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人
鲁国叔孙豹在年轻时,曾经一度为避乱出奔齐国。
当途经鲁国北部边境庚宗之地时,遇到一位美妇人。一见倾心,缠绵一夜,翌晨作别后入齐。等到他在齐国安定下来,娶大夫国氏的女儿为妻并生下两个儿子后,当年路旁那一夜恩爱早已忘到脑后了。
一天晚上,他做了个梦。四周空气阴郁沉重,一股不祥的预感静静地占据了房间。突然,一点声音也没有的,房间的天花板开始下降。极徐缓地,却又极确实地,一点点降下来。室内空气一点点浓缩沉淀,呼吸逐渐变得困难起来。挣扎着想要逃走,但身体仰卧在眠床上怎么都动弹不得。虽然看不见,却能够清楚地感知到,在屋顶上面的黑漆漆的天以磐石之重向下压来。
屋顶越来越近了,当不堪忍受的重量压到胸口时,蓦然侧首,看到一名男子立在身旁。此人面色奇黑,身躯佝偻,眼睛深陷,嘴巴突出如牲畜。整个看来犹如一头黑色的牛。“牛!救我!”叔孙豹不由得脱口求救。那名黑色男子随即伸出手来支撑住上方压顶而来的无限的重量,同时用另一只手轻轻地替他抚摸胸口。至今为止的压迫感顿时消失了。“呵,得救了。”甫一出口,人醒了过来。
第二天一早,叔孙豹把家臣仆从统统召集起来一一检点,却没有一个人与梦中牛男相似。之后他也总是留意着进出齐国都城的各色人等,但始终没有遇到有那般长相的男子。
几年后,故国再次发生政变。叔孙豹把家人留在齐国匆忙归国。直到他作为大夫立于鲁国朝廷,才欲召家人团聚,然而妻子已经与齐国某位大夫通情,对丈夫的邀请置若罔闻。最终只有两个儿子孟丙、仲壬回到了父亲身边。
一天早上,一名女子拿着山鸡作为礼物前来拜访。起初叔孙豹压根认不出对方,在交谈中才忽然想起,这是十几年前流亡齐国途中在庚宗之地共度一夜的女子。
问她是否一个人来的,答曰携儿子同来,而且就是那一晚叔孙豹留下的种子。叔孙要她且带上前来,而一见面,不由大惊。这是个皮色黝黑、眼睛深陷的佝偻者。和梦中救了自己的黑色牛男一模一样。“牛!”叔孙豹不由脱口而出。谁料那黑色少年吃惊地扬起脸应了一声。叔孙豹愈发惊讶,问他名字,少年答曰:“牛。”
母子二人立刻被收留下来,少年被擢为竖子(童仆)中的一人。因之这名长相似牛的男子直到成年后也一直被叫做竖牛。这是个有着与相貌不相称的伶俐才干的男子,颇为得用,但总是面色阴郁,不加入其他少年的嬉戏当中。对主人之外的人从来不苟言笑。但极受叔孙豹的喜爱,当长成后遂被委任操持叔孙家的所有家政。
眼睛深陷、嘴巴突出的黑脸偶尔一笑时,显得极其滑稽且随和,予人一种有着如此可笑长相的男子不可能产生阴谋的印象。上面的人看到的是这张脸。而板着面孔沉思时候的脸,却呈现出一点非人的奇怪的残忍。侪辈们害怕的是这张脸。本人则似乎毋需有意就可以自然地区分使用这两张脸。
叔孙豹对他的信任虽然趋于无限,却未想过更换后嗣。此人作为秘书乃至执事是无可替换的,但要作为鲁国望族的族长,从人品来看就不可能。竖牛对此也心知肚明。对于叔孙豹的儿子们,尤其是从齐国迎回的孟丙、仲壬二人,他总是采取极尽殷勤的态度。孟丙和仲壬对这个男子则只感到几分恶心和十分轻蔑。之所以对他得到父亲的宠遇并不觉得嫉妒,也许是因为对彼此人格的差异抱有充分自信。
从鲁国襄公去世,年轻的召公即位之后,叔孙豹的身体逐渐衰弱。自去丘莸狩猎的归途中染上风寒以来,逐渐卧床不起。卧病期间,从端汤问药,到代为发号施令,诸般事宜都委派给竖牛一人。而竖牛对孟丙等公子的态度,却愈发恭谨。
叔孙豹患病前,曾决定为长子孟丙铸一口大钟。他这样嘱咐孟丙:“你和此国诸位大夫还不够亲睦,所以待钟铸成之日,可以庆祝之名飨宴诸位大夫。”这话分明是决定将孟丙立为继承人的意思。
在叔孙豹卧病期间,钟终于铸好了。孟丙委托竖牛代向父亲询问,将宴会日期定在何时。因为平时只要没有特别的事情,除竖牛外任何人不得出入病室。竖牛受孟丙之托走进病室,对叔孙豹却什么都没禀报。马上又走出来,向孟丙随便说了一个日子,作为主君的指示。
到了指定的那一天,孟丙广招宾客盛宴款待,并首次敲响了新钟。在病室听到钟声的叔孙豹感到奇怪,问是什么声音。竖牛告以孟丙广邀宾客,正在家里召开庆祝大钟完成的宴会。
病人脸色大变:“没有我的许可竟擅自以后继者自居,是何居心!”竖牛在旁更添上一句,说是孟丙公子在齐国的母亲也派人远道来贺。他深知每次只要一提到不守妇道的前妻,叔孙豹立刻就会发怒。果然病人大怒,想要站起时,却被竖牛抱住,苦劝不要伤了身体。
叔孙豹咬牙切齿地说道:“以为我定会因为这场病一命呜呼,就为所欲为了吗?”命令竖牛道:“无妨。将逆子打入大牢。如有抵抗,杀了无妨。”
宴会结束,年轻的叔孙家后嗣快意地送出诸位宾客。但翌日清晨,已化作尸体被抛弃在家宅后的竹丛中。
孟丙的弟弟仲壬与召公的某位近侍交情不错。一天他到召公的宫室去拜访这位友人,无意中被召公看到。召公唤住问了三言两语,看他对答得当,颇为喜欢,临走以玉环相赐。这个诚实的青年以为应先禀告父亲才可佩戴,于是委托竖牛代为呈上玉环,转告这一荣耀之事。
竖牛拿着玉环走进室内,却没有给叔孙豹看,甚至连仲壬的到来都没有讲。当他再度出来时这样说道:“主上颇为欣喜,命你即日起戴在身上。”仲壬这才把玉环佩戴在身。
几天后,竖牛劝叔孙豹:“既然孟丙已经不在,决定立仲壬为后嗣,何不从现在起就让仲壬常去拜见主君召公?”
叔孙豹答道:“此事尚未最终确定,暂无必要。”
“但是,”竖牛接着说,“不管父君怎么想,做儿子的已经打定了主意,早就开始直接面见主公了。”
看叔孙豹还不相信会有这样的事,竖牛指证道:“仲壬身上可的确佩戴着从主公拜领的玉环呢。”
仲壬马上被叫到叔孙豹面前,身上果然佩戴着玉环,且自己禀报是召公所赐。父亲撑着尚不利索的身子勃然大怒,对儿子的辩解充耳不闻,命其立刻退下闭门思过。
当天晚上,仲壬暗中出奔齐国。
到了病情逐渐加重,不得不作为燃眉之急认真考虑后嗣一事的时候,叔孙豹还想将仲壬召回。他向竖牛下达了命令。竖牛受命走出去,但当然不会向在齐国的仲壬派去使者。而是复命说立刻向仲壬派去了使者,但对方的答复是绝不会再回到横行无道的父亲身边。
到了这时,叔孙豹也不禁对这位近臣产生了怀疑,所以才会严厉地问道:“你的话究竟是不是真的?”
“我为什么要撒谎呢?”竖牛回答的嘴角,这时好像嘲弄似的扭曲了一下,被病人看在眼里。所有这些事都是这个男人来到府邸之后才开始的。愤怒的病人想要站起来,却软弱无力,被轻易打翻了。
这时,犹如黑牛一样的脸,头一次浮现出明确的轻蔑,从上方冷冷地俯视着叔孙豹。这是以前只给侪辈和部下看过的那张残忍的脸。即使想叫家人或其他近臣,由于迄今的习惯,不经过这个男人之手连一个人都叫不到。当晚,病重的大夫想起被杀的孟丙,流不尽悔恨的眼泪。
次日起,残酷的行动开始了。至今为止,由于病人不喜与人接触,饭菜都由膳部人员送到邻室,再由竖牛送到病人的枕旁。如今这个侍者再也不让病人进食了。送来的饭菜全都自己吃掉,再把残渣端到外面。膳部人员却以为是叔孙豹吃掉的。无论病人怎么诉说饥饿,牛男只是默然冷笑,不屑于回答。即使想向谁求救,叔孙豹已毫无手段。
偶然有一次,家宰杜泄前来探望。病人向杜泄诉说竖牛的所作所为,但熟知其素来宠幸竖牛的杜泄却以为是玩笑话,并不接腔。叔孙更加认真地诉说,这下对方却以为他因为生病,心神有些错乱了。竖牛也在一旁向杜泄频频示意,显出一副伺候头脑昏乱的病人束手无措的表情。
最后病人愤怒地流出了眼泪,用枯瘦如柴的手指着旁边的剑,对杜泄叫道:“用它杀了这男人!快,杀!”当明白自己无论如何只会被当作狂人看待时,叔孙颤抖着衰弱至极的身体嚎啕大哭起来。杜泄和竖牛互看了一眼,皱皱眉,悄然走出室外。当客人离去后,牛男的脸上微微地浮现出不可思议的笑容。
在饥饿和疲劳中哭泣着,病人不知何时昏昏沉沉地做了一个梦。也许没有睡着,只是看到了幻觉。在阴郁沉重、充满了不祥预感的房间的空气里,只有一盏灯在无声地燃烧,发着没有光彩的、异样的泛着白的光。一直盯着灯看下去,渐渐觉得它是在很远的地方——十里,二十里,或更远的远方。睡着的身子正上方的屋顶,像不知何时的梦里那般,又在徐徐地下降。徐缓地,但又确实地,从上面压下来。想要逃走却全身动弹不得。看看旁边,站着黑色的牛男。向他求救,这次却不把手伸过来。默然站在那里冷笑。再一次发出绝望的哀求,他忽然变成了不悦的凝固表情,眉毛也不动一下的,从上面直盯盯地俯视。黑漆漆的重量覆盖了胸口正上方,在发出最后的悲鸣的那一刻,病人恢复了知觉……
不知何时入夜了。昏暗的室内点着一盏泛白的灯。刚才在梦中看到的,也许就是这盏灯。看看旁边,也如同梦中一样,竖牛的脸泛满非人的冷酷,静静地向下俯视着。他的脸已经不像人脸,而是像一个扎根在最黑暗的原始的混沌中的物。叔孙豹感到寒彻骨髓。这不是对想要杀死自己的一个男人的恐怖,而是对于某种可称作世界的冷酷恶意的东西的,谦逊的恐怖。至今为止的愤怒,已经被命运般的畏惧感压倒了。他再没有对这个男人举刃相向的气力。
三天后,鲁国名大夫叔孙豹饥饿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