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六祖坛经》→微信读书
前言
任何宗教都有自己崇奉的经典,基督教顶礼《圣经》,伊斯兰教膜拜《古兰经》。但是,与这两大宗教的唯一经典信仰不同,同样作为世界三大宗教之一的佛教,经典却是浩如烟海,卷帧浩繁,而称“大藏经”“群经”,有“三藏十二部”之多。古印度的佛教经典,分为经、律、论三大部分。其中,“经”被认为是佛祖释迦牟尼所说,并为后代记录整理的所有经典,一般都以“如是我闻”开头,表明经典的内容是亲自听闻的佛的说法,也只有这部分经典被准以“经”来命名。随着佛法东传,中国人对佛教经典的翻译、撰写、研究千余年来也从未停止,各类佛教著作汗牛充栋,数量多得难以统计。但是,在这些著作中,唯一被公开称为“经”的中国僧人撰述的经典,却只有一部《坛经》。《坛经》乃禅宗经典著作,是禅宗思想形成的标志,它影响了唐代以后整个中国佛教的理论走向,对整个禅宗史、佛教史,乃至中国思想史都有重要影响。
一、《坛经》的版本与发展
中国禅宗的发展,一直以《坛经》为至圣宝典,从惠能 [1]圆寂至今的千余年里,各种版本的《坛经》先后出现,对于《坛经》版本的研究也比较成熟。综观现今存世的《坛经》版本,国内外共有相关校本近三十种,在对这些版本的比较研究中,学界所取得的基本共识是:《坛经》有一个形成和演变的历史过程,惠能是《坛经》的原作者,后人陆续对其内容进行了润色和扩增。在这个发展过程中,形成了四个比较有代表性的版本:敦煌本、惠昕本、契嵩本和宗宝本。这四个版本虽然在结构、内容、字数上有所区别,但其反映的禅宗思想基本上是一致的,其余版本都不过“是这四种本子中的一些不同的翻刻本或传抄本而已”(郭朋:《坛经导读》,成都:巴蜀书社,1987年)。下面就对这四个版本进行简单的介绍。
(一)敦煌本
1923年,日本学者矢吹庆辉在伦敦大英博物馆整理该馆收藏的敦煌文献时,发现了《坛经》的一个唐代手抄本,全名为《南宗顿教最上大乘摩诃般若波罗蜜经六祖慧能大师于韶州大梵寺施法坛经》,署名为“弘法弟子法海集记”,共为一卷,五十七节,不分品目。由于此本是英国人斯坦因从敦煌窃走的,因此被称为“敦煌本”,又因为这个本子的作者署名法海,所以也被称为“法海本”。该本首尾完整,经过校刊后收入《大正新修大藏经》中。这是我们今天能看到的最早的《坛经》手抄本,但并不能说这就是最古老的原本,也不能说是最早的流行本。同属于敦煌系统的《坛经》本子还有五种,分别是北京图书馆藏卷轴本残片一页(盛唐时代经生抄本);北京图书馆藏卷轴本(只抄写了《坛经》的后部分,尾未抄完,但附有尾题);敦煌博物馆藏册子本(简称“敦博本”,抄本首尾完整,字迹工整,错误较少);原旅顺博物馆藏册子本(简称“旅博本”,直到2009年12月,方才“失而复得” [2],2010年,首次向学术界公开“旅博本《坛经》”的全部内容,为现今发现最早的和唯一记有“年款”的敦煌本《坛经》);西夏文本(简称“西夏本”,仅存残片七页)。
在以上介绍的这六个版本中,除去刚刚“失而复得”而正在整理研究的“旅博本”外,只有“敦博本”和“敦煌本”是完整的抄本。比较而言,“敦博本”比“敦煌本”抄录得更工整、更清秀,错讹较少,堪称敦煌本《坛经》的善本(见附录)。
(二)惠昕本
“惠昕本”因惠昕改编而得名,刊印于宋朝,因此也称“宋本”。最初发现于日本京都掘川兴圣寺,故又称“兴圣寺本”。根据此本的两篇序——惠昕序和晁子健的后记,可知它是北宋初年邕州(今广西南宁)罗秀山惠进禅院沙门惠昕所编定,共二卷十一门,14000字,编定时间为“宋太祖乾德五年”(967年)。杨曾文先生曾考证:“惠昕本有不同的刊本,迄今发现有这样几种:(1)宋大中祥符五年(1012年)的周希古刊本,在日本名古屋真福寺发现,称真福寺本(手抄本);(2)宋政和六年(1116年)的存中再刊本,在日本石川县大乘寺和金山天宁寺都有发现,故也称大乘寺本和天宁寺本(手抄本);(3)宋绍兴二十三年(1153年)的晁子健刊本,在日本京都兴圣寺发现,称兴圣寺本(刊印本)。这些刊本内容基本相同,但在一些称呼、传法世系方面,有的刊本差异突出。”(杨曾文:《〈六祖坛经〉诸本的演变和慧能的禅法思想》,《中国文化》1992年第6期)
(三)契嵩本
“契嵩本”是宋仁宗至和三年(1056年),宋代工部侍郎郎简出资,沙门契嵩根据“曹溪古本”(故又称“曹溪古本”)校刊而成的本子,全书分为三卷。然而这三卷本的“曹溪古本”,即“契嵩本”早已不见于世。元朝末年,僧人德异说自己发现了《坛经》古本,并于元朝至元二十七年(1290年)在“吴中休休庵”刊印了这种本子,史称“德异本”。据学者研究,“德异本”很可能就是“契嵩本”。经文为一卷十门,字数已经增加到20000余字。现世能见到的“契嵩本”是明嘉靖三十七年(1558)刊印的“高丽传本”。
(四)宗宝本
“宗宝本”是元朝僧人宗宝的改编本,又称“流布本”,是明朝以来最为流行的版本。根据宗宝本中的跋文可知,僧人宗宝“初入道,有感于斯,续见三本不同,互有得失,其版亦已漫灭,因取其本校雠,讹者正之,略者详之,复增入弟子请益机缘,庶几学者得尽曹溪之旨”,即他有感于三个版本各有得失,于是对诸本进行了改编,从而产生了宗宝本。至于宗宝跋中所提到的三种版本究竟是哪三种,是契嵩本、德异本和惠昕本,还是敦煌本、慧昕本和契嵩本,学术界并无定论。
与最早的敦煌本相比,该本在内容结构、语言表达以及文字数量上都有着很大的差别。敦煌本的内容分为五十七小节,而宗宝本却将全经分为十品。敦煌本的语言质朴,行文言简意赅,没有过多的修饰;宗宝本的语言大多经过修饰,行文有较多铺垫;敦煌本只有12000字,而宗宝本已经达到24000余字,整整多出了一倍。然而,尽管两者存在这样那样的差异,但其主题内容、基本思想仍然是一致的。凡是宗宝本中有的,敦煌本中也都有。《坛经》所要表达的明心见性、即心即佛、顿悟成佛等思想,在敦煌本和宗宝本也都是一致的。
比较而言,宗宝本的文字更为通顺,对禅宗思想的表述也更为详尽和全面。经过历代不同版本的修改以后而形成的宗宝本,是一个中和各家的本子,它把绝大多数禅宗派别所能接受的禅学思想固定下来,因此,从思想性、流传的广泛性、影响力来看,宗宝本比敦煌本更能代表唐宋之后禅宗思想的发展。因此最能代表禅宗公认的思想,能够完整地反映禅学的面貌。尽管当前注释敦煌本的学术注疏越来越多,但是基于上述原因,加之本书作为广大读者了解禅宗文化进门阶梯的创作宗旨,本书依然选取更为普及的“宗宝本”作为底本进行注疏,而将其他《坛经》版本的情况在本前言中加以介绍,并附敦煌原本《坛经》于文后,供读者赏析体悟《坛经》在历史发展中的文本增益与思想发展。
二、《坛经》的结构与内容
宗宝本《坛经》共分为“十品”,内容层层深入,下面就根据这十品的顺序,对《坛经》的内容简述如下:
“行由第一”,记述了惠能应韶州刺史韦璩等之邀,于大梵寺内为众生升座说法的过程。以回忆录的形式记述了惠能幼年丧父,“于世卖柴”,忽闻经语,“心即开悟”,遂前往黄梅,“参礼五祖”的得法因缘,以及获得五祖弘忍所传衣法,成为禅宗六祖的过程。本品是整篇《坛经》的主题,此后九品,则皆是围绕于此的分论。
“般若第二”,记述了惠能大师应韦璩刺史之请,为信众开示“摩诃般若波罗蜜多”法门的过程。这是一种能够度化众生,到达涅槃彼岸的大智慧。惠能在此讲述了自性般若智慧的意义和修行方法,其中涉及诸多禅学理论问题。
“疑问第三”,有疑而问,应问而答,应答而解。“疑问品”记述了惠能大师在法会上为弟子解开心中疑惑的过程。在本品中,韦刺史代表所有弟子向惠能大师提出了三大疑问:第一,何为功德?第二,持念“阿弥陀佛”可否往生西方?第三,在家弟子如何修行?惠能对这些问题的回答从不同角度进一步发挥了禅学的创新思维。
“定慧第四”,记述了惠能大师从不同的角度对众人开示定与慧的关系,一行三昧的真义,以及南宗顿教法门的宗、体、本。关于定与慧的关系,惠能大师开示道:“定慧一体,不是二。定是慧体,慧是定用。”所谓“一行三昧”,关键是要在一切日常生活中,无论是行、走、坐、卧,都恒常保持一颗真实清净的直心。南宗顿教法门以“无念为宗,无相为体,无住为本”。
“坐禅第五”,在本品中,惠能大师对那些执著于固守本心、观想净相的枯木坐禅的方法给予了批评,直言单纯的枯坐或者守定是成就不了佛道的。这其实也是对当时神秀一系的禅修理论和传统佛教的禅学理论的批判。进而详细阐发了他对坐、禅、定的理解,对传统的坐禅、禅定做了重新的界说。
“忏悔第六”,在本品中,惠能大师向大家讲述了“自性五分法身香”“无相忏悔”“四弘誓愿”“无相三归依戒”“一体三身自性佛”的法门。“忏”为发露悔过过去所作的旧恶,“悔”为知错以后发誓不再作,合之才为“忏悔”。只知道忏其前愆,而不知悔其后过,不是真忏悔。惠能大师在此还特别强调了与传统佛教所讲的“忏悔”不同的“无相忏悔”。
“机缘第七”,记载了惠能大师应广大信众的需要,把握时机,应机说法,随缘开导。尽管人的根器有利钝之别,但是真如本心,般若本性却是毫无差别的。在惠能大师与信众相聚之时,有问有答,有疑有破,随机遇缘,禅机就在这一问一答间显现了出来。
“顿渐第八”,记述了五祖弘忍以后,禅宗分化为以惠能为代表的南宗和以神秀为代表的北宗。虽然南宗惠能大师与北宗神秀大师之间并无宗派之别,但是两派门下的弟子却时常相互非难、争议,其中既有潜入曹溪法会学法的志诚,也有奉命谋害六祖惠能大师的志彻,还有前来故意非难惠能大师的神会。本品中,惠能大师就针对志诚、志彻、神会三人,进行了应机说法,向他们开示了南宗顿教法门,三人听法后,均皈依曹溪,成为惠能大师门下的著名嗣法弟子。
“宣诏第九”,本品记述了武则天、中宗下诏,派遣内侍薛简前往曹溪请惠能大师进宫供养,惠能大师托辞年老有病,不肯进京,并开示薛简的经过。
“付嘱第十”,这是《坛经》的最后一品,记载了惠能大师圆寂之前最后付法嘱托诸位弟子的过程,是惠能大师的最后说法也是临终遗言,将大师一生中所说之法进行了总结,并记录了惠能圆寂后发生的一些事情。
三、《坛经》的基本思想
在中国佛教史上,禅宗占据了特殊重要的地位,唐宋以后更成为中国佛教的主流,重铸了中华民族的人生哲学。作为禅宗的宗门经典,《坛经》涵盖了中国禅宗的独特智慧,其根本思想只需四个字即可表明——“见性成佛”。这一理论简单明了,易懂易记,雅俗共赏。
整个《坛经》的立论基础就是“性本清净”,即人人皆具自性清净心,佛性本有,因此人人皆可成佛。而众生尚未成佛的原因,就在于被妄念迷住了本心,使佛性不能显现。据此,性本清净,性自明觉,“见自性清净,自修自作法身,自行佛行,自成佛道”,觉悟不在于向外追求,而在于反求诸己,识得自性,还得本心,便能觉悟。《坛经》中关于“性本清净”的论述比比皆是,如:
“佛性即无南北……佛性有何差别”,
“不识本心,学法无益,识心见性,即悟大意”,
“人性本净……自性本净”,
“本元自性清净”,
“佛是自性作,莫向身外求”,
如上等等,都是为了告诉众生自性本来清净,只要能够认识到这一点,反求诸己,就能够“顿现真如本性”。
这种“即心即佛”的佛性论使中国佛教思想产生了革命性的变化。传统佛教主张的外在的止观坐禅等修行方式、依靠他力求生西方,以及那些繁琐的佛教义理和名相分析,在《坛经》中都被重新解读,取而代之一种崭新的以“人”为核心的“心”学思想。原本佛教是否定主体存在的,但是到了惠能这里,心性本体的观念却被确立起来。惠能在谈到自己的无修之修时,提出了“以无念为宗,无相为体,无住为本”的三原则。
无念,“于念而不念”;
无相,“于相而离相”;
无住,念念相续。
同时《坛经》还提出了“三十六对法”,如天地、日月、明暗、阴阳、有无、色空等,“此三十六对法若解用,即通贯一切经法,出入即离两边。”超越了这二元对立,方能“见性成佛”。这从本质上讲,禅宗思想就是强调一种“离念、离相,超二元对立的否定性思维”,是一种涵盖一切的超越精神。(参见麻天祥:《中国禅宗思想发展史》,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07)
《坛经》的心性本体论还表现在“自心三归依”和“唯心净土”的提出。佛教本有“佛、法、僧”三归依之说,但是惠能却提出“佛者,觉也;法者,正也;僧者,净也”,用“觉、正、净”三个无相的心性学范畴取代了“佛、法、僧”三个有相的存在。因此,在惠能这里,真正归依的其实是那颗本自觉悟、清净、纯正的心,心性本体论再次被强调。
值得一提的是,南宗惠能的禅宗思想之所以大为流传,还与《坛经》中所谓“顿悟成佛”、直截了当的修行方式有密切关系。惠能的“顿现真如本性”是在一刹那完成的,不需要有渐进的过程,“不假外修”,“一念若悟,即众生是佛”。因此,他并不以为静坐敛心才算是禅,他教人只从无念着手,并不限于静坐一途,应该任心自运,无所执著,这才是禅的真正意境。其实,关于禅与禅定,在《坛经》之前,两者始终是混为一谈的,直到《坛经》中云:“外于一切境上念不起为坐,见本性不乱为禅。外离相曰禅,内不乱曰定。”这才第一次将禅宗思想从禅定的形式中解放出来。外而离相,内而见性,才是禅。也就是要借离相的否定性思维,达到见性的目的,以自我意识否定客观世界的种种对立,达到与本体的合一。在这里,定、坐只是一种方法和手段而已。因此,他对“坐禅”“禅定”是持批评态度的,他主张禅于一切行、住、坐、卧之中,而绝不是如哑羊枯坐。因此,从这个角度来看,所谓顿悟之说,也不过是禅宗否定性思维的另一种表述形式而已。
总之,《坛经》是佛教中国化的理论结晶,它使佛教思想的重心“由外在的佛性转为内在的人心,由关注佛土来世转为关注人间现世,从而使中国佛教具有浓厚的以人为本,以心为宗的理论色彩”。(潘蒙孩:《〈坛经〉禅学新探》,中国社会科学院,2010)
四、《坛经》的注疏与研究
《坛经》作为中国佛教思想发展史上的里程碑,自问世以来,就很快风行禅林,影响深远。千余年来,无论是学界还是佛教界,对《坛经》的研究从来没有停止过。关于《坛经》的注疏,历来很多,如契嵩的《法宝坛经赞》、天柱的《注法宝坛经海水一滴》五卷、袁宏道的《法宝坛经节录》、李贽的《六祖法宝坛经解》、恒璇的《法宝坛经要解》等(参见尚荣注译:《坛经》,北京:中华书局,2010),皆收录于《大藏经》。进入到20世纪以来,特别是敦煌遗本《坛经》的发现,更引发了《坛经》的研究高潮,有关《坛经》的校注、译注成果非常可观。据有学者统计,国际上关于《坛经》的各种校注本将近三十种。中国大陆的校注本,现代翻译本也有二十余种。其中比较流行和重要的有:郭朋点校、注释的《坛经对勘》(山东:齐鲁书社,1981年)、《坛经教释》(北京:中华书局,1984)、《坛经导读》(四川:巴蜀书社,1987年);杨曾文点校、注释的《敦煌新本六祖坛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魏道儒译注的《白话坛经》(西安:三秦出版社,1992);徐文明注译的《六祖坛经》(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08);黄连忠编撰的《敦博本六祖坛经校释》(台北:万卷楼图书公司,2006);尚荣译注的《坛经》(北京:中华书局,2010)等等。
有关《坛经》的研究成果众多,其观点必然见仁见智。除前面所讲的版本问题,与之相关还有三大问题特别引人关注。
其一,是关于《坛经》的作者究竟何人。20世纪中期,还为此引发过一场旷日持久的学术讨论。先是胡适据敦煌文献新发现的资料,先后发表《菏泽大师神会传》等数篇文章,提出《坛经》的作者不是惠能,而是神会。之后,钱穆、杨鸿飞、蔡念生、澹思等人不断加入论争。印顺法师也于1971年撰文《神会与坛经——评胡适禅宗史的一个重要问题》,提出有力的考证,认定《坛经》的作者就是惠能,神会门下只是补充了一部分。自此以后,学术界也大多赞同“《坛经》基本反映了惠能思想,同时其内容也有后人增益之成分”的观点。(参见李天保:《永恒的禅宗学术经典——〈六祖坛经〉评介》,《求索》2010年第12期)
其二,是关于《坛经》的“嗣法三偈”。“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千百年来,惠能的这首偈语在佛教界、思想界、缙绅、士民之间广为流传,成为代表禅宗顿悟特征的口号。与神秀的那首“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惹尘埃”相对应,二人优劣高下立判。然而随着敦煌本《坛经》的发现,其中有关惠能的“嗣法偈”,从一首变为了两首,分别是:“菩提本无树,明镜亦无台。佛性常清净,何处有尘埃”;“身是菩提树,心为明镜台。明镜本清净,何处染尘埃”。这两首偈语所反映出来的思想内容也与原来人们所耳熟能详的那首偈子大相径庭。一石激起千层浪,中外学者围绕“嗣法三偈”展开了热烈而持久的讨论。陈寅恪写有《禅宗六祖传法偈之分析》,说“敦煌本《坛经》偈文较通行本即后来所修改者语句拙质,意义重复,尚略存原始形式。”并提出了两个批评:第一,此偈之譬喻不适当;第二,此偈之意义未完备。陈寅恪的这篇文章引起了强烈反应。田光烈、刘楚华纷纷撰文回应,并认为,“菩提树”是“佛法身”的象征,此处譬喻并无不妥。而关于这“嗣法三偈”的真伪,学术界主要有三种观点。一种观点是,“敦煌本”的第一首是真的,第二首是衍文,流通本的偈语是经过后人被篡改的,郭朋先生即持此观点。第二种观点认为,次偈并非衍文。“敦煌本”《坛经》中两首偈子均与《金刚经》的“无住”“无相”思想相契合,是惠能所开创的南禅思想的核心所在,前者破,后者立,相辅相成,李润生的《神秀、慧能偈颂辩解》支持这一论点。第三种观点认为,流通本的偈语才是惠能真正的“嗣法偈”。净慧法师专门撰写《关于慧能得法偈初探——兼论〈坛经〉的版本问题》和《关于慧能得法偈再探》二文,进行论述。(参见李志军:《“慧能三偈”是非百年》,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08)
其三,还是围绕“嗣法偈语”,是就神秀和惠能的偈语究竟孰高孰低而展开的讨论。无论惠能的三首偈语孰真孰假,有一点似乎已成定论,那就是,“惠能偈”优于“神秀偈”,五祖衣法最终是传给了惠能。因此,历史上不乏对惠能偈语的褒扬,乃至神话。然而随着学者研究的深入,逐渐有学者提出诸如“神秀偈”优于“惠能偈”(大圆:《论能秀两大师》),“神秀偈”是伪造的(任继愈:《汉唐佛教思想论集》)等新论。即使抛却真假是非不论,从《坛经》所表达的意思来说,“惠能偈”与“神秀偈”一样,同样未曾“明心见性”。倘若说“神秀偈”执著于“有”,“惠能偈”无疑执著于“空”了。“迷时师度,悟时自度”,惠能作偈后,五祖弘忍还要为其讲《金刚经》,也足以证明此境地里的惠能未圆、未彻、未真正见性。直至讲到“应无所住生其心”时,惠能才真正圆了、彻了、见性了。(陈燕:《从〈六祖坛经〉看不立文字》,《名作欣赏》2009年第7期)
总之,《坛经》是禅宗思想文化最为集中的体现和反映,是中国化佛教思想走向成熟的标志,是中国佛教思想发展的里程碑,确实值得每一个人学习、传承,并体悟其中的含义,得般若妙智,超一切烦恼,获自在解脱。
在本书的注释过程中,参考了诸位方家的研究,实在算不得愚人的成果。由于本书针对的主要是对佛学感兴趣而又认识尚浅的读者朋友,因此注释之时较之前人注解,会尽量全面、详细一些。作为中国传统文化的精粹,《坛经》的内容绝不止于佛学一门,而是涵盖了整个中国传统文化的各个方面,因此,本书对其中包含的基本佛学词汇、国学常识、文化术语,甚至是生僻不为大家所熟识的字、词都做了较为详细的注解,并希望这不仅只是一本《坛经》的注释书籍,更能成为大家熟悉、了解中国传统文化、佛教文化的“敲门砖”,也算是本书不同于他书的一点可取之处吧。
行由第一
菩提自性,本来清净。但用此心,直了成佛
导读
行由,修行之因缘由来也。“行由品”记述了惠能应韶州刺史韦璩等之邀,于大梵寺内为众生升座说法的过程,本品以回忆录的形式记述了惠能幼年丧父,“于世卖柴”,忽闻经语,“心即开悟”,遂前往黄梅,“参礼五祖”的得法因缘。其初见五祖时所言之“人虽有南北,佛性本无南北”的答语,开门见山地表明了禅宗“一切众生,悉有佛性”,故“一切众生,皆可成佛”的佛性理论。而那首脍炙人口的“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的得法偈子,在强调“佛性本清净”的基础上,更暗含了“顿悟成佛”、直截了当的修行方式。得法之后,惠能“迷时师度,悟了自度”之言,则表明了禅宗不假外借,反求诸己的思想。回到岭南后,惠能与樵夫、猎户为伍隐居了十六年。其后到广州法兴寺,由一句“不是风动、不是幡动,仁者心动”,指向了中国佛教所特有的心性本体,震惊四座,备受瞩目。从此开坛说法,南宗兴起,一花五叶,至今绵延不绝,成就了中国文化史上的辉煌。由于以上诸多禅宗著名的典故均来源于此,禅宗思想的特质也在本品中被一一昭示,因此可以说,“行由品”是整篇《坛经》的主题,此后九品,则皆是围绕于此的分论。
时 [3],大师至宝林 [4]。韶州 [5]韦刺史 [6](名璩 [7])与官僚入山请师出,于城中大梵寺 [8]讲堂为众开缘说法。
师升座 [9]次,刺史官僚三十余人,儒宗学士 [10]三十余人,僧尼道俗 [11]一千余人,同时作礼,愿闻法要。
大师告众曰:“善知识 [12]!菩提 [13]自性 [14],本来清净 [15]。但用此心,直了成佛 [16]。善知识!且听惠能行由得法事意。”
译文
唐高宗仪凤二年(667),惠能大师来到广东韶州南华山之宝林寺。韶州刺史韦璩与他的部属们一同入山,请出惠能大师,到城中的大梵寺讲堂,为众生开示佛法大意。
到了寺中,大师高升法座,韦刺史和其他行政部僚三十多人,儒门饱学之士三十多人,比丘、比丘尼、道学之士与在家信众一千余人,同时向大师行礼,希望听闻大师演说无上妙智的禅宗顿教解脱法门。
惠能大师告诉众人:“各位善知识,你们可知,菩提自性,原本是清清静静、人人具足的,只要我们能认识到这一点,体悟自己的清净本心、菩提本性,当下便可顿悟成佛!各位善知识,就让我先介绍一下自己的得法因缘和经历吧!”
“惠能严父 [17],本贯范阳 [18],左降 [19]流于岭南 [20],作新州 [21]百姓。此身不幸,父又早亡,老母孤遗,移来南海 [22],艰辛贫乏,于市卖柴。”
“时,有一客买柴,使令送至客店。客收去,惠能得钱,却出门外,见一客诵经。惠能一闻经语,心即开悟,遂问客:‘诵何经?’”
“客曰:‘《金刚经》。’ [23]”
“复问:‘从何所来,持此经典?’”
“客云:‘我从蕲州黄梅县 [24]东禅寺 [25]来。其寺是五祖忍大师 [26]在彼主化,门人一千有余。我到彼中礼拜,听受此经。大师常劝僧俗,但持《金刚经》,即自见性,直了成佛。’”
“惠能闻,说:‘宿昔有缘。’乃蒙一客,取银十两与惠能,令充老母衣粮,教便往黄梅参礼五祖。”
译文
“我(惠能)的父亲,本是范阳人,后来因事被贬,流放到岭南地区,成为广东新州的百姓。我的身世是如此的不幸!父亲很早就去世了,剩下年老的母亲与我相依为命。后来,我们搬来南海居住,生活艰辛而贫乏,靠在集市上卖柴为生。有一天,一位客人来店买柴,让我把柴送到他所居住的客店。这位客人把柴收去,我也得到了卖柴的钱。刚刚出门,就听到有居住在此的一位客人正在诵读经文。我一听闻他所读的经语,心中即了之其中深意,有所开悟。于是便问客人:‘您所读的是哪本经典啊?’那位客人说:‘我读的是《金刚经》。’我又问道:‘您这是从何而来,为何会持诵这本经典呢?’那位客人答道:‘我是从蕲州黄梅县东禅寺来的。那东禅寺是禅宗五祖弘忍大师弘化佛法的道场,他的门人有一千多人!我在那里听弘忍大师开悟佛法,劝导修行,听闻了这本《金刚经》。弘忍大师经常劝导无论是出家弟子还是在家信众,都要诵持理解这本《金刚经》,只要认识了自己身上的佛性,便可直截了当,顿悟成佛!’听完这位客人的话,我禁不住感叹:原来自己与佛法真有宿昔积累的缘分啊!适逢一位客人给了我十两银子作为助缘,让我为老母亲购置了衣服和食粮,好让我没有后顾之忧地前往黄梅礼拜五祖。”
“惠能安置母毕,即便辞违,不经三十余日,便至黄梅,礼拜五祖。”
“祖问曰:‘汝何方人?欲求何物?’”
“惠能对曰:‘弟子是岭南新州百姓,远来礼师,惟求作佛,不求余物。’”
“祖言:‘汝是岭南人,又是獦獠 [27],若为堪作佛?’”
“惠能曰:‘人虽有南北,佛性本无南北。獦獠身与和尚 [28]不同,佛性有何差别?’”
“五祖更欲与语,且见徒众总在左右,乃令随众作务。”
“惠能曰:‘惠能启和尚,弟子自心常生智慧 [29],不离自性,即是福田 [30]。未审和尚教作何务?’”
“祖云:‘这獦獠根性 [31]大利!汝更勿言,著槽厂 [32]去!’”
“惠能退至后院。有一行者 [33],差惠能破柴踏碓 [34],经八月余。”
译文
“惠能安顿好母亲后,便立即拜别上路了。不到三十天,便来到了蕲州黄梅,礼拜五祖弘忍大师。”
“弘忍大师问道:‘你是何方人士?来到这里想求得什么?’”
“惠能回答道:‘弟子是五岭以南广东新州的一名普通百姓,不远万里来到黄梅参礼您,只想成就佛果,不求其他的东西。’”
“弘忍大师又说:‘你是岭南人,又是没有开化的蛮夷,怎么能成佛呢?’”
“惠能答道:‘人虽然有南方和北方的地域差别,但是人人可以成佛的本性是没有南北地域之分的。我这个南方蛮夷的身体和大师您的身体即便不同,可是,这可以成佛的本性又有什么差别呢?’”
“弘忍大师还想再和惠能说下去,但是看到身边还有众多弟子,便让惠能先跟随大家一起干活。”
“惠能又说:‘惠能启禀大师,弟子的自性本心常常生起般若智慧。弟子认为,只要我们不离自己的自性本心,便是一块大福田,能够孕育无穷无上的般若正智。不知道大师需要我干什么呢?’”
“弘忍大师说:‘你这蛮夷的根器天赋真是好啊!你不必再多言,先到后院马棚里干活吧。’”
“惠能退下,来到后院,有一位行者,安排惠能做砍柴、舂米的工作。就这样,转眼过去了八个多月。”
“祖一日忽见惠能,曰:‘吾思汝之见可用,恐有恶人害汝,遂不与汝言,汝知之否?’”
“惠能曰:‘弟子亦知师意,不敢行至堂前,令人不觉。’”
“祖一日唤诸门人总来:‘吾向汝说,世人生死事大,汝等终日只求福田,不求出离生死苦海 [35],自性若迷,福何可救?汝等各去自看智慧,取自本心般若 [36]之性,各作一偈 [37],来呈吾看。若悟大意,付汝衣法 [38],为第六代祖。火急速去,不得迟滞。思量即不中用,见性之人,言下须见。若如此者,轮刀上阵,亦得见之(喻利根 [39]者)。’”
“众得处分,退而递相谓曰:‘我等众人,不须澄心用意作偈,将呈和尚,有何所益?神秀 [40]上座 [41],现为教授师 [42],必是他得。我辈谩作偈颂,枉用心力。’余人闻语,总皆息心。咸言:‘我等已后,依止 [43]秀师,何烦作偈?’”
译文
“有一天,弘忍大师突然见到惠能,对我说:‘我认为你的见解很有可取之处,但是我怕重用你,会有恶人因嫉妒而加害于你,所以才没有进一步与你深谈,你明白我的用意吗?’”
“惠能答道:‘弟子也知道大师的用意何在,所以从来不敢走到大堂,以免被人察觉。’”
有一天,弘忍大师召集门下所有徒众前来,说:
‘我和你们说,世间众人向来将人的出生和死亡视为一件大事。你们这班徒众,整天也只知道烧香拜佛,持戒修善,以求人天福报。但是,你们却不求跳出生死轮回,脱离不了生死苦海,你们都没有认识到自己已被遮蔽迷惑的清净本性,你们所做的这些福报功德又怎能拯救你们脱离人生苦海呢?请你们每个人回去各自观照自己的本心,体悟自性本身的般若无上妙智,各自做一首悟道偈颂呈给我看。倘若有谁真正体悟到了佛法真意,我便将衣钵与禅门教法交付予他,他将成为禅门第六代祖师。你们赶快回去体悟,不得有所迟疑犹豫。费劲心思思考揣摩是无法真正体悟自性本心的,真正认识到真如佛性之人,当下即可顿见!这样利根的人,即使提着刀在战场上殊死厮杀那一刻,也可以当下彻见本性!’
“大家得到弘忍大师的吩咐,退下后相互讨论道:‘像我们这样的人,就不用绞尽脑汁,费力费神地去做这首偈颂了,即使做了呈送给弘忍大师,又能有什么好处呢?神秀上座现在已经是我们的教授师父了,这六祖的衣钵和教法,一定会传给他的。我们这些小辈,倘若就这样冒昧地呈上一首偈颂,岂不是枉费心力?’其他人听到这番话,也觉得很有道理,都说:‘我们以后就跟着神秀师学习修行好了,何必去费心地做什么偈颂呢?’”
“神秀思惟:诸人不呈偈者,为我与他为教授师。我须作偈,将呈和尚。若不呈偈,和尚如何知我心中见解深浅?我呈偈意,求法即善,觅祖即恶,却同凡心夺其圣位奚别?若不呈偈,终不得法。大难!大难!”
“五祖堂前,有步廊三间,拟请供奉 [44]卢珍 [45]画《楞伽经变相》 [46]及《五祖血脉图》 [47],流传供养。神秀作偈成已,数度欲呈,行至堂前,心中恍惚,遍身汗流,拟呈不得。前后经四日,一十三度呈偈不得。”
“秀乃思惟:不如向廊下书著。从他和尚看见,忽若道好,即出礼拜,云:‘是秀作。’若道不堪,枉向山中数年,受人礼拜,更修何道?”
“是夜三更,不使人知,自执灯,书偈于南廊壁间,呈心所见。偈曰:
身是菩提树 [48],心如明镜台;
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
译文
“神秀心中暗想:大家都不向弘忍大师呈上偈颂,是因为我是他们的教授老师。我必须要作一首偈颂呈给大师。倘若我不呈上这首偈颂,大师又如何知道我心中见解的深浅呢?我呈上这首偈颂的本意,是想要求法,那这一初衷就是善的;如果我呈偈颂的意图,是为了求得大师传下的衣钵,谋得祖师的地位,那就是贪心恶念。如果那样,我和那些处心积虑地想谋得传法衣钵和祖师地位的凡夫俗子又有什么区别?但是如果因为这样,就不呈上偈颂,那么终究不能真正得到大师的心法传承,真是太难选择了,真是太难了!”
“当时,弘忍大师的堂前有三间步廊,准备请供奉卢珍在廊壁上绘画《楞伽经变相》和《五祖血脉图》,以供世代保存流传供养。神秀做完偈子后,几次都想呈送给弘忍大师,但是每次走到大堂前,总是心中没底,神色恍惚,全身流汗,想呈送又最终没敢呈上。就这样,前后过了四天,总共去了十三次想呈送偈子,但都没有成功。”
“神秀想:不如我就把这首偈颂偷偷地写在这廊壁上吧。任凭弘忍大师看到,如果他觉得我写的偈颂不错,有见地,那我就出来向大师行礼,告诉大师这首偈颂是我神秀所作。如果大师觉得我写的偈颂不好,没有见性,那我真是惭愧不已,枉在山中修行学佛这么多年,还接受别人的礼拜,还修什么道呢!”
“于是,当天夜半三更的时候,神秀一个人悄悄地不让别人知道,自己秉持着灯烛,将做好的偈颂写在了南廊的墙壁上,把自己对佛法的体悟表达出来。那首偈颂是这样写道的:我的身体就像是菩提之树一般,我的心灵就如同一面明镜一样,我要时时刻刻努力地擦拭它,一定不能让它受到尘埃的沾染。”
“秀书偈了,便却归房,人总不知。秀复思惟:五祖明日见偈欢喜,即我与法有缘。若言不堪,自是我迷,宿业障重 [49],不合得法。圣意难测,房中思想,坐卧不安,直至五更 [50]。”
“祖已知神秀入门未得,不见自性。天明,祖唤卢供奉来,向南廊壁间绘画图相。忽见其偈,报言:‘供奉却不用画,劳尔远来。’经云:‘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51]但留此偈,与人诵持。依此偈修,免堕恶道 [52]。依此偈修,有大利益。令门人炷香礼敬,尽诵此偈,即得见性。门人诵偈,皆叹:‘善哉。’ [53]”
译文
“神秀写完这首偈颂,便回到了自己的寮房,寺院中所有的人都不知道这件事。神秀反复地思虑着:
弘忍大师倘若明天看到这首偈子很高兴,那就证明我与佛法有缘。如果大师说这首偈子不行,那一定是我执迷不悟,往昔的业障太深重,所以不能得到大师心法的传承。弘忍大师的圣意真是太难揣测了!神秀在房中反复思考着,坐卧不安,不知不觉到了五更时分。
“而另一方面,弘忍大师其实早就知道神秀还没有真正得道,没有悟见自己的清净本性。第二天一早,弘忍大师就派人把供奉卢珍请来,并亲自带他到南面走廊,准备请他在廊壁画上《楞伽经变相》和《五祖血脉图》,忽然看到了神秀留在壁上的这首偈颂。读罢,他便对卢珍说:‘不用麻烦供奉在廊壁上作画了,您从那么远的地方赶来,真是辛苦了。《金刚经》有言:‘我们在世间看到的一切现象,都是虚妄不实的。’就留下这首偈颂,供大家持诵。依照这首偈颂进行修持,可以避免堕入三恶道。依照这首偈颂进行修持,对你们有很大的利益和功德。’弘忍大师令门下弟子燃香礼敬,让大家一定要反复诵读修持这首偈颂,只有这样才能照见本性。于是,大家都在诵读这首偈颂,并感叹道:‘这真是一首好偈颂啊!’”
“祖三更唤秀入堂,问曰:‘偈是汝作否?’”
“秀言:‘实是秀作。不敢妄求祖位,望和尚慈悲 [54],看弟子有少智慧否?’”
“祖曰:‘汝作此偈,未见本性,只到门外,未入门内。如此见解,觅无上菩提,了不可得。无上菩提,须得言下、识自本心,见自本性。不生不灭,于一切时中,念念 [55]自见,万法无滞,一真一切真 [56],万境自如如 [57]。如如之心,即是真实。若如是见,即是无上菩提之自性也。汝且去,一两日思惟,更作一偈,将来吾看。汝偈若入得门,付汝衣法。’”
“神秀作礼而出。又经数日,作偈不成,心中恍惚,神思不安,犹如梦中,行坐不乐。”
译文
“这天晚上三更时分,弘忍大师将神秀唤进堂上,问他说:‘廊壁的那首偈颂是你作的吗?’”
“神秀说:‘那确实是弟子所作。写这首偈颂并非是想妄求禅门祖位。还望大师慈悲开示,不知从这首偈颂,您觉得弟子是否有少许的智慧?’”
“弘忍大师说:‘你作的这首偈颂,尚没有真正体悟真如清净本性。从你体悟禅境的深浅来衡量,你只能算是到了门外,还没有进入到门内。如果按照你的思路见解下去,那么,要觅得无上菩提智慧,是不可能的。你要记住,无上菩提智慧,必须在当下认识你的清净本心,体悟你的真如本性。一切众生的菩提本心真如本性都是不生不灭的,超越一切而又涵盖一切的,在每一时每一念中都可以时时刻刻自我呈现出来。由真如本性所呈现出来的世间万法,也是圆融通达,无所滞碍的。正是因为事物之本性真实不虚,故由此而呈现出来的世间万法也是真实不虚的。这如如不变的本心佛性,才是真实不虚的。如果你能有如此的见解,那么你就体悟到无上智慧的菩提本心真如自性了。你先回去吧,给你一两天的时间思考,再另外作一首偈子,拿来给我看。如果你这回作的偈颂表明你真正入了门,真正体悟到了佛法真意,那我就把这衣钵心法传授于你。’”
“神秀听了大师的开示后,行礼离开。又过了好几天,却始终没有作出新的偈颂,他心中焦虑恍惚,深思不安,就好像在梦境中一般,无论行也好,坐也罢都感到闷闷不乐。”
“复两日,有一童子 [58],于碓坊过,唱诵其偈。惠能一闻,便知此偈未见本性。虽未蒙教授,早识大意。遂问童子曰:‘诵者何偈?’”
“童子曰:‘尔这獦獠不知,大师言:‘世人生死事大。’欲得传付衣法。令门人作偈来看,若悟大意,即付衣法,为第六祖。神秀上座于南廊壁上,书无相偈。大师令人皆诵,依此偈修,免堕恶道;依此偈修,有大利益。’”
“惠能曰:‘(一本有‘我亦要诵此,结来生缘’。)上人 [59],我此踏碓八个余月,未曾行到堂前。望上人引至偈前礼拜。’”
译文
“又过了两天,有一个童子,从舂米房门前经过,边走边唱诵神秀的那首偈颂。惠能一听,便知道作这首偈颂的人还没有体悟到真如本性。虽然没有得到师长的专门指导,但是早已明白这首偈颂想要表达的意思。于是,他问唱诵的童子:‘你诵读的这是什么偈颂啊?’”
“童子回答说:‘你这蛮夷就有所不知了吧,五祖弘忍大师对门人说:‘世间众人向来将人的出生和死亡视为一件大事。’现在,大师想传授禅门衣钵与心法,令他的门人作一首偈颂呈给他看。’如果谁作的偈颂真正体悟到了佛法真意,大师便将衣钵与禅门教法交付于他,他就将成为禅门第六代祖师。神秀上座在南面走廊的墙壁上,写了这首无相偈。大师看完后,令我们所有门人都要持诵,还说,只要依照这首偈颂修行体悟,就可以避免堕入三恶道;只要依照这首偈颂修行体悟,一定会有大利益和大福报的!’”
“惠能听后说:‘我也要持诵这首偈颂,为来世学佛结下法缘。上人啊,我在这里踏碓舂米已经有八个多月了,从来没有走到堂前过。还希望上人能够把我引导至这首偈颂前,让惠能能够礼拜它。’”
“童子引至偈前礼拜。惠能曰:‘惠能不识字,请上人为读。’”
时,有江州 [60]别驾 [61],姓张名日用,便高声读。惠能闻已,遂言:‘亦有一偈,望别驾为书。’
别驾言:‘汝亦作偈,其事希有。’
惠能向别驾言:‘欲学无上菩提,不得轻于初学。下下人有上上智,上上人有没意智 [62]。若轻人,即有无量 [63]无边罪。’
别驾言:‘汝但诵偈,吾为汝书。汝若得法,先须度吾,勿忘此言。’
惠能偈曰:‘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
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书此偈已,徒众总惊,无不嗟讶,各相谓言:‘奇哉!不得以貌取人。何得多时,使他肉身菩萨 [64]。’
祖见众人惊怪,恐人损害,遂将鞋擦了偈,曰:‘亦未见性!’众以为然。”
译文
“于是,童子将惠能引导至南廊下神秀的偈颂前礼拜。惠能说:‘惠能不识字,可否麻烦上人为惠能诵读?’
“刚好这时,有一位江州刺史的侍从官,姓张名日用,就高声朗读了一遍这首偈颂。惠能听完后,对他说:‘惠能也想到一首偈颂,还希望别驾您能代我书写下来。’
“张日用说:‘你也会作偈颂?这事听起来还真是稀罕。’
“惠能对张日用说:‘要想学到无上菩提智慧,万不可轻视初学佛法的人啊。即使是最下等的人中,也可能有拥有最上等智慧的人;而即便是最上等的人中,也可能有愚笨没有智慧的人啊。如果看轻别人,那可是无边无量的大罪过啊。’
“张日用听后,不禁说道:‘那你尽管诵读偈颂,我来替你书写下来。如若你真的体悟到佛法真理,得到弘忍大师传法,记得要先来度我。千万不要忘了这番话啊。’
“于是,惠能作偈说:‘菩提觉性本来就不应该执著于树木的色相,清净的本心也不该执著于台面的形相。本源自净的心体之上原本就是清清静静无一物可以觅得的,又哪里会沾染上尘埃污垢呢?’
“偈颂写到这里,在场的众多门徒们都惊讶不已,相互议论着说:‘真是奇妙啊!看来确实不能以貌取人啊!什么时候他竟成了一位肉身菩萨?’
“弘忍大师看到大家大惊小怪的样子,唯恐有人会起恶念加害惠能,就赶紧用鞋子把惠能的偈颂擦掉,说:‘这首偈颂也没有真正体悟本心真性!’众人听弘忍大师这么一说,也都认为是这样子了。”
“次日,祖潜至碓坊,见能腰石舂米 [65]。语曰:‘求道之人,为法忘躯,当如是乎!’乃问曰:‘米熟也未?’
惠能曰:‘米熟久矣,犹欠筛 [66]在。’
祖以杖击碓三下而去。惠能即会祖意,三鼓入室。祖以袈裟 [67]遮围,不令人见,为说《金刚经》。至‘应无所住而生其心’ [68],惠能言下大悟:一切万法,不离自性!遂启祖言:‘何期自性本自清净!何期自性本不生灭!何期自性本自具足!何期自性本无动摇!何期自性能生万法!’
祖知悟本性,谓惠能曰:‘不识本心,学法无益。若识自本心,见自本性,即名丈夫 [69]、天人师 [70]、佛。’
“三更受法,人尽不知,便传顿教 [71]及衣钵 [72]云:‘汝为第六代祖,善自护念,广度有情 [73],流布将来,无令断绝。听吾偈。曰:
‘有情来下种,因地果还生;无情 [74]既无种,无性亦无生。’”
译文
“第二天,弘忍大师悄悄潜行到了碓坊,看到惠能腰间绑着一块大石头,正在费力地舂米,禁不住说:‘求佛道的人,为了佛法忘却自己的身体,正是应该像这样啊!’于是问他:‘米熟了没?’
“惠能答道:‘米已经熟了很久了,只差筛滤一下了。’
“弘忍大师用禅杖在磨石上敲打了三下后离开了。惠能立刻领会了大师的深意,在夜半三更的时候,来到了大师的房间。只见弘忍大师用袈裟把四周门窗全部遮蔽起来,不让他人看到,然后为惠能开始讲解《金刚经》。当大师讲到‘应无所住而生其心’一句时,惠能当下大彻大悟了:其实世间一切万法,都离不开清净自性。于是他禀告弘忍大师说:‘真想不到一切众生的本性原本就是清净的!真想不到一切众生的本性原本就是不生不灭的!真想不到一切众生的本性原本就是圆满具足的!真想不到一切众生的本性原本就不会动摇的!真想不到一切众生的本性可以产生出无穷无尽的世间万法啊!’
“弘忍大师听了惠能这番话,便知道他已经真正得道,体悟到自己的真如本性了,便接着开示他说:‘如果不能认识到清净本心,那么学任何佛法都是徒劳无益的。如果真正认识到自己的清净本心,那么就可以真正体悟到真如本性,那么就可以被称为大丈夫、天人师及佛。’
“弘忍夜半三更向惠能传法,大家都不知道这件事。于是,大师便将禅门顿教心法与衣钵传给惠能,并说:‘你是禅宗第六代祖师,请你自己好好保重,竭力护持禅门宗脉,普度天下有情众生,将禅宗教法发扬光大,流传后世,万不可使它中断或者绝灭啊!请听好我的这首偈颂:在有情众生的八识心田中,种下可以成佛的种子,因地上既然已经埋下了成佛的种,只要机缘成熟,自然会结出成佛的果。而对于那些无情的草木来说,则无所谓下种,因为它们本无自性,也就无所生了啊。’”
“祖复曰:‘昔达磨大师 [75]初来此土,人未之信,故传此衣以为信体,代代相承。法则以心传心 [76],皆令自悟自解。自古佛佛惟传本体,师师密付本心。衣为争端,止汝勿传。若传此衣,命如悬丝。汝须速去,恐人害汝。’
“惠能启曰:‘向甚处去?’
“祖云:‘逢怀 [77]则止,遇会 [78]则藏。’
“惠能三更领得衣钵,云:‘能本是南中 [79]人,素不知此山路,如何出得江口?’
“五祖言:‘汝不须忧,吾自送汝。’
“祖相送直至九江驿 [80],祖令上船,五祖把橹自摇。
“惠能言:‘请和尚坐,弟子合摇橹。’
“祖云:‘合是吾渡汝。’
“惠能云:‘迷时师度,悟了自度。度名虽一,用处不同。惠能生在边方,语音不正,蒙师传法,今已得悟,只合自性自度。’
“祖云:‘如是,如是!以后佛法,由汝大行。汝去三年,吾方逝世。汝今好去,努力向南,不宜速说,佛法难起。’
“惠能辞违祖已,发足南行。两月中间至大庾岭 [81]。五祖归,数日不上堂。众疑,诣问曰:‘和尚少病少恼否?’曰:‘病即无,衣法已南矣。’问:‘谁人传授?’曰:‘能者得之。’众乃知焉。”
译文
“弘忍大师又说:‘昔日禅门初祖达磨大师刚到达东土的时候,大家都不相信他的说法,所以传下这件袈裟作为信物的体证,一代一代传承下来。禅宗顿教法门讲求以心传心,靠的是你自己的觉悟和解脱。自古以来,诸佛所传之法都是告诉众生法界的真理实相,以真谛为根本;代代祖师相传下来的也是密付教法,识见不生不灭的清净本心。但是这衣钵实在是争夺的祸端,就传到你这里为止吧!如果再继续往下传这衣钵,恐怕你的性命也会犹若悬丝般危险。你必须赶紧离开这里,我恐怕会有人加害于你啊!’
“惠能问道:‘那弟子应该去什么地方呢?’
“弘仁大师说:‘你到了带怀字的地方就停下来(其实是暗示广西的怀集),遇见带会字的地方就隐藏起来(其实是暗示广东四会)。’
“惠能在夜半三更,得到弘忍大师的传法并得禅门衣钵,说:‘惠能我原本是广东岭南人,平日里并不知道这山路该怎么走,这让我如何走出山到达江口呢?’
“弘忍大师说:‘你不必为此担忧,我亲自送你离开。’
“弘忍大师将惠能一直送到了九江驿站,让惠能上船,弘忍大师拿起橹来亲自摇行。
“惠能说:‘师父您快请坐,应该是由弟子来摇橹。’
“弘忍说:‘应该是我来渡你到彼岸去才对。’
“惠能说:‘弟子迷悟之时应该是师父来度化我,如今我觉悟了自性,就应该自己度化自己。同样是度,名字一样,但是师父度我和我自己度自己,用处却不一样。惠能生在南方边远的地方,语言发音都不准确,却能蒙受师父不弃,传授禅门心法给我,如今我已经得道开悟了,理应用自己的真如本心自己度化自己了。’
“弘忍大师说:‘正是如此,正是如此啊!以后禅门佛法,就靠你来弘化四方,发扬光大了!你离开三年后,我才会离开人世。你如今好生保重,努力向南方去吧!要暂且韬光养晦,不适宜马上向人们说法,佛法要兴起太难了,还需要一段时间啊!’
“惠能拜别了弘忍大师,便拼命向南方行进。走了两个月,来到了大庾岭。而另一方面,弘忍大师返回寺中,一连几日都不到禅堂。大家都很疑惑,便问道:‘大师是不是有什么不适啊?’弘忍大师回应说:‘我没有生病。禅门衣钵与顿教心法已经传向南方了。’大家又问道:‘谁在南方传法呢?’弘忍回答说:‘那个可以传法的人在传法。(其实能,也就是指惠能,这里就是暗示是惠能在传法。)’于是,大家都明白大师将衣钵心法已经传授给惠能了。”
“逐后数百人来,欲夺衣钵。一僧俗姓陈,名惠明 [82]。先是四品将军 [83],性行麁訸 [84],极意参寻,为众人先,趁及 [85]惠能。
“惠能掷下衣钵于石上,云:‘此衣表信,可力争耶?’能隐草莽中。
“惠明至,提掇不动,乃唤云:‘行者!行者!我为法来,不为衣来。’
“惠能遂出,坐盘石上。惠明作礼,云:‘望行者为我说法。’
“惠能云:‘汝既为法而来,可屏息诸缘,勿生一念,吾为汝说明。’
“良久,惠能云:‘不思善,不思恶,正与么时 [86],那个是明上座本来面目 [87]。’
“惠明言下大悟,复问云:‘上来密语密意外,还更有密意否?’
“惠能云:‘与汝说者,即非密也。汝若返照,密在汝边!’
“明曰:‘惠明虽在黄梅,实未省自己面目。今蒙指示,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今行者即惠明师也。’
“惠能曰:‘汝若如是,吾与汝同师黄梅,善自护持。’
“明又问:‘惠明今后向甚处去?’
“惠能曰:‘逢袁 [88]则止,遇蒙 [89]则居。’
“明礼辞。(明回至岭下,谓趁众曰:‘向陟崔嵬 [90],竟无踪迹,当别道寻之。’趁众咸以为然。惠明后改道明,避师上字。)”
译文
“随后有几百人追来,想抢夺惠能的衣钵。有一个僧人,俗家姓陈,名惠明。原本是四品的将军,性格行为比较粗鲁。他出家后,极力参寻佛法,抢在众人之前,赶上了惠能。
“惠能把衣钵扔在石头上,说:‘这件袈裟是表征明心见性的禅门信物,岂是可以用武力抢夺走的!’说完,惠能隐藏到草丛之中了。
“惠明赶到这里,去拿放在石头上的袈裟,却怎么也提不起来,于是大声呼唤道:‘行者!行者!我是为了求得佛法而来,不是为了抢夺衣钵而来啊!’
“于是,惠能从草丛中出来,盘腿坐在岩石上。
惠明向惠能行礼,说:‘希望行者能为我开示佛法。’
惠能说:‘你既然是为了求得佛法而来,现在请放下一切外缘,止息一切想法,不要有一丝杂念,我来为你讲说佛法。’
“过了很久,惠能开示道:‘不要起善念,不要起恶念,就是这个时候,这才是你惠明上座的本来面目!’
“听完这番话,惠明豁然开悟,又问道:‘除了刚才您所说的密语、密意外,还有没有更深的密意呢?’
“惠能说:‘和你说出来的,就不是什么秘密。你如果可以反观本心,那么密语密意就在你自己身上!’
“惠明说:‘惠明虽然在黄梅五祖身边求法很久了,但实在没有真正认识到自己的清净本心真如本性。今天蒙您指导开示,就好像人喝水一样,水是冷的还是暖的,只有自己的感受最为真切。从今往后,您就是惠明的师父啊!’
“惠能说:‘如果真的像你说的那个样子,我和你就一同尊奉黄梅弘忍大师为师,好好地护持佛法。’
“惠明又问:‘那惠明今后又应该到什么地方去呢?’
“惠能答道:‘你碰到带‘袁’字的地方就可以停下来(其实是暗示江西的袁州),遇到带‘蒙’字的地方就可以居住下来(其实是暗示江西的蒙山)。’
“听完了惠能的开示,惠明礼敬后辞别而去。回到岭下后,对那些跟着追来的人说:‘我追到山顶时,山很陡峭,又有很多岩石,竟然没有一点惠能的影踪,看来他不是走的这条路,大家应当从另外的道路寻找他。’这些追来的人相信了惠明的话,都以为是这样。惠明后来改名为道明,为的是避讳惠能名中的‘惠’字。”
“惠能后至曹溪 [91],又被恶人寻逐,乃于四会 [92]避难猎人队中,凡经一十五载。时与猎人随宜说法。猎人常令守网,每见生命,尽放之。每至饭时,以菜寄煮肉锅。或问,则对曰:‘但吃肉边菜。’
一日思惟,时当弘法,不可终遯 [93]。遂出,至广州法性寺 [94]。值印宗法师 [95]讲《涅槃经》 [96]。时有风吹鏣动。一僧曰:‘风动’,一僧曰:‘旙动’,议论不已。惠能进曰:‘不是风动,不是旙动,仁者 [97]心动。’一众骇然。”
译文
“惠能后来到了广东曹溪一带,又被恶人寻找追赶,不得已只能在四会这个地方,混迹于猎人的队伍中避难,这一待就是十五年。在这段时间,我常常根据不同的状况,向猎人们适时适机地讲说佛法。猎人经常让我看守捕捉猎物的网,每当看到有生命落入网中,惠能总是把它们全部放生。每到吃饭的时候,惠能就把青菜放到肉锅中煮一下。如果有人问起来,惠能则说:‘我吃肉旁边的青菜。’
“有一天,惠能思考:我是时候出来弘扬佛法了,不能一直这样隐遁下去啊。于是,离开四会,来到了广州法性寺。这时正好赶上印宗法师在讲解《涅槃经》。此时,有一阵风吹动旌旗飘动。一个僧人说:‘是风在动。’另一个僧人说:‘是幡在动。’争论不休。惠能走上前去,说:‘其实不是风动,也不是幡动,是你们两位的心在动啊!’在场的僧人听了惠能的话,都很惊讶。”
“印宗延至上席 [98],征诘奥义。见惠能言简理当,不由文字 [99]。宗云:‘行者定非常人。久闻黄梅衣法南来,莫是行者否?’
“惠能曰:‘不敢。’宗于是作礼,告请传来衣钵出示大众。
“宗复问曰:‘黄梅付嘱,如何指授?’
“惠能曰:‘指授即无,惟论见性,不论禅定 [100]解脱。’
“宗曰:‘何不论禅定解脱?’
“能曰:‘为是二法,不是佛法,佛法是不二 [101]之法。’
“宗又问:‘如何是佛法不二之法?’
“惠能曰:‘法师讲《涅槃经》,明佛性,是佛法不二之法。如高贵德王菩萨 [102]白佛言:‘犯四重禁 [103],作五逆罪 [104],及一阐提 [105]等,当断善根佛性否?’佛言:‘善根有二,一者常,二者无常。佛性非常非无常,是故不断,名为不二。一者善,二者不善,佛性非善非不善,是名不二。蕴之与界 [106],凡夫见二,智者了达其性无二。无二之性即是佛性。’’
“印宗闻说,欢喜合掌 [107],言:‘某甲讲经,犹如瓦砾。仁者论义,犹如真金。’于是为惠能剃发 [108],愿事为师。惠能遂于菩提树下,开东山法门。”
译文
“印宗法师把惠能请到上席入座,向他询问佛法的深奥义理。只见惠能的回答简单明了,思路清晰,说理恰当,不拘泥于文字。印宗法师说:‘行者,你一定不是寻常普通人。我很早就听说黄梅禅门衣钵心法的传人来到南方了,莫非就是行者?’
“惠能说:‘不敢当。’印宗法师马上向惠能行礼,并请惠能把弘忍大师传给的衣钵袈裟拿出来展示给大家看。
“印宗法师又问:‘五祖弘忍大师所传的禅门衣钵教法,究竟是怎么样的呢?’
“惠能说:‘没有什么特别的指导和教授,只教我们体悟自己的清净本心真如自性。而不是谈如何通过坐禅求得解脱。’
“印宗法师问:‘为何不谈论通过坐禅求得解脱呢?’
“惠能说:‘因为通过禅定求得解脱是有对立、有分别心的二元法,不是真正的佛法。真正的佛法是超越对立,超越分别的不二法门。’
“印宗法师又问:‘怎么才是佛教的不二法门呢?’
“惠能说:‘法师刚才所讲的《涅槃经》,正是明示了众生的真如佛性,这就是佛教的不二法门。就譬如佛经中有一位高贵德王菩萨问佛祖说:‘那些犯了四重禁(指淫、盗、杀人、大妄语四种佛门根本戒),作了五逆罪(指杀父、杀母、杀阿罗汉、破和合僧及出佛身血这五逆罪),以及一阐提人(指不信因果、断了善根的人),是不是就断了善根佛性了呢?’佛祖回答说:‘善根有两种,一种是恒常不变的,一种是无常的,不能确定的。佛性既不是恒常不变的,也不是不能琢磨、转瞬即逝的,这就是佛教的不二法门。世间万相有善与不善的差别,佛性既不是善,也不是不善,这就是佛教的不二法门。五蕴十八界,在凡夫俗子看来,总有分别,但是真正的智者能够通达它们的本性,能够知道它们是没有分别的。这种扫除一切外相,破除了分别,没有差别的不二本性,就是佛法啊!’
“印宗法师听完惠能这番话后,心中非常欢喜,恭敬地合掌,说:‘我对佛教经典的理解和解释,就像一堆碎瓦片;而您对佛法义理的阐释,却如同真金一般。’印宗法师为惠能举行了剃度仪式,愿意尊拜惠能为师父。于是惠能便在广州光孝寺的菩提树下,开讲五祖弘忍大师传授下来的禅宗顿教法门。”
“惠能于东山得法,辛苦受尽,命似悬丝。今日得与使君 [109]、官僚、僧尼、道俗同此一会,莫非累劫 [110]之缘,亦是过去生中供养诸佛,同种善根,方始得闻如上顿教得法之因。教是先圣所传,不是惠能自智。愿闻先圣教者,各令净心,闻了各自除疑,如先代圣人无别。”一众闻法,欢喜作礼而退。
译文
“惠能从黄梅弘忍大师那里得传禅门衣钵教法,受尽千辛万苦,好几次生命都如同悬浮的游丝般危在旦夕。今天能够有此机会,和韦刺史、各位官员、各位僧尼道友、各位在家信众相聚在这里,就算不是很多劫累积下来的缘分成就的,也是过去世中大家一起供养礼敬各位佛菩萨,一起种下的善根,才会有如今听闻这禅门无上的顿教法门和我得法的因缘。这顿教法门是历代先贤祖师传授下来的,不是我惠能自己的智慧。希望大家听闻这先贤祖师传授下来的顿教法门后,能够清净自心,识得自性。听闻开示之后,能够将心中对佛法的疑虑困惑解开,那么,你们就与先贤祖师没有什么区别了。”大家听了这一番开示之后,满心欢喜,恭敬地作礼之后退了出去。
般若第二
导读
般若,智慧也。“般若品”记述了惠能大师应韦璩刺史之请,为信众开示“摩诃般若波罗蜜多”法门的过程。摩诃为大,般若为智慧,波罗蜜为到彼岸,因此,本品讲述的是一种能够度化众生,到达涅槃彼岸的大智慧。那么,如何去寻找般若智慧呢?世俗之人只知道整日“口念般若,不识自性般若”,这样学佛,是没有益处的。惠能大师在本品开示:这种般若大智慧,就是世间之人本来具足的清净本心,真如本性。般若智慧本自有之,只因人的根器不同,本性被无明所蒙昧,才没有体悟到这种智慧,才会有众生与佛、愚与智、悟与不悟、顿悟与渐悟的分别,所谓“凡夫即佛,烦恼即菩提”,“不悟即佛是众生。一念悟时,众生是佛”,“法即无顿渐,迷悟有迟疾”。真如本性本来空寂,能够观照世间万物,融摄天下万法。这种本性不在外,而在内,只要我们向内用功,便可以明心见性,顿悟成佛。一切佛法皆是因人而作,一切佛法都是为了觉悟众生,“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觉;离世觅菩提,恰如求兔角”。只要我们体悟到了这些道理,就会心中顿感清明,莲花忽而绽放,觅得自性中之菩提道路了。
次日,韦使君请益 [111]。师升座,告大众曰:“总净心念‘摩诃般若波罗蜜多’ [112]。”复云:“善知识!菩提般若之智,世人本自有之,只缘心迷,不能自悟。须假 [113]大善知识,示导见性。当知愚人智人,佛性本无差别,只缘迷悟不同,所以有愚有智。吾今为说‘摩诃般若波罗蜜法’,使汝等各得智慧。志心谛听,吾为汝说。”
译文
第二天,韦璩刺史等人继续请惠能大师开示佛法。惠能大师登上法座,对大家说道:“请大家清净自心,念诵‘般若波罗蜜多’。”又说:“各位善知识,这成佛之菩提般若的智慧,其实世间的人都本来具足,只是因为心中无明蒙昧,而没有自己体悟出来。还需要借助诸位明眼的善知识,来开示引导世人认识到自己的清净本心、菩提本性。我们应当知道,世间所谓愚笨迷昧之人和智慧开悟之人,其实他们的佛性是没有差别的,只是因为他们有迷昧与觉悟的不同,所以才有愚笨迷昧和智慧开悟的分别。我如今为大家讲说这‘摩诃般若波罗蜜’法门,就是要使你们各自都能得到智慧。请大家专心致志地聆听,我来为大家说法。”
“善知识!世人终日口念般若,不识自性般若,犹如说食不饱。口但说空,万劫 [114]不得见性,终无有益。
“善知识!‘摩诃般若波罗蜜’是梵语 [115],此言‘大智慧到彼岸 [116]’。此须心行 [117],不在口念。口念心不行,如幻、如化、如露、如电 [118]。口念心行,则心口相应 [119]。本性是佛,离性无别佛。何名‘摩诃’?摩诃是大。心量广大,犹如虚空 [120],无有边畔,亦无方圆大小,亦非青黄赤白,亦无上下长短,亦无瞋无喜,无是无非,无善无恶,无有头尾。诸佛刹土 [121],尽同虚空。世人妙性本空,无有一法可得。自性真空,亦复如是。”
译文
“各位善知识,世间的人每天就知道口里念着般若,去寻找般若智慧,却没有认识到自己的清净本心、菩提本性,就好比说天天说着各种食物,却没有真的吃到食物,肚子无论如何也不会饱的。如果只是口里天天说空,用这种方法去寻找般若智慧,即使历经万劫也不可能识得本性,最终是没有益处的。
“各位善知识,‘摩诃般若波罗蜜’是梵语,意思是大智慧到彼岸。这必须要从内心去实践修行,而不是只在口中称念就可以。如果只是口上这么说,心里却不去体悟行持,那么就好比是梦幻泡影,如露如电,转瞬即逝,虚而不实,到头来只是一场空。倘若口里念诵,心里也体悟行持,那么就能做到心口相契合。就能悟到人的清净本心、菩提本性即是佛性,离开自身佛性,别无成佛的可能。
“什么叫‘摩诃’?摩诃是大的意思。人的内心广大犹如虚空,没有形质与障碍,无边无际,没有方圆大小之分,没有青黄赤白这些颜色的分别,也没有上下长短的区分,没有嗔怒,没有喜悦,没有是非,没有善恶,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涵盖一切,融摄一切,没有分别。十方诸佛国土,都是如此,好比这无尽虚空。世间之人的本性,原本就是体空的,涵盖一切法,又没有分别,是没有一法可以觅得的。所谓真如本性本来空寂,也是这个道理啊!”
“善知识!莫闻吾说空。便即著空。第一莫著空。若空心静坐,即著无记空 [122]。
“善知识!世界 [123]虚空,能含万物色像 [124]。日月星宿、山河大地、泉源溪涧、草木丛林、恶人善人、恶法善法、天堂地狱 [125]、一切大海、须弥诸山 [126],总在空中。世人性空,亦复如是。
“善知识!自性能含万法是大,万法在诸人性中。若见一切人恶之与善,尽皆不取不舍,亦不染著,心如虚空,名之为大,故曰‘摩诃’。”
译文
“各位善知识,不要听见我说空,就执著于对空相的追求啊!修行之人首先要做到的就是不要执著于空。如果修行者什么想法也没有,就是一味枯立在那里静坐,即使没有善恶的分别,却又落入了对“无记空”的执著当中。
“各位善知识,世界是虚空的,可以包含万事万物的种种色相。无论是日月星辰、山河大地、草木丛林,还是恶人善人、恶法善法、天堂地狱,还有一切大海以及须弥山和周围的山,都被包含在这虚空当中。世间之人的自性真空,而是如此,能融摄一切万法。
“各位善知识,既然人的真如本性能够融摄一切万法,我们称之为‘大’,世间万法就蕴含在我们每个人的自性之中。如果见到一切人,或善或恶,我们都能够不取不舍,没有分别,也不被沾染执著,心境如同虚空般清净,我们就称之为‘大’,这也就是我们所说的‘摩诃’。”
“善知识!迷人口说,智者心行。又有迷人,空心静坐、百无所思,自称为大。此一辈人,不可与语,为邪见 [127]故。
“善知识!心量广大,遍周法界 [128]。用即了了 [129]分明,应用便知一切。一切即一,一即一切,去来自由,心体无滞,即是般若。
“善知识!一切般若智,皆从自性而生,不从外入,莫错用意,名为真性 [130]自用,一真一切真。心量大事 [131],不行小道 [132]。口莫终日说空,心中不修此行。恰似凡人自称国王,终不可得,非吾弟子。”
译文
“各位善知识,愚昧的人只知道整天以口说空,有真智慧的人才用心体悟。又有一些迷昧之人,整日只知道空心静坐,什么也不思考,还自己妄称这就叫做‘大’。这一种人,不能与他谈论,因为这种观点是不合于道的邪见。
“各位善知识,人的心怀广大,能够融摄整个法界的一切对象。从法性来看,实相无相,然而其功用却又了了分明,清楚明白,运用它便能了知一切。一切万法皆蕴含在人的本心之中,人的本心中融摄一切万法,一与一切融即,其体无碍,法法相即。来去自由,心体无所滞碍,这就是般若妙智。
“各位善知识,一切般若智慧,都是从人的自性中生发出来的,不是从外面学来的。大家千万不要会错意,这就是人们清净心体的自我本性。自性本体真实不虚,故其融摄的一切万法真实不虚。转迷开悟的大事,不能用空心静坐,百无所思的小道来获得。不用整天把空挂在口边,心中却对此不体悟修行。就好比平民百姓自称是国王,但是终究也成不了国王。这种人绝不是我的弟子。”
“善知识!何名‘般若’?般若者,唐言 [133]智慧也。一切处所,一切时中,念念不愚,常行智慧,即是般若行。一念 [134]愚即般若绝,一念智即般若生。世人愚迷,不见般若,口说般若,心中常愚。常自言‘我修般若’,念念说空,不识真空。般若无形相。智慧心即是。若作如是解,即名般若智。
“何名‘波罗蜜’?此是西国语 [135],唐言到彼岸。解义离生灭。著境生灭起,如水有波浪,即名为此岸 [136]。离境无生灭,如水常通流,即名为彼岸,故号波罗蜜。
“善知识!迷人口念,当念之时,有妄有非。念念若行,是名真性。悟此法者,是般若法,修此行者,是般若行。不修即凡,一念修行,自身等佛。
“善知识!凡夫即佛,烦恼 [137]即菩提。前念迷即凡夫,后念悟即佛。前念著境即烦恼,后念离境即菩提。”
译文
“各位善知识,什么叫‘般若’呢?般若,翻译成中文就是智慧的意思。在任何地方,任何时间,每一个念头,无论是前念、今念还是后念,都不要被无明愚昧所蒙蔽,而应该常常运用生起之般若智慧来关照,这就是‘般若行’,即智慧行。即使是一念之间产生了愚迷的念头,般若智慧就会立刻绝灭;即使是一念之间体悟了真正的智慧,般若智慧也会当下生起。世间的人愚笨痴迷,看不到自己的般若本性,只知道口中念诵般若智慧,心里却常常愚笨不已,难以体悟。那些人经常自己说道‘我正在修行般若智慧’,却不知时时刻刻口中说空,其实根本没有认识到真正的性空。般若智慧没有形态和相状,人的智慧之心就是般若真智。如果能有这样的见解,就是般若智慧了。
“什么叫‘波罗蜜’呢?这是梵语,翻译成中文意思是‘到彼岸’。再进一步解释就是远离一切生灭相。人的心如果执著于外境一切形相,就会产生生灭的心相,就好比水中起了波浪一般,这被称为‘此岸’。人的心如果能够远离一切形相,不执著于外境,就不会产生生灭的心相,就好比流水能够常畅通无碍一般,这被称为‘彼岸’,所以叫做‘波罗蜜’。
“各位善知识,迷昧的人口中念空,所念之时,心中怀有妄念和是非之情。如果一个人每一念都能够在心中真正体悟修行,这就是人所本具的清净心体,般若真性。假若能够真正体悟这一法门,就是真正懂得了般若法门,依照此法修行,所修行的就是般若行。如果不这样修行,就是凡夫俗子,哪怕只有一念修行,也可以当下立见本性,自身与佛没有什么不同。
“各位善知识,其实凡夫俗子就是佛,扰乱心智的烦恼就是菩提智慧,两者并无质的区别。前一念迷昧就是凡夫俗子,后一念觉悟就是佛。前一念执著于外境形相就是烦恼,后一念远离外境形相不执著就是菩提智慧啊!”
“善知识!摩诃般若波罗蜜,最尊最上最第一,无住 [138]无往亦无来。三世 [139]诸佛从中出。当用大智慧,打破五蕴 [140]烦恼尘劳 [141],如此修行,定成佛道,变三毒 [142]为戒、定、慧 [143]。
“善知识!我此法门 [144],从一般若生八万四千智慧。何以故?为世人有八万四千尘劳。若无尘劳,智慧常现,不离自性。悟此法者,即是无念 [145]。无忆无著 [146],不起诳妄,用自真如 [147]性,以智慧观照,于一切法,不取不舍,即是见性成佛道。”
译文
“各位善知识,现在你们知道了吧,这摩诃般若波罗蜜的大智慧,是最尊贵、最上乘、最第一的至高义谛,没有自性,随缘而生,没有所住,没有往也没有来。过去世、现在世、未来世,三世诸佛都从中生出。我们应当运用这种大智慧打破色、受、想、行、识这五蕴,以及贪、嗔等烦恼尘劳。按照这样去修行,一定能够修成佛道,把贪、嗔、痴三毒转变为戒、定、慧三学,获得解脱。
“各位善知识,我所说的这种法门,可以从这般若真性出发而产生出八万四千智慧。这是什么原因呢?原来这是因为世间的人都有八万四千种烦恼尘劳。如果没有这些烦恼尘劳,那么般若智慧就会恒常显现,就不会离开自我的真智本性。能够体悟这一法门的人,就已经达到了没有妄念,悟得了正念。如果我们能够不迷恋,不执著,不生起诳妄之心,用自己的清净本心、真如佛性,用自身具有的般若智慧去观照,对世间一切事物现象,都不索取舍弃,就是明心见性成就佛道了!”
“善知识!若欲入甚深法界及般若三昧 [148]者,须修般若行,持诵《金刚般若经》,即得见性。当知此经功德 [149],无量无边,经中分明赞叹,莫能具说。此法门是最上乘,为大智人说,为上根人说,小根小智人闻,心生不信。何以故?譬如 [150]大龙下雨于阎浮提 [151],城邑聚落,悉皆漂流,如漂枣叶。若雨大海,不增不减。若大乘人,若最上乘人,闻说《金刚经》,心开悟解,故知本性自有般若之智,自用智慧,常观照故,不假文字。譬如雨水,不从天有,元是龙能兴致,令一切众生、一切草木、有情无情,悉皆蒙润。百川众流,却入大海,合为一体。众生本性般若之智,亦复如是。
“善知识!小根之人,闻此顿教,犹如草木根性小者,若被大雨,悉皆自倒,不能增长。小根之人,亦复如是。元有般若之智,与大智人更无差别。因何闻法不自开悟?缘邪见障 [152]重,烦恼根深,犹如大云覆盖于日,不得风吹,日光不现。般若之智亦无大小,为一切众生自心迷悟不同。迷心外见,修行觅佛。未悟自性,即是小根。若开悟顿教,不能外修,但于自心常起正见,烦恼尘劳,常不能染,即是见性。”
译文
“各位善知识,如果想要深入研究甚深法界和般若三昧法门,必须修持前面所述之般若行,奉持诵读《金刚经》,这样就能够明心见性。大家要知道,这部《金刚经》的功德是无量无边的。经文中已经对此分别给予了赞叹,在这里就不一一具说了。我所说的这般若顿教法门是最上乘的,是为有大智慧的人说的,是为上等根器的人说的。下等根器小智慧的人听了,心中却会产生怀疑,不相信。这是为什么呢?其实,这就好比龙王在赡部洲,也就是我们所住的娑婆世界上降雨,所有的城邑和村落都随着雨水漂流,就像漂浮在水中的枣树叶子一样。就好比雨落到大海中,大海的水好像没有增加也没有减少。就好比具有大乘根器的人,好比具有最上乘根器的人,一听闻《金刚经》,心中便会开悟,知解般若智慧。由此便可以知道人的本性中本自具有般若智慧,运用自己本有的智慧,经常观照审察,便不需要借助任何文字了。就譬如这雨水,不是凭空从天上降得的,而是龙王一时兴起弄云布雨所造成的,令世间一切众生、一切草木,无论是有情还是无情,都蒙受了雨水的润泽。一切河流大川,都流入大海,汇为一体。世间一切众生自身本具的清净本心,般若智慧,也是一样。运用它时,它可以有无量无边的妙用,但是无论怎么用,最后都会汇集于真如妙智的般若本性上来。
“各位善知识,那些只有下等根器的人,听闻我所讲的这般若顿教法门,就好比草木,因为根浅枝弱,如果遇到了大的暴风雨,就会被全部连根拔起而冲毁,不能再继续生长。那些只有下等根器的人也是如此。原本他们也有般若智慧,与那些有大根智慧的人没有什么差别。可是为何他们听闻我说的顿教法门后不能够自己开悟呢?这都归因于他们的谬妄邪见障碍太重,烦恼根植于心中太深的缘故。就好比浓重的乌云遮蔽了太阳,如果得不到风吹云开,太阳的光芒就不能显现出来一样。般若智慧没有大小之分,只是因为众生心中的迷昧和开悟程度不同,才会显得有大智慧和小智慧之分。迷昧的心显现于外,虽是发心修行觅求成佛,但是由于没有体悟到自己的清净本心,菩提本性,这就是具有小根器的人。假如能够体悟到清净本心,菩提本性,言下顿悟,不执著向外境修行,但是自己的本心常常生起正知正见,一切烦恼尘劳都不能污染他的清净之心,这就是明心见性了!”
“善知识!内外不住,去来自由,能除执心,通达无碍。能修此行,与《般若经》 [153]本无差别。
“善知识!一切修多罗 [154]及诸文字,大小二乘 [155],十二部经 [156],皆因人置,因智慧性,方能建立。若无世人,一切万法本自不有。故知万法本自人兴。一切经书,因人说有。缘其人中有愚有智。愚为小人,智为大人。愚者问于智人,智者与愚人说法。愚人忽然悟解心开,即与智人无别。
“善知识!不悟即佛是众生。一念悟时,众生是佛。故知万法尽在自心,何不从自心中,顿见真如本性?《菩萨戒经》 [157]云:‘我本元自性清净。若识自心见性,皆成佛道。’《净名经》 [158]云:‘即时豁然,还得本心。’”
译文
“各位善知识,无论是内境还是外缘,你的心都不能停留执著,要来去自由,这样才能够除去执著之心念,达到通达无所障碍的圆融境界。能够按照这样修行,就与《般若经》所开示的法门无所差别了。
“各位善知识,一切契理契机的经典及其文字,无论大乘佛法还是小乘佛法,十二部经,都是因为众生的需要才施设的,因为人人具足般若智慧之真性,所以佛法真理才能建立起来。如果没有世人的存在,那么一切世间万法本身也是不存在的。由此,我们可以知道,世间万法是因为世人的存在和需要才兴生而出的。一切佛教经典,都是因为人的讲说和记录才存在的。又因为世人之中有愚笨迷昧的人,有智慧开悟的人。愚笨迷昧的人是具有下等根器的人,智慧开悟的人是具有上等根器的人。愚笨迷昧的人不得解,便向智慧开悟的人请教,智慧开悟的人便向愚笨迷昧的人说法开示。而愚笨迷昧的人一旦刹时间开悟得解心中清明,便即刻与智慧开悟的人没有什么差别了。
“各位善知识,佛与众生本来没有什么区别,众生皆有佛性,但是如果你不能开悟你的般若真性,那么即使有佛性也是众生,假如你一念之间认识了本心,开悟了佛性,那么众生当下即是佛!由此可知,世间万法尽在众生自己的心中,你们又为何不从这心中,去顿见自己的真如本性呢?《菩萨戒经》说:‘一个人的本源自性原本是清清净净的。倘若能够认识到人的清净本心,般若真性,那么就都能够成佛。’《净名经》说:‘当下豁然开悟,便能识得本心,(立即成佛)。’”
“善知识!我于忍和尚处,一闻言下便悟,顿见真如本性。是以将此教法流行,令学道者顿悟菩提,各自观心,自见本性。若自不悟,须觅大善知识,解最上乘法者,直示 [159]正路。是善知识有大因缘 [160],所谓化导令得见性。一切善法,因善知识能发起,故三世诸佛,十二部经,在人性中本自具有,不能自悟,须求善知识,指示方见。若自悟者,不假外求。若一向执谓须他善知识方得解脱者,无有是处。何以故?自心内有知识自悟。若起邪迷,妄念颠倒,外善知识虽有教授,救不可得。若起正真般若观照,一刹那间,妄念俱灭。若识自性,一悟即至佛地。”
译文
“各位善知识,我在弘忍大和尚那里,一听到大师讲演佛法,便当下顿悟自己的真如本性。因此,希望将这顿教法门推行开来,让这些学习修行佛教法门的信众能够顿悟菩提智慧,各自观照本心,识见自己的真如本性。如果自己不能开悟得解,那就需要寻找那些理解了顿教最高最上乘法门的大善知识们,来直接开示正确的开悟途径。这些善知识们与佛法都有很大的因缘,通过所谓的开化教导令众生开悟见性。一切妙善法门,也都是因为这些开悟了佛法,悟得了真性的善知识们发起而流传的,因此,过去世、现在世、未来世三世诸佛,十二部经的真知妙理,其实在每个人的人性之中都是本来具有的,只是不能自己开悟,所以才需要请求这些开悟了的大善知识,来直接指示才能得见。如果能够自己得到开悟,就不需要假借善知识的帮助向外寻找开悟得解的方法了。但是,如果一向执著于此,声称必须要有善知识的指示才能够得到解脱,那么这样做就错了,是没有用处的。这是什么原因呢?因为众生心中自有般若智慧能够自己开悟。如果因为邪见迷悟了清净本心,般若真性,被虚妄的心念所颠倒,即使在外有善知识的教授开示,也无药可救,不得开解。假若能够生起正确真实的般若智慧观照内心,一刹那间,那些虚妄的心念全部寂灭。假若能够认识到自己的般若真性,当下开悟便可以达到佛的境地。”
“善知识!智慧观照,内外明彻,识自本心。若识本心,即本解脱。若得解脱 [161],即是般若三昧,即是无念。何名‘无念’?若见一切法,心不染著,是为无念。用即遍一切处,亦不著一切处。但净本心,使六识 [162]出六门 [163],于六尘 [164]中无染无杂,来去自由,通用无滞,即是般若三昧,自在解脱,名‘无念行’。若百物不思,当令念绝,即是法缚 [165],即名‘边见’ [166]。
“善知识!悟无念法者,万法尽通;悟无念法者,见诸佛境界;悟无念法者,至佛地位。
“善知识!后代得吾法者,将此顿教法门,于同见同行,发愿受持 [167],如事佛故,终身而不退者,定入圣位 [168]。然须传授从上以来默传 [169]分付,不得匿其正法。若不同见同行,在别法中,不得传付,损彼前人,究竟 [170]无益。恐愚人不解,谤此法门,百劫千生,断佛种性。”
译文
“各位善知识,运用般若智慧观照一切,使心内心外都光明通彻,识见自我的清净本心,般若本性。如果能够认识到自我的清净本心,就能够得到根本解脱,也就是智慧的正定功,也就是无念。什么叫‘无念’呢?如果见到世间一切物质和现象,心中都不被染污执著,这就是无念。运用之时可以遍及一切地方处所,但是却不执著于一切地方处所。只要能够识得清净本心,使眼识、耳识、鼻识、舌识、身识、意识六识从眼、耳、鼻、舌、身、意六门中空去,在色尘、声尘、香尘、味尘、触尘、法尘六尘之中却不受染污不生杂念,来去自由,通达应用无所滞碍,这就是般若三昧,就是智慧的正定功,就是自在解脱,就叫做‘无念行’。假若什么事情都不思考,一心只想把所有的念头都断绝,就是执著于法,被法所束缚,就叫做偏于一边,不合中道的‘边见’。
“各位善知识,能够开悟这无念法门的人,世间一切万法能够通达;开悟了无念法门的人,就能识见诸佛的境界;开悟了无念法门的人,就能达到诸佛的果位。
“各位善知识,后代世人倘若得到我所传授的法门,请将这顿教法门,与那些见地相同、修持相同的人,一同发起誓愿以信力领受,以念力忆持,虔诚恭敬如同奉持佛祖一般,为此终身精进努力而不生退念的人,最终一定会证得圣佛的果位。然而必须传授从佛祖到历代祖师传下来的以心传心、见性成佛的默传法门,不得出于私心隐匿正法而不相传。如果没有遇到见地相同、修持相同的人,在信奉其他法门的人之中,不能将此顿教法门传授给他们,唯恐他们不能体悟真如妙法而对诸位先圣前贤有所损谤,这终究是没有好处的。只恐怕愚笨迷昧的人不能够理解开会,诽谤这禅宗顿教法门,这样的人会导致百劫千生的大业障,永远断除可以成佛的因缘种性。”
“善知识!吾有一《无相 [171]颂》,各须诵取。在家出家,但依此修。若不自修,惟记吾言,亦无有益。听吾颂。”曰:
“说通 [172]及心通 [173],如日处虚空;
唯传见性法,出世破邪宗 [174]。
法即无顿渐 [175],迷悟有迟疾;
只此见性门,愚人不可悉。
说即虽万般,合理还归一;
烦恼暗宅中,常须生慧日。
邪来烦恼至,正来烦恼除;
邪正俱不用,清净至无余。
菩提本自性,起心即是妄;
净心在妄中,但正无三障 [176]。
世人若修道,一切尽不妨;
常自见己过,与道即相当。
色类 [177]自有道,各不相妨恼;
离道别觅道,终身不见道。
波波 [178]度一生,到头还自懊;
欲得见真道,行正即是道。
自若无道心,暗行不见道;
若真修道人,不见世间过。
若见他人非,自非却是左 [179];
他非我不非,我非自有过。
但自却非心,打除烦恼破;
憎爱不关心,长伸两脚卧。
欲拟化他人,自须有方便 [180];
勿令彼有疑,即是自性现。
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觉;
离世觅菩提,恰如求兔角 [181]。
正见名出世,邪见是世间;
邪正尽打却,菩提性宛然。
此颂是顿教,亦名大法船 [182];
迷闻经累劫,悟则刹那间。”
师复曰:“今于大梵寺说此顿教,普愿法界众生言下见性成佛。”时韦使君与官僚、道俗,闻师所说,无不省悟。一时作礼,皆叹:“善哉!何期岭南有佛出世!”
译文
“各位善知识,我有一首《无相颂》,大家每个人都必须诵读体悟。无论是在家二众还是出家二众,都要依照这首偈颂进行修持。如果自己不依照偈颂真心诚意的进行修持,而仅仅只是记住了我说的话,也没有任何益处。下面,就请听好我的偈颂:
“说法的圆通与本心的圆融,就好像太阳处在虚空之中,体用相即,了无障碍。而宗门只传以心印心的见性法门,其出世是为了破斥那些不以见性为宗旨的邪见宗派。
“佛教法门原本是没有所谓顿教和渐教之分的,但是人的根器不同,有迷昧和开悟之分,对于自身真如佛性的悟解也有快慢的差别。所以我所说的这禅宗顿教法门,对于那些愚笨迷昧的人来说,是不能洞悉明了的。
“佛所说教的法门虽有八万四千种之多,然究极而言,却是万法归一,最终所说的还是诸法实相的本体之理。在那些五蕴、六尘的烦恼暗宅之中,应当常用般若智慧之大光明日光去照破。
“如果被邪见蒙昧了本心,那么烦恼也就随之而来,如果一旦正见正念生起,那么烦恼也就自然随之消除了。但是所谓的正念也是相对于邪见而言的,只有当我们抛弃了正、邪的差别,超越那种二元对立的思维,不论正,也勿论邪,那时的本心才是清净至极的究竟涅槃。
“人所用有的菩提智慧本来是自性具足的,一旦起心动念向外觅求即是妄见。而我们的清净本心也不在别的地方,恰恰就是在世人的妄想心中,一旦将妄想心反正,体悟到我们的真心真性,那么就不会再有烦恼障、业障、报障三种障碍了。
“世间之人倘若想修行此道,无论是在家,还是出家,无论是行、走、坐、卧,都可以修行。在修行的路上,能够时常照见自己的过错得失,就与菩提道相当接近了。
“世间一切有形有相的众生皆有自己的生存空间与生存方式,原本各自不相妨碍恼乱。离开自己的法性和生存之道而向外觅求法性,这样终其一生也不能开悟到真正的菩提道路。
“世间众人忙碌奔波纷扰度过一生,到头来只能自我懊悔。如果想要见证真正的菩提道路,就只有恒之一心坚定不移地行之以正,那就是菩提大道了。
“自己如果没有发上求道的心,那么他的行持就好像在黑暗中行走一般,没有方向没有目的,那样终究是见证不到真正的菩提道路的。如果是真正的修道之人,因为有一颗清净本心,就不会再分别执著于世间的是非过错了。
“如果我们执著于他人身上的是非过错,那么就证明我们自己心中还有分别心,没有破除执著,这样是不对的。别人的是非过错我们不去非议,如果我们自己去分别执著的话那就是我们自己的过错。
“我们只有自己却除了那颗是非、善恶之心,才能打破一切烦恼的扰乱。世间所谓的憎恨爱怜都不放在心上,做一个伸长双脚、饥食困眠的自在之人,岂不更好?
“如果想要化度他人,自然需要有引导和教化众生的方便法门。不要让这些学法之人对自己的清净本心产生怀疑,当下意识到自己的真如本性,便能显现开悟。
“佛法因为世人的需要而施设、流布在世间,目的是要让世间众人都能够觉悟成佛。离开世间万法向外寻找菩提正道,那就好比要寻找兔角这种世间根本就没有的东西一样!
“有这种正知正见就叫做出世间法,没有这种见地,只有邪见的话就叫做世间法。无论是正见,还是邪见,我们都应该抛却不执著,在这种情况下,人的菩提本性就自然呈现了。
“这首偈颂说的是识见本心、顿悟成佛的顿教法门,能使人了脱生死,就好像船只能渡人过生死海而到涅槃之彼岸,因此也叫做大法船。如果是下等根器的人听了这首偈颂,需要经过累劫修持才能逐渐证得真如佛性;如果是上等根器的人听了这首偈颂,刹那间即可以开悟得道,见性成佛!”
惠能大师又说:“我今天在大梵寺讲说这无上妙智的顿教法门,只愿普天之下的众生都能够当下觉悟,见性成佛。”这时,韦璩刺史与那些官僚部署、道学之士与在家信众等人,听闻惠能大师一番说教,没有一个不得到反省觉悟的。大家一起向大师行礼,都赞叹道:“真没想到,真没想到啊,我们岭南居然有佛出现在世间啊!”
疑问第三
导读
有疑而问,应问而答,应答而解。“疑问品”记述了惠能大师在法会上为弟子解开心中疑惑的过程。在本品中,韦刺史代表所有弟子向惠能大师提出了三大疑问:第一,何为功德?第二,持念“阿弥陀佛”佛号可否往生西方?第三,在家弟子如何修行?可以说,这三个疑问是善男信女们所普遍存在的疑惑。很多人信仰佛教的目的就是为了脱离生死苦海,往生西方极乐净土。而往生的方法,就是今生广施布施以做“大功德”,天天持念“阿弥陀佛”以借佛之外力。但是在本品中,惠能大师却给出了我们不一样的答案。他指出,任何怀有功利目的的大行布施、广设斋会,都是造作,皆是执著,只能叫做“求福报”,而不等于真功德。“功德须自性内见,不是布施供养之所求也。”同样的道理,天天持名念佛祈求往生西方的人,也没有理解佛法真意,佛祖有言:“随其心净而佛土净”,倘若“东方人造罪,念佛求生西方;西方人造罪,念佛求生何国?”其实只要“念念见性,常行平直,到如弹指,便睹弥陀”,“佛向性中作,莫向身外求”。引导众生修行“内外明彻,不异西方”的自心净土。最后,一首《无相颂》开示了在家信众只要“心平”“行直”,“菩提只向心觅”,体悟真如本性,在家也可以修成佛道,受到了在家信众的广泛持奉。
一日,韦刺史为师设大会斋 [183]。斋讫 [184],刺史请师升座,同官僚士庶 [185]肃容再拜,问曰:“弟子闻和尚说法,实不可思议。今有少疑,愿大慈悲,特为解说。”
师曰:“有疑即问,吾当为说。”
译文
一天,韦璩刺史为惠能大师举行大法会兼施斋饭。吃完斋饭后,韦刺史请惠能大师高升法座,自己同其他官僚署部、广大信众一起整肃仪容再次向大师行礼致敬,问道:“弟子听到大和尚为我们讲解佛法,实在是高深微妙、不可思议。如今我有少许疑问,还希望和尚能够大发慈悲,为弟子解说开示。”
惠能大师说:“你有什么疑问就尽管问吧,我来为你解说。”
韦公曰:“和尚所说,可不是达磨大师宗旨乎?”
师曰:“是。”
公曰:“弟子闻达磨初化梁武帝 [186],帝问云:‘朕一生造寺度僧,布施设斋,有何功德?’达磨言:‘实无功德。’弟子未达此理,愿和尚为说。”
师曰:“实无功德。勿疑先圣之言。武帝心邪,不知正法。造寺度僧,布施 [187]设斋,名为求福,不可将福便为功德。功德在法身中,不在修福。”
译文
韦刺史说:“大和尚所说的法门,是不是依照禅宗初祖达磨大师所传下来的宗旨?”
惠能大师回答说:“是的。”
韦刺史又问:“弟子听说当时达磨祖师第一次度化梁武帝的时候,梁武帝问他:‘我一生中致力于建造寺院、剃度众僧、大行布施、广设斋会,有什么功德吗?’达磨大师回答道:‘实在是没有什么功德。’弟子不能通达这里面的道理,希望大师能够为我解说。”
惠能大师说道:“确实是没有什么功德。你不要怀疑先贤大德的话。梁武帝心中存有欲望邪念,并没有理解真正的佛法究竟是什么。无论是建造寺院、剃度众僧,还是大行布施、广设斋会,都只能叫做求得福报,而不能把求福报的行为和真正的功德等同起来,认为求福报就是做功德。功德其实存在于法身之中,本来具足,不是行善求福所能得到的。”
师又曰:“见性是功,平等 [188]是德。念念无滞,常见本性,真实妙用,名为功德。内心谦下是功,外行于礼是德。自性建立万法是功,心体离念是德。不离自性是功,应用无染是德。若觅功德法身 [189],但依此作,是真功德。若修功德之人,心即不轻,常行普敬。心常轻人,吾我不断,即自无功。自性虚妄不实,即自无德。为吾我自大,常轻一切故。善知识!念念无间是功,心行平直是德。自修性是功,自修身是德。善知识!功德须自性内见,不是布施供养之所求也,是以福德与功德别。武帝不识真理,非我祖师有过。”
译文
惠能大师又说:“清明本心识见本性是功,平等无差别是德。每一个念头都恒常不断,无所滞碍,能够时常照见自心本性,真实不虚之妙用,就叫做功德。在世间法中,内心谦虚处下的就是功,外行彬彬合于礼的就是德。对个人而言,自我的真如本性涵盖世间万法就是功,而本心之体,于念离念就是德。不离开自性本心的就是功,运用自性本心而不被浸染的就是德。如果想要寻找真正的功德法身,就应该按照上面所说的来做,这才是真正的功德。如果是修行真功德的人,心中就不会产生任何轻视别人的想法和念头,而是对每个人都恒常普遍的产生尊敬之心。如果心中产生了轻视别人的想法和念头,那就说明对‘我’的执著还没有完全断除,那自然就无功可言了。一旦清净本心,真如本性被虚妄不实所遮蔽,那自然也无德可言了。这些都是因为人执著于‘我’,一贯以‘我’为大,目空一切的缘故。各位善知识,前念、当念、后念,念念相续无间断就是功;能够做到平常心的对待一切人和事物就是德。自我修行本性是功,自我修行身行是德。各位善知识,现在大家明白了,所谓功德,是需要在本心自性中识见的,而不是从布施供养中求来的,这就是福德与功德的区别。梁武帝不明白真正的功德的含义,这并非是达磨祖师的说法有何过失啊。”
刺史又问曰:“弟子常见僧俗念‘阿弥陀佛 [190]’,愿生西方 [191]。请和尚说,得生彼否?愿为破疑。”
师言:“使君善听,惠能与说。世尊在舍卫城 [192]中,说西方引化,经文分明,去此不远。若论相说里数,有十万八千,即身中十恶八邪 [193],便是说远。说远为其下根,说近为其上智。
“人有两种,法无两般,迷悟有殊,见有迟疾。迷人念佛求生于彼,悟人自净其心。所以佛言:‘随其心净即佛土净。’
“使君东方人,但心净即无罪。虽西方人,心不净亦有愆 [194]。东方人造罪,念佛求生西方,西方人造罪,念佛求生何国?”
译文
韦刺史又问道:“弟子见到无论是出家僧侣还是在家信众都时常口念‘阿弥陀佛’的名号,发愿往生西方极乐世界。请大和尚为我解说,这些人能往生西方极乐世界么?希望您能为我破解疑惑。”
惠能大师说:“韦刺史您请听好,惠能来为您解说。当时释迦牟尼佛在印度的舍卫城中,宣说西方极乐世界的经文引导度化众生。经文中说的很清楚,西方极乐世界距离我们所在的娑婆世界并不遥远。倘若从远近距离的相状来看,有十万八千里之远,但是从我们自性来说,这十万八千里其实讲的是我们身心中十恶八邪的障碍,从这个角度来看,就是遥不可及。实际上,说远是针对下等根器的人而言的;说近是针对上等根器的人而言的。
“世间之人固然有根器高低之分,但是佛法却没有什么分别。只是因为愚迷和开悟之间的区别,所以识见本心才有快和慢的区别。愚笨迷昧的人整日念佛,希望能够往生西方极乐世界;开悟智慧的人则清净自我本心。所以佛祖有言:‘随着自己本心的清净,佛土也就自然清净了。’
“韦刺史,您是东方人,只要本心清净即使身在东方也可以没有罪过;即使是西方人,假如其心不净,虽然身在西方也一样有罪过的啊。如果东方人造了罪业,可以持名念佛希望往生西方极乐世界,那么西方人如果造了罪业,又要持名念佛往生何国呢?”
“凡愚不了自性,不识身中净土,愿东愿西;悟人在处一般。所以佛言:‘随所住处恒安乐。’使君心地但无不善,西方去此不遥;若怀不善之心,念佛往生 [195]难到。今劝善知识,先除十恶,即行十万;后除八邪,乃过八千。念念见性,常行平直,到如弹指 [196],便睹弥陀。
“使君但行十善 [197],何须更愿往生?不断十恶之心,何佛即来迎请?若悟无生顿法,见西方只在刹那;不悟念佛求生,路遥如何得达?惠能与诸人移西方于刹那间,目前便见,各愿见否?”
众皆顶礼 [198]云:“若此处见,何须更愿往生!愿和尚慈悲,便现西方,普令得见。”
译文
“那些平凡愚迷的人不能体悟自己的自心本性,不能认识到自身中即存有净土,还在那里祈愿往生东方,或者往生西方;那些真正体悟了自己的自心本性的人,无论身在何方,都是一样的,没有什么分别。所以佛祖有言:‘随住其身所处的地方而恒常安祥欢乐。’只要韦刺史您的心中并没有生起任何不善的念头,那么西方极乐世界距离您并不遥远,如果您的心中怀有不善的念头,那么即使时时刻刻持诵佛号也无法往生西方极乐世界。现在,我想先奉劝一下各位善知识,先消除心中的‘十恶’,这样便仿佛行走了十万里路;再去除心中的‘八邪’,这样就又经过了八千里,这不是就走完了这十万八千里的距离了吗?只要我们无论是前念、今念、后念,每一念想都能识见本心真性,我们的内心总能保持恒常持久的清净与平直,那么西方极乐世界便弹指即到,便能够亲身见到阿弥陀佛了。
“韦刺史,您只要心行‘十善’,不作‘十恶’,又何必再发愿往生西方极乐世界呢?如果心中不断除‘十恶’,又有什么佛能够来接引你往生西方呢?如果能够体悟这‘不生不灭’的顿教法门,刹那之间便能见到西方极乐净土;如果不能真正体悟这本心真性,而靠持名念佛以求往生西方,路途有十万八千里之遥远,又如何可能到达?现在惠能我想把西方极乐世界刹那之间移到各位面前,让你们马上就能见到,各位希望见到吗?”
众人皆向惠能大师行大礼,都说:“如果在此处就能见到极乐净土,我们又何必发愿往生西方呢?还愿和尚大发慈悲,令西方极乐净土出现眼前,让我们大家都可以看到。”
师言:“大众!世人自色身 [199]是城,眼耳鼻舌是门。外有五门,内有意门。心是地,性是王。王居心地上,性在王在,性去王无。性在身心存,性去身心坏。佛向性中作,莫向身外求。
“自性迷即是众生,自性觉即是佛。慈悲即是观音 [200],喜舍名为势至 [201]。能净即释迦,平直即弥陀。人我 [202]是须弥 [203],贪欲是海水,烦恼是波浪,毒害是恶龙,虚妄是鬼神,尘劳是鱼鳖,贪瞋是地狱,愚痴是畜生。
“善知识!常行十善,天堂便至。除人我,须弥倒;去贪欲,海水竭;烦恼无,波浪灭;毒害除,鱼龙绝。自心地上觉性如来,放大光明,外照六门清净,能破六欲诸天 [204];自性内照,三毒即除,地狱等罪,一时销灭,内外明彻,不异西方。不作此修,如何到彼?”
译文
惠能大师说:“各位施主,世间众人自己的肉身就好比一座城堡,眼、耳、鼻、舌等就像是城门。外面有五扇门,里面还有一扇意念门。本心好比大地,真性好比国王。国王居住在本心大地之上,自性在,国王就在,失去自性,国王也就不存在了。自性存在,身心就存在,自性没有了,身心也就随之毁坏了。因此,想要成佛就要向自性中去努力体悟,而不要向身外去求得。
“如果自性被无明所迷蒙,那就是众生;如果觉悟了自己的真性,当下便是佛。如果能怀有慈爱悲悯众生之心,那么即刻就是观音菩萨;如果能够乐于施舍利乐有情,那么便是大势至菩萨。能够自净本心,见自真性的就是释迦牟尼佛;能够破除分别,纯一直心的就是阿弥陀佛。而相反,如果内心中执著于人我见的分别,那么我们通往成佛道路上的障碍就如同须弥山一般高广;心中存有的贪念就好比无穷无尽的大海,也就是生死苦海,随之而来的烦恼就如同海水中的波浪,一刻也不停息;毒害他人之心就好比凶猛的恶龙,虚妄的心念像鬼神般出没不定;尘世间的劳碌奔波仿佛鱼鳖一样穿梭不停,心念被贪欲、嗔怒所束缚,就像是在地狱中煎熬一般,只要愚昧的心念不灭,就会如同畜生般无知生存。
“各位善知识,只要大家能够时常奉行‘十善’,天堂就在眼前。将人我见的执著去除,须弥般广大的障碍便当即倒下;去除贪念的欲望,生死苦海之水马上就会干竭;能够不生起无明烦恼,波浪也随之平静;消除了毒害他人之心,无论多么凶猛的恶龙和鱼鳖也一同尽绝。也就是说,无论是须弥、海水、波浪、恶龙、鬼神、鱼鳖,这一切阻碍我们修成佛道的障碍都会随着自妄心的寂灭和内心的清明而消失。我们从自心大地觉性如来,随时随地放大光明,对外照耀眼、耳、鼻、舌、身、意六门,将四天王天、忉利天、夜摩天、兜率天、乐变化天、他化自在天六欲重天全部破除。若能用自我真性向内反观自照,贪、嗔、痴三毒立即消除,地狱等罪业也会当下立刻消失。由此,无论是内心还是外身,都同样光明清澈,与西方极乐世界没有差别。如果不这样修行,又如何能够到达西方极乐世界呢?”
大众闻说,了然见性,悉皆礼拜,俱叹:“善哉!”唱言:“普愿法界众生,闻者一时悟解。”
师言:“善知识!若欲修行,在家亦得,不由在寺。在家能行,如东方人心善;在寺不修,如西方人心恶。但心清净,即是自性西方。”
韦公又问:“在家如何修行?愿为教授。”
师言:“吾与大众说《无相颂》,但依此修,常与吾同处无别。若不依此修,剃发出家,于道何益?”颂曰:
“心平何劳持戒 [205],行直何用修禅?
恩则孝养父母,义则上下相怜。
让则尊卑和睦,忍则众恶无喧。
若能钻木出火,淤泥定生红莲。
苦口的是良药,逆耳必是忠言。
改过必生智慧,护短心内非贤。
日用常行饶益 [206],成道非由施钱。
菩提只向心觅,何劳向外求玄。
听说依此修行,西方只在目前。“师复曰:“善知识!总须依偈修行,见取自性,直成佛道。时不相待,众人且散,吾归曹溪。众若有疑,却来相问。”
时,刺史官僚,在会善男信女 [207],各得开悟,信受奉行。
译文
大家听了惠能大师的开示,了然识见自我本性,都向大师礼拜,同声赞叹道:“善哉!真是太好了!”一同唱诵说:“但愿普天之下的法界众生们,听到的人都能够当下觉悟理解。”
惠能大师说:“各位善知识,如果想要修行,在家里同样可以,不一定非要在寺庙里啊。如果能够在家中坚持修行,就好比那些身在东方心存善念的人,同样可以觉悟;如果来到寺院里,却没有修行,就好比那些身在西方却心存恶念的人,即使在西方也觉悟不了佛道。只要能够内心清净,那么当下便是自性西方!”
韦璩刺史又问:“那么,在家中我们应该如何修行呢?还请大师指示教授。”
惠能大师说:“我为大家演说一首《无相颂》,只要依照这个偈颂坚持修行,就如同和我在一起没有分别。如果不依照这首偈颂修行,那么即使剃度出家,对于修行菩提大道又有什么益处呢?”
这首颂词说道:“倘若自心平和无别,又何必去持戒呢?倘若心行能够纯一直心,又何必需要修行禅定呢?倘若懂得报恩,自然会孝顺赡养父母;倘若深明义理,自然会对上级讲忠义,对属下讲情义,无论上下都会相互体恤怜悯。倘若懂得谦让,那么无论身份尊贵还是卑下,大家都会和睦相处;倘若懂得忍耐,那么面对一切恶言、恶语、恶行,都会终究在沉静中得以化解。
“只要拥有像钻木取火一样锲而不舍、持之以恒的精神去修持顿教无上法门,那么一定可以犹如淤泥中生出红莲一般将清净本心在无明虚妄的障碍中显现出来。好药大多是苦的,但却有利于治病;而教人从善的语言一定是不太动听的,但有利于人们改正自身的缺点。只要能够改正我们自身所有的罪业过错,一定能够生出般若智慧;如果只想为自己的缺点过失进行辩护,那么这种心态就不是圣贤的心态了。我们在日常生活中,应当时常利益有情众生,但是,要想成就佛道,却不是单靠施设钱财就能达到的。
“菩提之路只能向自心寻觅,又何必劳烦的向身外寻求呢?假如听到这首偈颂,能够按照上面的说法坚持修行,那么西方极乐净土即刻便在眼前。”
惠能大师接着说:“各位善知识,你们一定都要按照这首偈颂坚持修行,各自观照自己的本心真性,那么便可以成就佛道了。佛法修行不可拖延,大家暂且散去吧,我也要返回曹溪了。大家如果还有疑问,请到曹溪来问我好了。”
这时,韦璩刺史和其他官僚部署,以及参加法会的善男信女们,都各自心生开悟,对惠能大师所讲说的顿教法门诚信接受,并决心尊奉行持。
定慧第四
导读
定为禅定,慧为智慧。“定慧品”记述了惠能大师对众人开示定与慧的关系,一行三昧的真义,以及南宗顿教法门的宗、体、本。关于定与慧的关系,惠能大师开示道:“定慧一体,不是二。定是慧体,慧是定用。”指出了世间那些认为应该先进入禅定,再生发智慧,或者先生发智慧,再进入禅定,将定、慧割裂的思想是不正确的。并进一步用灯与光的譬喻强调了定与慧“名虽有二,体本同一”的一体关系,主张修行时不可偏于一端。关于“一行三昧”,是传统佛教重要的修行法门,惠能大师在此强调,不要执著于“一行三昧”法门的名相。“常坐不动,妄不起心”,不是一行三昧;“看心观静,不动不起”,也不是一行三昧。所谓“一行三昧”,关键是要在一切日常生活中,无论是行走坐卧,都恒常保持一颗真实清净的直心。接着,惠能大师又指出了南宗顿教法门,以“无念为宗,无相为体,无住为本”。所谓无相,“于相而离相”;所谓“无念”,于念而无念;所谓“无住”,于世间善恶好丑等,视为空,不思酬害,于诸法上,念念不住,是人之本性。并最终强调人的真如佛性,是恒常自在的,再次引导众人返归本心,自识本性。
师示众云:“善知识!我此法门,以定慧 [208]为本,大众勿迷,言定慧别。定慧一体,不是二。定是慧体,慧是定用 [209],即慧之时定在慧,即定之时慧在定。若识此义,即是定慧等学。诸学道人,莫言:‘先定发慧,先慧发定,各别。’作此见者,法有二相。口说善语,心中不善,空有定慧,定慧不等。若心口俱善,内外一如,定慧即等。自悟修行,不在于诤 [210]。若诤先后,即同迷人。不断胜负,却增我法,不离四相 [211]。
“善知识!定慧犹如何等?犹如灯光。有灯即光,无灯即暗。灯是光之体,光是灯之用。名虽有二,体本同一。此定慧法,亦复如是。”
译文
惠能大师开示众人说:“各位善知识,我所讲说的顿教无上法门,是以‘定慧’为根本的,大家千万不要迷惑,认为定和慧是有区别的。其实定慧是一体的,并无二质。禅定是智慧的本体,智慧是禅定的妙用。即智慧显现的时候,禅定蕴含在智慧当中;进入到禅定中的时候,智慧蕴含在禅定之中。如果能够认识到这个道理,那么定慧无二的道理也就清晰明了。诸位修学佛法的同仁,可不能有‘先进入禅定,再生发智慧,或者先生发智慧,再进入禅定,禅定和智慧是两种不同的状态’的想法,倘若有这种想法,就会认为佛法也有两种相状。如果口中说着善言善语,心中却有邪恶的念头,那么就是在空说定慧的假名,而没有将定慧视为一体对待。如果能够口中说善同时内心行善,做到心口不二、内外一致,定慧即为一体。自心觉悟修行,不在于争执,如果与他人争执孰先孰后,执著于此的话,就等同于迷昧不悟的人啊。断除不了胜负之心,又徒增‘我执’之法,终究脱离不了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四相的缠缚啊。
“各位善知识,定慧的关系又好比什么呢?就好比灯光。有灯就有光,灯熄灭了光也就暗了。灯是光的本体,光是灯体现出来的作用。名称虽然有灯和光两种名称,但是本质却本来是一样的。这禅定与智慧法门的关系,也是如此啊。”
师示众云:“善知识!一行三昧 [212]者,于一切处行住坐卧,常行一直心是也。《净名经》云:‘直心是道场 [213],直心是净土 [214]。’莫心行谄曲 [215],口但说直,口说一行三昧,不行直心。但行直心,于一切法勿有执著。迷人著法相 [216],执一行三昧,直言常坐不动,妄不起心,即是一行三昧。作此解者,即同无情,却是障道因缘。
“善知识!道须通流,何以却滞?心不住法,道即通流;心若住法,名为自缚。若言常坐不动是,只如舍利弗 [217]宴坐林中,却被维摩诘 [218]诃。
“善知识!又有人教坐,看心观静,不动不起,从此置功。迷人不会,便执成颠,如此者众。如是相教,故知大错。”
译文
惠能大师开示众人说:“各位善知识,所谓‘一行三昧’,就是在一切日常生活中,无论是行走还是站立,无论是坐着还是躺下,都要恒常保持一颗真实清净的直心。《净名经》说:‘直心就是修行的道场,直心就是西方极乐世界。’不要心中怀有谄媚邪曲的意念,口中却宣称要怀有直心;不要口中宣称要修行‘一行三昧’,心中却没有奉行直心。要想奉行直心,就要对一切世间现象和事物没有执著。迷昧的人执著于事物显现于外的相状,执著于所谓‘一行三昧’的名相,只是一味宣称只要恒常坐禅不动身,心中不产生虚妄的念头,就是‘一行三昧’。持这种见解的人,与那些无情草木一样,反而成了修行佛道的障碍。
“各位善知识,道必须是通达流畅的,又为何会被滞碍呢?如果心不执著于法,那么道就是通达流畅的;如果心执著于法,那就叫做自己被法所束缚、约束。如果提倡恒常坐禅不动身就是修行的话,那么只会像当年舍利弗在树林里恒常静坐一样,却遭到了维摩诘大居士的呵斥。
“各位善知识,又有人教人静坐修禅,看着自己的心观察它的静相,身体不动不起,从这里入手下功夫。迷昧的人不能体会这种修行的真实道理,却对此产生了执著之心,乃至癫狂,这样的人有很多。像这样的教导,是大错特错的啊!”
师示众云:“善知识!本来正教,无有顿渐,人性自有利钝。迷人渐修,悟人顿契。自识本心,自见本性,即无差别。所以立顿渐之假名。
“善知识!我此法门,从上以来,先立无念 [219]为宗 [220],无相 [221]为体 [222],无住 [223]为本 [224]。无相者,于相而离相;无念者,于念而无念;无住者,人之本性。于世间善恶好丑,乃至冤之与亲,言语触刺欺争之时,并将为空,不思酬害 [225],念念之中,不思前境。若前念、今念、后念,念念相续不断,名为系缚 [226];于诸法上,念念不住,即无缚也,此是以无住为本。
“善知识!外离一切相,名为无相。能离于相,即法体清净。此是以无相为体。
“善知识!于诸境上心不染,曰无念。于自念上,常离诸境,不于境上生心。若只百物不思,念尽除却,一念绝即死,别处受生,是为大错。学道者思之,若不识法意,自错犹可,更误他人;自迷不见,又谤佛经。所以立无念为宗。”
译文
惠能大师开示众人说:“各位善知识,本来真正的佛法,是没有顿、渐之别的。只是由于人的根性不同,才有了所谓的利根智慧的人和钝根愚笨的人。愚笨迷昧的人通过渐次修行,而智慧觉悟的人当下就能契悟旨意。只要能够识见自己的清净本心、真如本性,其实无论渐修还是顿悟,都是没有差别的。所谓顿教、渐教,只是为了开示不同根性的人所建立的假名而已。
“各位善知识,我所宣讲的顿教法门,从佛祖到历代祖师直至现在,都是先立无念为宗旨,无相为本体,无住为根本的。所谓无相,就是基于一切相状而又远离一切相状;所谓无念,就是生起念想而又不执著于任何念想;所谓无住,乃是人的本性。对于人世间一切善、恶、美、丑,乃至冤家或者亲友,在言语上发生触犯、刺激、欺骗或者争论的时候,都能把这一切视为空幻,并不产生报复伤害的念想,在一念过去,一念又生起,念念不断的过程中,不去思量过去的恩怨得失,不被前念所牵绊。如果过去的念头、当下的念头、以后的念头,念念相续,其中思量没有中断,就叫做自我系缚;如果对于世间一切法相,无论是前念、今念还是后念,念念都没有执著,那就是没有系缚了。以上就是以无住为根本了。
“各位善知识,对外远离一切现象和事物,称为无相。如果能够远离这些现象和事物的相状,法体便能清净无染。这就是以无相为本体。
“各位善知识,处于世间万事万物的境象中,内心却可以不被外境所染著,这就叫做无念。在自我生起的念想中,恒常远离一切外境,不在外境事物上产生念头。如果仅仅是对于一切事物都不思考,绝对地除去一切念想,一切念想断绝就会死亡,那些念想还会转到其他地方产生,这种修行方法是大错特错的。学习修行佛学的人要特别注意思考,如果没有认识到佛法的真实大意,自己错了也就罢了,但还会去误导别人。自己的本心被无明所迷无法照见,却又去毁谤了佛教经典。所以要以无念为宗旨。”
“善知识!云何立无念为宗?只缘口说见性迷人,于境上有念,念上便起邪见。一切尘劳妄想,从此而生。自性本无一法可得,若有所得,妄说祸福,即是尘劳邪见。故此法门立无念为宗。
“善知识!无者,无何事?念者,念何物?无者,无二相,无诸尘劳之心;念者,念真如本性。真如即是念之体,念即是真如之用。真如自性起念,非眼耳鼻舌能念。真如有性,所以起念;真如若无,眼耳色声当时即坏。
“善知识!真如自性起念,六根虽有见闻觉知,不染万境,而真性常自在。故经云:‘能善分别诸法相,于第一义 [227]而不动。’”
译文
“各位善知识,为什么说要以无念为宗旨呢?那是因为那些口中宣称已经识见本性,但是实际上并未开悟的迷悟之人,对于外境事物实际怀有执著心念,在这种念想上产生邪见。一切尘劳妄想,都是从这里产生的。自我本性原本存在,不是通过任何具体修行法门所求得的,如声称有所得,那一定是在妄说祸福果报,就是尘劳邪见。所以这一法门要以无念为宗旨。
“各位善知识,那么,所谓无,是没有什么呢?所谓念,又是念想什么呢?无,是指没有二元对立的分别之相,没有种种尘劳妄心;念,是指真如本性。真如是念的本体,念是真如发挥的种种妙用。真如自性所产生的正念,不是眼耳鼻舌所能生起。真如本性是自我所具有的本心自性,所以能够产生正念;如果没有真如本性,那么眼耳等感觉器官所感受到的色声等功能当下就会消失。
“各位善知识!真如自性所产生的正念,眼耳鼻舌身意这六根虽然能够看到、听见、感觉、了解,但是不会被世间一切外缘万境所染著,因而真如本性是恒常自在的。所以佛经说:‘真如佛性虽然能够善于分别种种事物和现象,但是在至高无上的第一义上,却是如如不动的。’”
坐禅第五
导读
在本品中,惠能大师对那些执著于固守本心、观想净相的枯木坐禅的方法给予了批评,直言单纯的枯坐或者守定是成就不了佛道的。进而详细讲解了坐、禅、定这三个概念,对传统的坐禅、禅定做了重新的界说。何为坐?“外于一切境上不起念为坐”;何为定?“内不乱曰定”;何为禅?“外离相曰禅”“内见本性不乱为禅”。在《坛经》之前,禅、定、坐禅等概念几乎是混为一谈的。惠能大师在这里特意言明了这几者之间的关系,应当说,是从这时开始,这三个原本模糊不清的概念才被赋予了明确的划分。最终再次强调了“自见本性清净,自修自行,自成佛道”的真理。
师示众云:“此门坐禅 [228],元 [229]不著心,亦不著净,亦不是不动。若言著心,心元是妄,知心如幻,故无所著也;若言著净,人性本净,由妄念故,盖覆真如,但无妄想,性自清净。起心著净,却生净妄,妄无处所,著者是妄。净无形相,却立净相,言是工夫,作此见者,障自本性,却被净缚。
“善知识!若修不动者,但见一切人时,不见人之是非善恶过患,即是自性不动。
“善知识!迷人身虽不动,开口便说他人是非长短好恶,与道违背。若著心著净,即障道也。”
译文
惠能大师开示众人说:“我们所说的‘坐禅’法门,原本不是执著于固守本心,也不是执著于观想净相,也不是恒久枯坐身体不动。如果说是固守本心,心念原本就是虚妄的,了解心念虚妄不实的道理,所以没有什么可以执著固守的。如果说是执著于观想净相,诸人自性本来清净,只是因为被无明妄念所覆盖遮蔽了真如本性,只要无明妄想消失,清净自性自然会显现出来。如果执著于观想净相,却又生出了一个对‘清净’名相的妄念,这种妄念原本是没有处所的,执著于‘清净’名相便使妄念有了处所而生;‘清净’原本是没有形相的,却为‘清净’建立了一个观想的相状,将观想心念,照看清净视为一种修行的工夫。持这种观点的人,其实也被无明障碍了自己的真如本性,却是被自己所执著的‘清净心念’的相状所束缚啊。
“各位善知识,如果是要修行真正的不动法门,只要见到一切人,不会看到他人的是非善恶过错,心念不会随之烦扰,这就是自性如如不动的真实意义啊!
“各位善知识!迷昧的人坐禅,身体虽然长坐不起不动,但是一旦开口说话,便说的是他人的是非、长短、好恶,这是与真正的修道恰好相违背的。如果执著于固守本心、观想净相,就反而成了修道的障碍了啊!”
师示众云:“善知识!何名坐禅?此法门中,无障无碍。外于一切善恶境界,心念不起,名为坐;内见自性不动,名为禅。
“善知识!何名禅定?外离相为禅,内不乱为定。外若著相,内心即乱;外若离相,心即不乱。本性自净自定,只为见境,思境即乱。若见诸境心不乱者,是真定也。
“善知识!外离相即禅,内不乱即定。外禅内定,是为禅定。《菩萨戒经》云:‘我本元自性清净。’
“善知识!于念念中,自见本性清净,自修自行,自成佛道。”
译文
惠能大师开示众人说:“各位善知识,那么什么叫做‘坐禅’呢?在这一法门中,无障无碍,身处一切无论善或恶的外境之中,不起心动念,就叫做‘坐’;对内能够识见自性、如如不动,就叫做‘禅’。
“各位善知识,那么什么叫做‘禅定’呢?于外能够远离一切分别事相,就叫做‘禅’;于内能够摄心于安,真心如如不动,就叫做‘定’。如果在外执著于外境事相,内心就会纷乱不安;如果对外能够远离一切外境事相,内心就不会纷乱。人的自性本心原本就是清净和安定的,只是因为被外境诸多事相所染著而起心动念思虑于外境事相而造成的纷乱不安。如果能够身处外境事相中,内心却丝毫不受影响,如如不动,安定不乱,那就是真定了。
“各位善知识,于外能够远离一切分别事相,就叫做‘禅’;于内能够摄心于安,真心如如不动,就叫做‘定’。外禅而内定,这就是‘禅定’。《菩萨戒经》有云:‘自我本心原本就是自性清净的。’
“各位善知识,如果能够在无论是前念、今念还是后念的每一念中,自己照见本心真性清净无染,自修自行,自然就能够成就佛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