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2010年开始,我和桥水的同事就开始看到欧洲正在出现一场债务危机。我考察了与多少债券需要被出售,以及对一系列国家来说,多少债券会被购买,然后认定,许多南欧国家的债券可能会出现卖不出去的情况。由此带来的危机可能和2008-2009年的危机一样严重,甚至更糟。

    就像在1980年和2008年一样,虽然我们的计算明确显示会发生一场债务危机,但我知道自己可能是错的。假如我是对的,这就不是小事,所以我想和顶级决策者们讨论自己观察到的情况,一方面提醒他们,另一方面看他们的看法是否不同,能否纠正我。像2008年在华盛顿的遭遇一样,我遇到的情况是他们不给出合理解释,只是反对。只不过这一次是在欧洲。当时的经济形势很稳定,尽管我知道不能相信经济会一直稳定,但大多数与我对话的人不愿听我的推理。我记得在风暴来临之前的平静期里,我曾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的总裁会谈。他质疑我看上去离奇的结论,而且没有兴趣审读我的数据。

    就像2008年之前的美国决策者一样,对于自己没有经历过的事情,欧洲人并不感到害怕。因为当时情况良好,而我描述的景象比他们在一生中经历的任何事情都要糟糕,所以他们觉得我的话不可信。关于债权人和债务人都是什么样的人,这些人的借债和放债能力将会如何随着市场环境变化而变化,他们也缺乏细致的理解。他们对市场和经济的运行方式的理解过于简单化,像学术人士的理解一样。例如,在他们看来投资者就是一种叫作“市场”的东西,但事实上投资者是各种不同角色的混杂,他们的买卖行为都有特殊的理由。当市场表现不佳时,决策者希望能做些事情增强市场信心,他们以为只要建立了信心,资金就会到来,问题就会消失。他们没有看到的是,具体的买家不管有没有信心,都没有足够的资金和贷款来购买所有需要出售的债券。

    就像所有人体的运行的方式基本相同一样,各国经济机器的运行方式也是基本相同。就像人感染疾病没有国籍差异一样,经济疾病也不会因国家不同而改变。所以,由于决策者一开始持怀疑态度,我采取了这样的谈话方式:考察当前案例的病理学。我诊断他们正在遭遇的经济疾病,然后通过援引之前的类似案例,向他们展示这些症状将如何发展。然后我解释,在这种疾病的不同发展阶段,最好的疗法是什么。围绕各种因素的联系和相关证据,我们进行了高质量的商讨。

    尽管我成功地帮助决策者看到了各种因素的联系,但他们所处的政治决策系统是功能失效的。他们不仅必须决定作为单个国家应该怎么做,而且欧元区的19个成员国必须彼此达成一致才能行动,在很多情况下需要无一国反对。在很多问题上他们没有清晰的分歧解决机制,这是一个大问题,因为需要采取的应对措施(印钞)遭到了德国经济保守派的反对。因此,在危机正在向临界点恶化的情况下,欧洲各国领导人还在旷日持久的闭门会谈中撕扯。这样的权利斗争考验着所有相关者的神经。这些决策者为了他们所代表的民众的利益,忍受了很多恶劣行为,这是我不可能尽述的。

    例如,2011年一月,我与路易斯.德.金多斯会面。几周之前他刚被西班牙新总统任命为经济与竞争力大臣。我了解他,也敬仰他的直率、智慧,以及为本国福祉而牺牲自我的英勇意志。那时的西班牙刚刚经历政府更迭,其银行业濒临崩溃边缘。很快,西班牙的新决策者们就不得不与国际货币基金组织、欧盟和欧洲央行(并称为“三驾马车”)的代表讨价还价。他们与对方会谈到凌晨,最终被要求签订一项贷款协议,该协议事实上是将西班牙银行体系的控制权转交给“三驾马车”,以换取该国迫切需要的资金支持。

    我和德.金多斯大臣的会谈,是在第一轮也是最艰难的一轮谈判的次日清晨。他双眼充血,但思维很敏锐,耐心而坦率地回单了我提出的所有难以回答的问题,并就西班牙应当如何改革以应对问题分享了他的想法。在接下来的几年里,面对相当多的反对,他和西班牙政府一直在推进这些有争议的改革措施。他一直没有得到他应该得到的赞誉,但他不在乎,因为看到他创造的结果,他就满足了。在我看来,这正是英雄所为。

    随着时间的推移,欧洲各债务国陷入了更深的萧条。这促使欧洲央行行长马里奥.德拉吉在2012年9月做出了购买债券的大胆决定。这一行动避免了迫在眉睫的债券危机,拯救了欧元,后来还给欧洲央行带来了一大笔收入。但在那些陷入萧条的国家,此举未能立竿见影地刺激信贷和经济增长。欧洲央行的任务是让通胀率保持在2%左右,但通胀率低于目标值,而且一直下降。尽管为了解决这一问题,欧洲央行以有吸引力的条件向银行提出放贷邀约,但银行接受这些要约的积极性不够,所以难以带来改变。我认为,除非欧洲央行通过购买更大债券“印钞”,并向经济体系注入货币,否则事态只会继续恶化。在我看来,准备实行量化宽松是显而易见的必要选择,于是我拜访了德拉吉和欧洲央行理事会,以表达我的担忧。

    我在会谈总告诉他们,为什么这一做法不会产生刺激通胀的效果(因为消费支出和通胀的驱动因素是消费支出水平,而消费支出是货币与信贷只和,不仅仅是货币量)。我集中说明了经济机器的运行机制,因为我觉得,如果我们就此达成一致(最重要的是如何购买债券才能驱动经济体系中的货币流动),我们就能对这一举措对通胀和经济增速的影响达成一致。在那次会议以及所有类似的会议上,我都分享了我们的计算,以及我认为重要的因果关系,以便我们能一起评估我的这些结论有没有道理。

    采取这一行动的主要障碍之一,是并不存在覆盖整个欧元区的单一债券市场,而欧洲央行像大多数央行一样,不能优待某个区域或国家。鉴于这些局限,我和他们分享了我的理论:欧洲央行可以成比例地从各成员国购买债券,这样就能在不违反自身规则的情况下实施量化宽松,尽管德国不需要也不想要这样的购买所能带来的宽松。(德国经济表现相对良好,而且通胀忧虑开始抬头。)

    在这18个月里,我会见了几位欧洲顶级经济决策者,其中最重要的也许是德国财政部长沃尔夫冈.朔伊布勒,一个我认为极善于思考,特别大公无私的人。我还看到了德国以及整个欧洲政治的运行方式。在催促力度逐渐加大后,欧洲央行将不得不最最符合欧洲利益的事,即我所建议的印钞和购买债券。这么做与欧洲央行的职权相符,而南欧债务国也对此投赞成票,于是我觉得,德国将是被否决的一方,并面临是否离开欧元区的抉择,而德国最终不会这么做,因为德国领导人强烈致力于维护欧元区以及德国的成员国身份。

    德拉吉最终在2015年1月宣布采取这一行动。这产生了巨大的效果,也创造了一个先例,将允许欧洲央行未来在必要时进行更多次的量化宽松。市场反应很积极:在德拉吉宣布当天,欧洲股市上涨了1.5%,欧洲各主要经济体的政府债券收益率下降,欧元对美元贬值2%(这有助于刺激经济)。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市场保持同样的趋势,激活了欧洲各经济体,支持了经济增速的提升,并扭转了通胀的下降趋势。

    欧洲央行的决定显然是正确的,原因也相对容易理解。但看到此举当初引起了多大的争议,我突然想到,世界需要一种对经济机器运行机制的简单解释,因为如果所有人都理解基本机制的还,经济决策者就能一快得多的方式做正确的事情,对于未来的焦虑也会变少。这促使我制作了一段30分钟的视频—-“经济机器是如何运行的”,并在2013年发布。除了解释经济运行机制外,它还提供了一个模版,帮助人们评估本国经济zhuang k ,并指导他们在危机期间应该怎么做,应该有什么的预期。这段视频产生的效果远远超出我的预想,8种语言版本的观看人数超过了500万。许多决策者私下告诉我,视频也有助于他们自己对经济的理解、处理与选民的关系,以及找到更好的前进道路。我对此感到很满足。

    在和许多国家决策者打交道的过程中,我对国际关系的真实运行状况有了不少了解。这与大多数人想象的大相径庭。与大多数人认为的合理的个人行为方式相比,国家的行为方式更为自私,考虑更不周到。当国家彼此谈判时,它们通常表现得像是国际象棋比赛的对手,或者街市上交易的商人,将自身利益最大化是唯一的目标。聪明的领导人知晓本国的弱点,利用别国的弱点,并预期其他国家的领导人也会这么做。

    大多数人没有与本国及他国的领导层之间打过交道,他们基于从媒体了解到的情况形成自己的观点,因而变得非常天真,并持有不合理的偏执观点。这是因为与冷静客观的分析相比,戏剧化的故事和传言能够吸引更多的读者和观众。而且,在一些情况下,“新闻工作者”也有自己的意识形态需要推动。因此,大多数通过媒体棱镜看世界的人喜欢区分好人和坏人,而不是看各方的既得利益和相对权势,以及这些因素如何相互作用。例如,如果报道告诉人们本国是多么道德,敌国是多么不道德,人们就倾向于接受,而大多数时候这些国家只不过利益不同,并努力将其利益最大化。人们能够期待的最好的行为来自这样的领导人:他们能够权衡合作带来的利益,拥有足够长远的视野,从而能看到自己今年送出的礼物也许会在未来带来收益。

    上述既得利益之间的冲突不仅发生在国际层面,各国内部也存在种龌龊的冲突。尽管大多数决策者以为他们是真诚的,在以符合所有人最大利益的方式行事,但真正能这么做的人简直是凤毛麟角。更常见的情况是,他们的行为是为了支持自身选民的利益。例如,高收入者的代表会说高税率会竭制经济增长,而低收入者的代表的说法刚好相反。让所有人都努力客观看待事物的全貌已是很不容易,更不用说以符合整体利益的方式行事了。

    尽管如此,我还是尊重大多数与我打交道的决策者,并为他们的糟糕处境感到遗憾。他们中的大多数都是很有原则感的人,但被迫za不讲原则的环境中工作。即使在最好的环境中,决策者的工作也是充满挑战的,而在危机期间,他们几乎不可能合理决策。政治是可怕的,而媒体的扭曲甚至公然的假新闻会让事情变得更糟。我遇到的很多决策者,如德拉吉、德.金多斯、朔伊布勒、伯南克、盖特纳和萨默斯等,都是真正的英雄,因为他们把他人以及承担的使命置于自我之上。但不幸的是,大多数决策者在踏入职业生涯时是理想主义者,离开时已经幻灭。

    我很幸运地受教于一些这样的英雄,并希望我也给了他们帮助,其中一位就是中国的王岐山,几十年来他一直是一支了不起的推动进步的力量。首本书篇幅所限,我不能在此详细地描述他是什么样的人,以及他走向中国最高领导层之路。简言之,王岐山是一位历史学家,一位境界很高的思想者、一个很务实的人。他极为智慧又极为务实,我认识的这样的人很少。几十年来他是中国经济最重要的塑造者之一,也负责根除腐败的工作,他被公认为一个极为严肃、办事可以信赖的人。

    我每次去中国,都会和王岐山交谈60-90分钟。我们讨论世界形势,当前形势与数千年的人类历史的关系,以及不变的人性。我们还讨论许多其他话题,从物理学到人工智能。我们都极为感兴趣的是,为什么几乎所有事情都是反复发生的、这些模式背后的驱动因素,以及在应对这些事情时哪些原则有效、哪些无效。

    我给王岐山一本约瑟夫的伟大著作《千面英雄》,因为他时一位典型的英雄,我想这本书也许对他有用。我欢送给他另外两本书,一本是威尔.杜兰特和他妻子艾丽而合写的《历史的教训》,这本104页的书提炼了贯穿历史的主要力量;另一本是富有洞察力的理查德.道金斯写的《基因之河》,他解释了进化的机制。王岐山送给我一本格奥尔基.普列汉诺夫的经典著作《论个人在历史上的作用》。这几本书都展示了,同样的事情是如何在历史上反复发生的。

    我和王岐山的大多数交谈都是在原则层面进行的。他看到了历史的韵律,并把我们讨论的具体问题放在整体框架中看待。“难以完成的目标对英雄具有吸引力,”他又一次对我说,“有能力的人居安思危。安然无忧的是愚人。假如冲突能在变得尖锐之前被解决的话,世界上就不会有英雄了。”他的建议对我规划桥水的未来起到了帮助作用。例如,当我就权利制衡这个问题询问他时,他以尤里乌斯.凯撒推翻罗马元老院和共和国为例,说明确保任何人的权利都不能凌驾于制度之上是多么重要。当我着手改进桥水的治理模式时,我把他的建议铭记于心。

    每次和王岐山交谈,我都觉得自己更接近破解藏在宇宙法则背后的统一密码。他用自己的永恒视角更清晰地考察当下和可能的未来。

    与这样的人一起,尤其是想到我也有可能帮助到他,感觉妙不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