的大学资源让这里从不缺乏入住者。华清嘉园内的学区房被炒到天价,十几万一平的价格一度成为网络热点,而在华清商务会馆内部,分布最多的则是教育机构。考雅思的、考托福的、汉语班、英语班、国学班……教育机构遍地开花的背后,是家长们脸上大写的焦虑。

    与此同时发生的,是酒吧文化在五道口的兴盛。在北京,三里屯之外,五道口是另一个年轻人常来蹦迪的地方。每到晚上,当你看到奇装异服的嘻哈朋克年轻人结伴而出,你知道,又一天的狂欢开始了。

    那会是一个流动的盛宴。Club门前人挤人,轿车停在路边,几十米外是摩拜、OFO的自行车,本地仔、黑妹、白人、韩国人、日本人等,在酒吧,语言不通的人混流在一起,喝几十块一杯的酒水,跳热烈的舞蹈,月亮不落,狂欢不止,人们玩到两三点,喝醉在路边听别人国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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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多个夜晚,五道口的酒吧被挤得水泄不通,周末和假日,限流是常有之事。门外的人都像去准备参加《中国新说唱》,他们早上也许是学生、白领、金融高管,但只要club亮起灯来,他们就会改头换面。

    只不过因为疫情,春季至今,连五道口最红火的酒吧也不得不消停。人们一同度过寒冬,不同空间、不同群体的人,都在忍受经济下行的压力。

    2012年,706最初创建时,它的口号是“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梦想和声音”。而在这个春天,当706本部关闭时,一位前住客只写下一句话:

    “706,五道口,落幕之夜。”

    文字丨宗城
    图片丨网络
    编辑** **| 周郎顾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