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自我”控制


18世纪苏格兰哲学家大卫·休谟(David Hume)写到,人类的理性是“激情的奴隶”。如果休谟所谓的“激情”与我们今天对这个词的定义相同,那么他的观察结果也没有太多值得称道的。显然,当我们被欲望或复仇等强烈的感觉裹挟时,掌控局势的就不是我们的理性能力了。但是休谟所谓的“激情”有不同的含义,他所说的激情从广义上讲是指感觉。他的意思是说,尽管理性在人类动机中起重要作用,但是在某种意义上做决定的永远都不是理性我们做某事,是基于感觉做出的决定。

休谟是如何产生这种想法的?显然是通过自省——仔细观察工作时大脑的状态。从某种意义上讲,休谟在正念流行之前就开始关注正念了。说实话,休谟在西方哲学家中算是很东方化的。他的很多观点都与佛学思想惊人地一致,包括反对自我存在的观点。有些学者认为这并非偶然,认为他可能接触过佛学思想,尽管当时佛学尚未从亚洲风行到西方。当然,在我们看来,感觉掌控了局势这一观点本质上就是佛学的。

二百五十年前,休谟跟上了佛学的步伐,如今科学终于跟上了休谟的步伐。现代科学利用工具窥探动机机制,观察我们做决定时大脑的哪一部分是活跃的。休谟关于理性和感觉的观点一直被认为是激进的,如今看来却相当好。

以购买某样东西这种很直接的决定为例。我们往往会把这种决定看作纯粹理性的判断。你看过一种商品和商品的价格,然后问自己一系列问题:你使用这种商品的频率多高?购买这个商品会花去很大一部分积蓄吗?用那些钱还能买到别的什么东西?回答了这些问题,你就能冷静地权衡是否购买这个商品,然后做出决定。

但是根据来自斯坦福大学、卡耐基·梅隆大学和麻省理工学院的认知科学家所做的实验来看,权衡并非冷静的过程。这些科学家给受试者真实的现金,列出一系列供他们购买的物品:无线耳机、电动牙刷、《星球大战》碟片,等等。科学家向受试者展示了每一件产品,然后展示了价格,同时扫描了他们的大脑。结果显示,研究人员可以通过观察大脑的哪一部分更活跃或活跃程度变低,相当准确地判断受试者是否会购买某种商品。而且所有活跃的区域都不是大脑中主控理性的部分,反而是主控感觉的部分。比如,负责控制快感的伏隔核,在人们预期到奖励或看到喜欢的东西时会更活跃。受试者看到某种商品时,伏隔核越活跃,他就越有可能购买这种产品。另外,还有脑岛,在人们预期到痛苦或其他不快的事情时,会变得异常活跃。受试者看到价格之后,脑岛越活跃,购买这种商品的可能性就越低。 (3)

尽管权衡利弊再决定是否购买某种商品听起来好像是纯粹理性的举动,甚至有些像机械行为,但是这个实验证明,大脑的权衡过程是通过矛盾的感觉互相竞争实现的。就连价格——一种纯粹的数量指标,很容易就能输入电脑的决策算法中——最终也是按照厌恶的程度,以感觉的形式纳入权衡过程的。最后强烈的感觉——或是吸引,或是厌恶——获胜。

当然,理性对感觉有影响。如果你提醒自己,上次买的电动牙刷还没有用,新买一支电动牙刷恐怕也逃不过同样的命运,这样购买这支牙刷的吸引力就会消失。如果你提醒自己,购买牙刷的20美元还没有上周五一顿晚饭花得多,你对价格的排斥感就会变弱,相应的脑岛活跃度也会降低。

为什么感觉控制想法


理性确实在个人决定上起到一定作用。但是,上述实验证明,理性只有通过影响感觉这个终极激励因素,才能起到这样的作用。正如休谟所说:“单纯的理性根本不可能成为任何意志行动的动机。” (4) 购买某种物品,最终要归为对这次购物的感觉很好——或者至少要比两手空空离开的感觉要好。当然,你可能会后悔没有买那样东西,“非买家懊悔”和“买家懊悔”同样真切。顺便说一句,这里的关键词是“懊悔”。马后炮其实是一种“感觉”的宣泄,因为事情的结果早已决定了个人感觉。

如果从进化论角度来思考,这一切都是合理的。毕竟,感觉是原始动机。好的感觉和坏的感觉是自然选择用于激励动物接近或躲避、获取或排斥事物的工具,好的感觉匹配进食等事情,坏的感觉匹配被吃等事情。经年累月,动物变得更加聪明,但那是从自然选择的角度来讲的聪明,并非取代感觉而是让感觉更明智:智慧帮助动物完成了更复杂的工作,理清哪些事物需要接近或躲避、获取或排斥——也就是应该对什么感觉好、对什么感觉坏。因此,在进化过程中,尽管感觉背后的算法越来越复杂,但是最终引导我们生活的还是感觉。我们购买一件带内衬的风衣之前,或许会在网上做大量的对比,反复权衡,但是最终购买这件风衣是因为理性分析使我们感觉买这件衣服很好。

说到这里,我们最开始分析要不要买这件衣服的原因就是冬天在寒风中感觉不好。感觉告诉我们应该想什么,经过思考之后,感觉又告诉我们该做什么。在人类进化过程中,思考对行动的作用越来越大,但是思考的起点和终点一直都是感觉。

在进化过程中还发生了一件事,我们的感觉要应对越来越多的事情。人类的社会化程度越来越高,食物和性的获取都取决于对社会环境的掌控,比如建立联盟和受到尊重等。因此,交朋友和赢得尊重的感觉很好,被排挤的感觉糟糕。这也转而开启了新的想法和思路:厘清朋友忽然与你反目的原因,思考使人钦佩的方法,等等。不过,这些不断扩张的感觉和想法网络只不过是进化论嵌入人体的基本价值体系的延伸——这个体系以生存和基因传播为根本。

自然选择是这些感觉和想法的生物学体现,也是那些原始价值观的生物学体现,前者无非是后者的直接延续。脑部扫描研究显示,纾解肉体痛苦的大脑区域同时也负责纾解社会排斥带来的痛苦。这也解释了为什么镇静剂和其他止痛药可以缓解社交挫折。有一项研究显示,大剂量服用泰诺胶囊也能缓解社交排斥带来的痛苦。 (5)

理性和巧克力


所有这一切都引向了巧克力的话题。恰巧,歌帝梵巧克力也在这次核磁共振成像(MRI)购物实验的商品清单中。不过,即使它不在清单中,我现在还是很可能会提到巧克力的例子,因为我要转向自控的话题了,而说到自控,巧克力是我很难忍住的诱惑,另外甜甜圈和看电视体育节目的诱惑力都比写作本书要高。

自控经常被描述成理性凌驾于感觉。柏拉图打过一个比方,说理性的自我就像马车夫,他控制的不羁的感情就像马。随后的大约两千五百年里,这种观点基本原封不动地延续了下来。有些人甚至说大脑科学已经找到了马车夫的位置,就是大脑的前额叶。前额叶位于前额后部,在高中教科书和博物馆展览中都被吹捧为人之所以为人的根本。前额叶被认为是大脑的“一把手”,赋予我们理性、计划和自控的能力。 (6) 你应该可以看出,我们的祖先南方古猿就缺少这个大脑部位——从他们尴尬地凹进去的额头上就能看出来!

前额叶当然很重要,我也为有前额叶而自豪。另外,有充足的证据证明它在我们所谓的自控中有一定的重要性。研究显示,诱惑越强大,试图抗拒诱惑的人的前额叶就越活跃。

尽管如此,如果休谟是对的,那么前额叶的这种活动就不应该像平常认为的那样,是理性“战胜了诱惑”或成功“抑制了感觉”。理性的作用并非直接抑制一种感觉,而是强化能够抑制这种感觉的另外一种感觉。是的,好时巧克力看起来很好吃,要吃掉它的想法感觉很好,但是想到早先读过的一篇关于高血糖危害身体的文章,吃掉巧克力的想法就会带来负罪感。扼制吃掉巧克力棒冲动的是这种负罪感,而不是反思的过程。休谟说:“单纯的理性根本不可能抑制符合意愿的激情。” (7) 任何东西都“无法抑制或阻碍激情的冲动,除了一种对立的冲动”。 (8)

从这个角度来看,前额叶并非我们从动物演化成人类的过程中进化出的控制模块,我们也不是靠它来最终克服不羁的感情,使自己处于理性控制的。不是的,前额叶中嵌入的理性能力本身也受到感觉的控制。感觉中嵌入的价值体系——自然选择认为的何为好、何为坏,认为的我们该追求什么、该躲避什么——大体上还是占据主导的价值体系。

自然选择使我们想要某些口味的食物,也使我们想要活得更久、更健康。自控的挣扎——至少在这种特定情况下——是上述两种价值观以及与之相联系的感觉之间的冲突。理性在其中扮演的角色无非是两种价值观的代理人。想要活得更久、更健康的欲望使我们专注于理性看待糖摄入量与长寿之间的关系,也正是通过这种欲望,理性分析的结果才能战胜对巧克力的欲望。从这个角度来讲,还是像休谟所说的,理性仍然是激情的“奴隶”——因此也是自然选择包罗万象的价值体系的奴隶。

我们对大脑的运转方式了解得越多,休谟的话听起来就越有道理。哈佛大学神经科学家乔舒亚·格林(Joshua Greene)是这样描述前额叶的一个特殊区域——背外侧前额叶——的:“背外侧前额叶控制抽象推理,与多巴胺系统紧密关联,而多巴胺系统负责赋予物体和行动价值。从神经科学和进化论的角度来看,我们的理性系统并非独立的逻辑机器。它们是用于筛选有益行为的古老哺乳动物系统的产物——富于进取心的哺乳动物的认知假体。”换言之,根据格林的分析,休谟似乎是对的。 (9)

被过度简化的不仅仅是前额叶。我们所熟知的大脑边缘系统,通常被认为是“情绪的所在区域”,但是这种描述是有误导性的。神经科学家路易斯·佩索阿(Luiz pessoa)曾写道:“大脑‘情绪’区域会参与到认知中,而大脑‘认知’区域也会参与到情绪中。”在情绪化认知大脑》(The Cognitive-Emotional Brain)这本教材中,佩索阿和历史上很多心理学作者一样,引用了柏拉图的马车夫比喻——但是,和其他心理学家不一样的是,他引用这个比喻是为了反驳它。 (10)

你的内在法官真的做了判决吗


柏拉图关于纯理性马车夫的比喻能够盛行那么久也没有什么可惊奇的。毕竟,当你决定是否要沉溺于巧克力的时候,有没有感觉好似有一个理性的你在思量这个问题——有一个类似法官的角色,听取要不要买巧克力的辩论?一方面,吃了巧克力可能会增重几斤,而且深夜吃巧克力不利于睡眠。另一方面,如果你吃了巧克力,就能精力充沛地完成一些工作,而且,你昨天工作特别辛苦,应该犒劳一下自己昨天做那么多工作也一定程度上要归功于吃下的巧克力!)。

听取了双方的陈述,你这个法官做出了判决。作为一个严厉的法官,你决定今天不能吃巧克力。或许之后的某一天,你换上了仁慈法官的外衣,决定确实应该吃一块巧克力。就此休庭。也可能暂时休庭,等你买了巧克力,又要裁断另外一个问题,要不要等回家之后再吃这块巧克力。

不管是哪一种情况,都有那么一刻感觉是你做了决定。那么,我们说有一个理性的“你”裁决了这个案子,这样的描述有什么问题吗?我曾经就此问过罗伯特·库尔茨班。库尔茨班是认为自我可能不存在的心理学家之一,我相当肯定他可以解释,在巧克力这个决定中并没有一个理性的“你”充当法官。

我问他,“我权衡了利弊,决定不吃巧克力”这样的说法有什么问题吗?他回答说,严格来讲,你更应该这样说:“你的大脑中有些系统天生要刺激你进食高卡路里的食物,这些系统有其动机、信念和代表;你的大脑中还有另外一些系统,有保持长久健康的动机,这些系统对巧克力也有一些自己的信念。”最后,第二类系统的模块——关注长久健康的模块,“抑制了短期欲望模块的激励行为”。换言之,两类模块并没有更“理性”之说,只不过二者有不同的目标,在特定的那一天里,一种模块比另一种模块更强而已。

你或许会问,“更强”到底是什么意思?如果休谟是对的,如果我们偏离主题讲述的那个购物实验是对的,那么就可以归结为感觉的竞争。当你伸手去取巧克力棒时,长期模块可能会产生一种负罪感;当你经受住巧克力的诱惑之后,可能会有一种自豪感。另外,参与到竞争中的是短期模块产生的对巧克力的欲望。但是短期模块也会有一些巧妙的策略。是不是短期模块唤醒了过去的记忆,使你想起一篇关于抗氧化剂长期益处的文章?它觉得长期模块或许会认为这篇文章有些意思?

所有这些都凸显了一个谜团:为什么我们的“意识心”要花时间见证辩论的过程,参与到“深思熟虑”中?如果这只不过是审判表演赛——如果一切都归结为模块之间的权力竞争,集聚了一切可以支撑各自论点的逻辑证据——那么在潜意识里进行不就可以了吗,这样不就可以像思考大脑和身体的问题时那样,避免“意识心”有任何建设性的动作了吗?嗯,还记得我们说意识——大脑中负责与外界沟通的部分——就好似外交官吧。“我猜,”库尔茨班说,“你的意识观察辩论过程和获胜理由的原因在于‘如果有人质疑你,问你为什么要做x、y或z时’,你就能给出一个合理的理由。”

所以,当你拿着一条100克的巧克力棒走出商店,塞进嘴里时,有个过路人疑惑地看着你,你就可以说:“吃了这个,下午我就能精力充沛地工作了。”相比之下,路人对你的评价,肯定会比你说“我就是控制不住自己,怎么了?”高很多。

有时你面临的社会风险不仅仅是路过的陌生人对你的看法。如果熟人都发现你背叛了配偶,而你只是说“我只不过是受自然选择设计的性冲动驱使,为了尽可能传播自己的基因”,那么人们就会四处传播说你是那种对配偶不忠的人。当然,你根本不是那种人!所以你应该说类似这样的话:“但是你们要理解我:我的爱人情感冷漠,满足不了我对陪伴和亲密感的深层需求。”这样人们就会说这也不能全怪你。所以在你打算开始一段露水情缘之前,最好先把这样的话传出去,观察一下大家的反应。然后就可以动手了。

这也不是说,我们能够意识到理性推理过程的唯一原因是这样,我们就可以向容易盲从的公众兜售对自身行为的解释。有时,我们在权衡一个重大决定时,会和朋友或家人商议该怎么做;如果我们事先已经意识到支持或反对这个决定的一些观点,商议的过程就会更容易有成果。当然,这里也可能存在公共关系议题的问题。“商议”或许是一种方式,可以预先确认做某件事不会惹恼我们生活中重要的人,或者可以得到这些人的承诺,以防我们的决定惹恼其他人,他们会支持我们。但有时——特别是对方把我们的利益放在心上时——“商议”就是真商议:寻求指导。

不管是哪种情况,“意识心”与不同模块竞争得出的理由相关联有一个好处,就是你可以在做决定之前与他人分享这些理由,得到他们的反馈。严格来讲,我应该这样说:你可以与他人分享理由,然后他们的反馈会帮助你校准两种选择的感觉是好是坏。

在本章中,你或许会注意到一种趋向:我们越多思量理性和感觉之间的关系,就越难理性地控制自身行为。首先,我们了解到休谟的话似乎是对的:我们的“理性能力”从来都没有真正处于控制地位;其议题——理性对待的是什么——是由感觉设定的,它只能通过影响我们的感觉才能影响到我们的行为。而后我们了解到,实际上,就连“理性能力”这种说法也超越了一般人类大脑有序的思考方式。由此产生的观点认为,我们拥有的不是一种理性能力,而是多种理性能力,模块似乎有能力根据目标找出理由。

这也转而说明“推理”有时就是“多种理性能力”所做事情的委婉说法。当然,某一个模块有时可能会说一些很有道理、证据充分的话,比如“如果你吃了巧克力,就可能睡不着觉”,但是另外一个模块可能会说“如果你吃了巧克力,就能做更多的事”——虽然过往的经历显示,你只会精力旺盛地刷社交媒体。而且,要区分正当的理由和不当的理由很难,因为有时最不恰当的理由感觉很好——而说了算的往往是感觉。

不过,还是要打起精神来!不能因为感觉在这场戏里是主角,我们就灰心丧气,感到无能为力。其实,我们还有一种工具——正念冥想——正好可以从感觉的层面施加干预,改变感觉带来的影响。所以,或许还有希望,能够应对通常与“自控”相关联的一些挑战——沉溺于各种欲望。

事实证明,有一些特定的冥想技巧可以用来应对烟瘾之类的挑战。但在谈论这些技巧之前,我们最好要先理解某些欲望是如何占据主导的,背后的原因又是什么——它们在你的大脑中有极强掌控力的进化论逻辑。

自律”真的是个问题吗


如果你抽烟——或是对海洛因、色情作品或巧克力之类的某种东西上瘾——很有可能会在某个时间节点反复权衡要不要沉溺于这种形式的满足感。或许是尝试过几次之后,你认识到它的诱惑性,而且在一定程度上意识到它最终可能会控制你。不管怎样,肯定在某个时间节点,天平倒向了短期的满足感。随着时间的推移,获得满足的机会不断出现,你越来越少权衡。获得即时满足的驱动力越来越强,你根本无法抵抗。这就是成瘾的过程。

高中橄榄球教练对此有自己的一套比喻。他们说,自律就像肌肉。如果你用,它就变强;如果你不用,它就变弱。这种老套的说法确实符合一般规律,如果抑制放纵的身体部分获胜几次——如果得到成功的“训练”——那么它下一次取得成功的机会就会更高,但是如果它连续失败几次,之后就会一溃千里。

这种比喻很恰当,有些研究该领域的心理学家也经常用这种比喻描述他们的研究结果。不过,有一个有趣的问题,这些心理学家不太会去问为什么肌肉的比喻很恰当。换言之,为什么早期的成功自律会带来更多的成功,而早期的失败则会带来更多的失败?如果自律真的对生物体有好处,自然选择就不会让早期的几次挫败毁掉自律。然而毫无疑问,吸食几次海洛因,人生就完了。为什么?

要回答这些问题,有一种方法就是抛开“自律像肌肉”这个有用但却有局限性的比喻。我们来把这个问题翻译成模块化的语言:倾向于放纵的模块赢得几次争辩后,力量不断壮大,对立模块连尝试反驳的机会都没有了。为什么自然选择会有这样的设计,使获胜的模块变得越来越强?

想象两万年前的祖先,你的曾曾曾……祖父。假设他还是个年轻人。假设他的某个模块——大概就是弗洛伊德所谓的力比多(libido)——鼓励他向一位女性求爱。另外一个模块提出要谨慎:“或许她会拒绝你的求爱,你会受辱,或许她会告诉别人,她拒绝了你的求爱,你就会进一步受辱。”或者,如果她已经有了配偶,提出警告的模块就可能会说:“如果她把你讨厌的求爱之事告诉了强壮的丈夫,她的丈夫把你喂狮子怎么办?”

现在假设第一个模块赢了,你的祖先去求爱了。我们再假设力比多模块是对的,求爱没有遭到拒绝,性行为随后而至,而她强壮的丈夫一直被蒙在鼓里。嗯,下一次这两种声音——一种提议去求爱,另外一种提议约束自我——之间发生冲突,倒向第一种声音难道不是很合理的吗?毕竟,上次第一种这种声音就对了。它上次的正确说明了两点:一是这个祖先对女性有吸引力这个想法并非毫无根据,二是这个祖先的大脑善于捕捉女性表达兴趣的蛛丝马迹。

如果换一种情况,求爱遭到拒绝,你的祖先遭受侮辱,成为狩猎—采集村庄里的笑柄——或者,更糟糕的是,成为笑柄之前被对方强壮的丈夫暴揍一顿——那么情况就完全不同了。下一次给力比多模块的力量就会小很多。给提议自我克制的模块更多力量也就说得通了。毕竟,上一次它是对的。

重点在于,自然选择这样设计模块化的大脑是有道理的——获胜”的模块在做审判时会有更多的力量。要注意,审判的结果有时会以感官满足的形式体现。如果力比多模块提出做爱的决断,最后带来了性高潮,那么下一次它的意见分量就会更重。

当然,在现代环境下,这个动态过程会有所不同。一个模块提议浏览黄色网站,带来了性满足,下一次这个模块的提议就会更有分量——尽管花时间浏览黄色网站并不能提高你的生殖前景,甚至会有负面作用。或者一个模块提议吸食可卡因,此举能极大地提升自尊感,放在狩猎—采集时代就能赢得同伴的尊重——通过这个过程强化的并非促使你吸食可卡因的模块,而是促使你重复赢得同伴尊重行为的模块。因此,在现代环境下,满足感强化的行为与本身设计要强化的行为大不相同。

用这种方式描述自控问题有两个优点——一个模块变得越来越强,而不是某种所谓“自律”的全能“肌肉”变得越来越弱。首先,这种视角有助于解释这个问题一开始就这么难缠的原因。我们很难想象,为什么自然选择会这样设计一块名为“自律”的“肌肉”,初期的几次失败就导致它彻底无能。但是,我们很容易想象自然选择为什么会设计出各种模块,随着不断的成功而不断变强,很容易想象为什么自然选择会将满足感作为成功的定义。

新方法


从模块化的角度思考自律问题的第二个优势在于,可以提供解决问题的新方法。以强化自律肌肉为目标,与以弱化某个占据主导权的模块为目标,是不同的。

如果你采用前一种方法,主要在于抑制诱惑。你感到有要买香烟的冲动,会努力把这种想法从头脑中赶走。毕竟,有一种叫“自律”的东西存在,而你必须要加以训练——你必须把它带上战场,消灭敌人!

但是,假设你把这个问题想象为养成某个特定顽固习惯的某个特定模块,你又会怎样克服这个问题?你可能就会尝试一下正念冥想之类的做法。看看高水平的正念冥想是如何克服成瘾问题的,就能理解我上面的话了。

这种方法是贾德森·布鲁尔(Judson Brewer)向我介绍的,他在耶鲁医学院从事相关研究(另外还有一项重要研究——正念可以使默认模式网络静默)。布鲁尔说,基本思路就是不要抑制欲望,比如抽烟。这并不是说要屈从于欲望,点上一支烟,而是说不要试图把这种想法从大脑中赶走。相反,要遵从用于克服其他恼人情绪——焦虑、憎恨、忧郁、仇恨——的正念技巧。你只需平静地(或者根据情况,尽可能平静地)审视这种感觉。身体的哪一部分感受到了这种欲望?这种欲望的质感是怎样的?是锋利的,还是枯燥无味的?你这样审视的时间越长,那种欲望就越不像你的一部分,你利用了正念冥想的基本矛盾:从足够近的角度观察感觉,能使你与这种感觉保持临界距离。感觉对你的控制放松了,如果放松到一定程度,它们就不再属于你。

有一个缩写词可以描述这种技巧:RAIN。 (11) 首先,你辨识Recognize)出感觉。然后,你接受(Accept)这种感觉(而不是尝试驱散它)。之后,你审视(Investigate)这种感觉及其与你身体的关系。最后,N代表不认同(Nonidentification),或者说是不执(Nonattachment)。以此为结尾很好,因为不执于事是佛陀给我们开出的万能药方,以帮助我们摆脱苦恼。

布鲁尔称这种疗法就是不要“喂养”这种抽烟的欲望。他说:“如果你不喂流浪猫,它就不会再来到你的门前。”

我喜欢这个比喻,也喜欢其中隐含的意义。在你身体内的某处,有一只需要驯化的动物。大脑模块化模型认为,在某种意义上,你的大脑中有很多动物——它们具有一定的独立性,有时会争夺主导权。而且,我刚才也提到过,模块的行为和动物一样,也是由正向强化塑造的:如果它们不断从某件事上获得奖赏,就会不断重复这件事。这显然就是上瘾。一只老鼠发现按下开关就能得到饭团;同理,模块发现,如果产生点燃香烟的冲动,就能得到尼古丁。

这种对比可以更好地说明抑制吸烟的诱惑与用正念应对这种欲望之间的区别。抑制诱惑就好似在每次老鼠靠近按钮的时候把它赶走。这种做法短期内有效,如果老鼠不按按钮,就不会有饭团掉出来,或许过一会儿老鼠就会放弃。然而,一旦老鼠有机会来到按钮旁,它就会按下去,因为没有任何迹象显示按下按钮得不到食物。而要我说,正念对待这种欲望更像一种特别的安排,老鼠按下按钮之后,不会有饭团出来。欲望——类似于按下按钮的冲动——可以充分形成,然而得不到强化,因为正念审视过这种欲望,已经使其失去了力量,打破了冲动和奖励之间的联系。随着时间的推移,欲望一次又一次地涌起,但都没有带来满足感,欲望就会终止。

如果这种方法是有效的,就会出现上述结果。布鲁尔组织的吸烟实验中,这种方法比美国肺脏协会(American Lung Association)推荐的方法要更有效。 (12)

注意力缺失症成瘾


大多数自控问题,并不像尼古丁和可卡因等典型上瘾案例一样夸张、明晰。有些自控问题非常微妙地融入日常生活,我们根本不会将它们看成问题。

比如,我在孩提时代注意力短暂。其实,直到现在还有一点——只不过现在不叫注意力短暂了而已。现在叫注意力缺失症。这两种说法的共同之处就是这种问题的典型特点。听起来就好像人类有一种能力叫注意力,而我的这种能力缺少了一些内容,否则可以表现得更好。然而当我观察注意力缺失症发作的时候,当我特别关注注意力分散是如何发展的时候,那种特点看起来似乎是错的。注意力不集中的问题似乎更像一种感觉控制问题。

比如:现在我正专注于写下这个句子,而写下这个句子的感觉很好;我喜欢做成事,而只要这个句子能在电脑屏幕上不断展开,我就能做成事!但是,当我不知道下一个句子该怎么写时,我就开始有些不舒服。如果问题不仅仅是如何写下一个句子——如果是更大的问题,比如下一个句子该说什么,还有整本书该有怎样的走向——我就会感觉非常不舒服。我喜欢摆弄文字,但是讨厌思考文章结构。

但是,等等——面对尚未写出而且不太好写的句子时,还有另外一种选择。浏览器开着,我忽然想到应该买点东西:我需要一部新的智能手机。我不是说必须得买一部新的智能手机,但是旧的智能手机出了点奇怪的问题,耳机没有插进手机时也会被识别为已经插入。所以,有人给我打电话时,我听不到对方说话,只能插进耳机或者调为免提模式。你能想象带着这样的负担生活吗?你不觉得接下来的几分钟我应该研究智能手机吗?嗯,不管你是不是这么觉得,反正我喜欢鼓捣一些小玩意儿,所以做这件事的想法感觉很好——比构思下一个句子如何写要好得多。结案。再见。

我也不确定到底是哪个模块在我的脑中注入了“为什么不研究一下智能手机”这个想法——显然应该是一个喜欢获取物品的模块。不管怎样,这个模块完美地把握了想法的时机,在对写作开始感觉不舒服的时候冒了出来。模块就是这么狡猾。

总之,此处的重点在于,你可以把分心的问题和戒烟的问题类比来看。如果你这样想——把弱化引导你逃离工作的模块设为目标——就有可能影响你解决问题的方式。

通常,如果你决心抑制逃避工作的强烈欲望,专注于眼前的工作,你可能会斥责搜索智能手机这个念头:“不,不要想智能手机——继续写作!”但是如果你采用正念的方法,你就会说:“去吧,去想智能手机吧。”闭上眼睛,想象搜索最新智能手机的新近评论是怎样的感觉。审视想要一部炫酷的新智能手机的感觉和想要在网上搜索这样一部手机的感觉。然后不断审视,直到感觉失去了力量。这时再回来继续写作!

尽管我们通常认为尼古丁上瘾和注意力短暂之间并没有太多共同点,但其实二者都是冲动控制问题。原则上讲,在这两种情况下,我们都不必抑制冲动,而是让其形成,然后细致地观察,从而弱化冲动。此举可以使产生正向强化冲动的模块丧失能力,下一次出现时无法获得更强的控制力。

仇恨成瘾


总体来讲,你可以说正念冥想剥夺了模块的能力,使其丧失了获得控制力的正向强化。因为当你用正念审视感觉时,就使得产生感觉的模块得不到奖励。如果你审视对某人的恨意,持续审视这种感觉,之后这种感觉就不会诱发平常的做法——比方说,使你回想诱发恨意的行为,想象着报复对方。如果你真的沉浸到这种复仇的幻想中,感觉会很好,对吧?有什么能比想象噩运降临到死敌身上更令人愉悦呢?这种感觉之所以很好,大概是因为自然选择就是这样设计模块引导你这么做的:想象各种方法,动摇对手,伤害敌人。因此,从自然选择的角度来看,模块使你沉浸在复仇的幻想中,完成了它的任务,应该得到奖励——而下次出现同样的情况,这种奖励又会使模块变得更强。

仇恨的目的并不只有这一种,它还会诱导你对仇恨的人说出恶毒的话(因此无法做到佛教“八正道”中的“正语”)。说出那些恶毒的话感觉也很好。但是,如果在恨意涌起时,你通过正念观察它,而不是屈服于它,那么这种正向强化就像对复仇幻想的正向强化一样,根本就不会实现。

简而言之,尽管我们通常将自控与自我放纵联系在一起——吸食海洛因、狼吞虎咽地吃巧克力,等等——但是从这些显而易见的案例中得到的教训远不止于此。仇恨和注意力短暂都是自控问题,都可以通过正念来解决。

“自控”是个有些模棱两可的概念。有些人认为它是指对自我的控制,有些人则认为它是指被自我控制。不管是哪一种说法,这个词用在一本讲佛学的书里都有些古怪——因为根据佛教的说法,自我是不存在的。如果自我不存在,自控又从何谈起呢?如果没有理性的马车夫,我们又如何决定要做正念冥想呢?

现在我要对这个问题做一点巧妙的处理,重复早前说过的话:不要纠结于有没有一个所谓的“自我”存在。只需要关注“无我”教义中有用的部分,特别是你的任何感觉——抽烟的欲望、搜索智能手机的欲望、仇恨的欲望——都并非你的内在固有组成。你可以观察这些感觉的本来面目:某种模块试图给予力量的东西。你越多地通过这种方式观察——正念地观察——它们的力量就越弱,就越不属于“你”。

大卫·休谟虽然否认“自我”的存在,但也肯定认为我们所谓的“自控”是可能的。他将激情分为复仇和仇恨等“暴力”激情和爱美等“平静”激情,得到如下观察结果:“通常说来,暴力激情对意愿的影响更强,但是也经常有发现显示,平静激情结合沉思,辅以决心,也能在最激烈的举动中掌握控制权。”他写到,平静激情甚至有可能“完全掌控大脑”。 (13)

正念冥想是增强平静激情力量、弱化暴力激情力量的一种方法。尽管有人推测休谟曾接触过佛教哲学,但他似乎并不了解正念冥想。然而,当他讲述给予平静激情更多力量的好处时,听起来就像一位现代的冥想老师赞颂活在当下的美好。他写到,如果我们不能赋予平静激情力量——如果我们让暴力激情控制了我们——我们将错失日常生活中的乐趣”。 (14)

帮助人们解决自控问题,往往被看作单纯的治疗性训练。当然,帮助人们戒烟或戒毒符合一般意义上的治疗概念。但当你看到关于自控的讨论如何无缝接入关于克服仇恨的讨论——进而从“日常生活”中看到美——你就能看出治疗和德行熏陶之间的界限以及治疗与精神升华之间的界限是多么模糊。

这一点也不惊奇。根据佛教哲学,我们所谓的治疗问题与我们所谓的精神问题都是看不清事物的结果。另外,两种情况下无法看清事物,都有一部分原因是感觉的误导。要看透这些感觉的第一步就是要先看到它们——意识到感觉广泛而微妙地影响着我们的想法和行为。

在接下来的几章里,我们将从更细微的层面探讨这种影响。我们将沿着从治疗到精神的图谱继续向深处探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