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深夜食堂”女主厨要离开北京

这是 SISHERO 的第 25 次推送
只是想跟你分享个故事

跟王阿姨的相识，源于我总在路边买她的烤冷面。她做的烤冷面其实谈不上特别好吃，就是普普通通的路边摊水平，但王阿姨大方，请她多搁点儿洋葱碎，她是真的会用手抓上一把满满当当地铺到冷面上，再热情地问一句：“够吗孩子？”

因为她的热情和大方，同样都是烤冷面，我更愿意在她这儿买。有时加一份辣条，有时加一个咸蛋黄，有时加里脊肉，有时加根火腿肠。

王阿姨对自己的食材要求很高，火腿肠她只选双汇王中王，她说这是火腿肠里含肉量最高、放在烤冷面里最香的。有一次赶上她批发的辣条没有能及时到货，她很抱歉地说：“孩子，今天阿姨这儿没有辣条了，你要想吃，上对面小超市儿去买一袋过来姨再给你烙冷面里。”我说您不能多囤点儿货吗，她说自己眼睛看不清特别小的字了，怕买多了批发商给她快过期的辣条，她一袋袋儿看，总是怕自己看不过来。

关于王阿姨的家庭，在我们熟悉起来之后才偶尔听她说了一两句。偶尔在烤冷面摊上出现的小男孩儿是她的儿子，高中以后就不上学了，非得闹着要打工挣钱，事实上家里也没啥钱供他上大学，就顺了他的意。丈夫的存在，在她的描述中是非常少的。

我提出想写王阿姨的故事，王阿姨笑呵呵地推说：“我有啥好写的，我一没钱，二没权，甚至连房子都没有，你该去写那些好青年，给大家当当榜样。”

最后王阿姨还是同意了让我写写她的故事，她平凡的故事。也是一个母亲的故事。

王阿姨的家就住在离我不远的小区里。小区很大，离地铁不是很远，建成的年份也比较早了。小区的房子都是步梯，楼道也不宽敞，楼道里的感应灯不是很灵敏，有的楼层索性根本就不亮。

王阿姨一家人就租住在这样的小区里一套小小的一室户里，王阿姨睡在客厅里的沙发床上，儿子和儿子的女朋友睡在卧室里。

“这个小区我们住了很多年了，人都很好，我们的车就停在楼下，也不扰民，也没有人逼着我们走。”王阿姨说。

北漂的生活有很多种。在写字楼格子间里，穿着高跟鞋，化着淡妆，是北漂。在街头穿着一眼就能被识别为销售的西装，一天打800个电话想卖出房子或者保险的，是北漂。在深夜或凌晨，推着手推车，摆路边摊卖现做食品的，也是北漂。

“但确实在北京继续开摊子的人变少了。”王阿姨说。

她刚来北京的时候，是跟丈夫一起来的。那会儿他们住在地下室，她给人当保洁，丈夫出去做点儿体力活儿。她跟丈夫很能省钱，一个月两个人就支出600多块钱，400块房租，200块，是饭钱。

“就记得那会儿，有一次干活回家，发现小区花坛里长出来几根儿油菜苗，水灵灵的，我就掐回家煮面了，特鲜，还不花钱，但不是啥时候都能这么好运。”之后，王阿姨得到了一些灵感，和丈夫难得的休息日，会跑到北京的郊区，摘野菜，就当是改善生活了。

后来，因为一些特殊原因，住了几年的地下室不让住了。很多人选择了离开北京。

“就你看着那么老多人，以前天天见的，你打包行李，他也打包行李，但你知道以后估计这辈子也不会再见一面了。也不知道能说些啥，表达不了，就啥也没说。真说也说不出啥来。”

王阿姨和丈夫也在想，要不，干脆就回老家吧。但最终，她们还是选择咬咬牙留下——当时孩子还在上高中呢，万一要上大学，还是得在外面挣钱。

王阿姨和丈夫就这样留在了北京，刚开始，他俩跟人合租。住一个小次卧，房间里除了床和桌子以外啥也放不下。王阿姨的老公，在窗子旁边打了一个小小的晾衣杆，这样，洗完的衣服，使劲甩干，就可以挂屋子里了。

那个次卧是个隔断，里面并没有空调，也没有暖气片，只有一小条暖气管从她们的房间里穿过，就这样的小小的空间，价格却比之前的地下室要贵出不少。王阿姨和丈夫开始决定要努力多挣点钱。

刚好，一个要离开北京的老乡，决定便宜卖掉自己的小吃车，他卖的是烤冷面和臭豆腐。王阿姨把车买了下来，之后就开始做小吃了。

王阿姨现在都很感谢那个老乡，100块钱就把车和小吃的做法都教给她了，甚至把剩下的一些油啊、调味料啊，都送给了她。

王阿姨对我说：“后来我想清楚了，她收那100块钱，其实不是为了钱，就是想给自己的摊儿，找个好下家。”

她说得没错，因为在她出摊第一天的时候，就有附近的大学生来买臭豆腐，大学生看到王阿姨的瞬间眼神中有些疑虑：“之前的大叔呢？”得知大叔回到老家，摊子交给王阿姨之后，大学生默默点点头，然后买走了一份臭豆腐。

之后，大学生也常来。王阿姨想过，自己的儿子以后是不是也能跟这个大学生一样，考上大学，拥有美好的未来，找一份体面的工作，不用跟她一样起早贪黑干活儿。如果能这样，她的辛苦就值得了。

当儿子选择高中毕业不再上学时，王阿姨有点儿难过，但也没有什么办法。毕竟学习上的事儿，她帮不上忙，儿子也大了，要做什么决定，她也左右不了。这个决定带来的影响比较大的结果，是跟王阿姨早就形同陌路的丈夫，不再需要敷衍了，他跟王阿姨正式离婚，去了南方打工。

“离了也好，离了才有新生活。”

后来的生活也并没有锦鲤出现，没有暴富，也没有什么儿子出人头地的热血故事。

北京对路边摊的管理更严格了。王阿姨不再需要起早贪黑去卖小吃，而是白天去上班，深夜再出来摆摊。儿子找到了销售类的工作，还有了自己的女朋友。王阿姨盘算着，儿子和女朋友跟人合租的价格，和自己跟别人合租的钱，加在一起差不多也能租到一个一室户。于是，一家人就这样住到了一起。儿子和女朋友打算今年过年期间，就结婚了。

关于儿子和女朋友的婚姻，王阿姨说：“我也给不起什么彩礼，就是有多少，就给多少吧。年轻人的未来，还是要她们自己打拼，我已经老了，能做的事情实在太少了。”

王阿姨说，自己经历了下岗潮，但没有被裁过，因为漂亮体面的单位，她根本连进都没有进入过，她一开始就是卖菜的，后来在家人的介绍下，嫁了人，又生了小孩，外出打工，北漂，离婚，打拼，到现在她也差不多可以不干了。等儿子的女朋友变成儿媳，儿媳生下孙子，她就不出摊了。想到这里，她笑得特别知足和开心。
“也不用看到城管就跑了。其实他们也不容易，我们这样的摊儿，确实算是给他们添麻烦了。”

这一辈子，王阿姨只结了一次婚，也只有一个孩子。在知道“二孩”政策放开之后，她很为儿子和儿媳高兴：“能生两个孩子，以后孩子跟孩子之前还能相互帮一把忙，血浓于水的对不对，这是多好的事情。”

聊到后来，我说如果王阿姨不再出摊了，我一定会很想念她。她哈哈笑了。她说：“孩子，阿姨知道，其实你觉得阿姨做的东西没有那么好吃对不对？”

我有些不知道如何作答，想着把话题绕过去，就说：“不好吃我干嘛老去您那儿买啊？”

她说：“孩子，阿姨不瞒你说，阿姨还是知道自己做菜做饭的水平的，如果我水平再高一点点，找个厨房的工作干干也行。我就是没天分，努力了也没啥进步的那种人。你来我这儿吃，很多人来我这儿吃，可能真不是因为我做得多好吃。”

王阿姨这么坦然地一说，我倒真不知道说点什么好了，假惺惺说好吃显然阿姨也不会信，只能说点儿真话：“但即便您周围再开十个摊儿，甭管多好吃，我还是上您这儿买。”

这回，王阿姨也不再推辞我的夸赞了，就一个劲儿笑，还问我吃不吃水果，她买了点儿小柿子（就是小番茄，也有人叫它们圣女果），特甜，让我一定尝尝。我吃了两个，真的很甜。

王阿姨自认是一个不聪明的人，也没有很好的运气和天赋，而她能够在北京坚持到现在，就是因为她“轴”，也“笨”。厨艺不好没关系，用尽可能好的食材，也尽可能把小吃做得干净一点，味道就差不到那儿去，也不会有顾客吃完不舒服，就用这种办法，也能熬出自己的一方天地。

她没有庞大的野心，也没有华丽的履历。在北京这个城市之中，如果她白天走进人群，甚至可能没有人能够认出来她是城市将睡前贩卖小吃的成年女人，她太普通和平凡了。但她庆幸自己“走了出来”，走到了遥远的北京，走到了天安门所在的城市。她能够路过长安街，在心里去送一送亲爱的周总理。她能够跟所有在北京生活的人一样，走上明亮便捷的地铁。

世界很复杂，生活不容易，但找到与这个世界平等相处的方式，也是一种美好。

年后王阿姨的烤冷面摊，可能就会从北京彻底消失了。而其他的小吃摊，可能留下，也可能离开。只是，那些故事，可能与王阿姨就再无关联了。

无论如何，我还是会感谢王阿姨给我加的每一把洋葱碎和每一勺醋。这是我在北京的深夜，难以磨灭的味道。

SISHERO说：
上一期的推送之后，我们收到了很多的反馈，也有许多的读者获得了温暖的力量。所以我们更确定了，要持续给大家分享不同的人生。
这一期的推送，原计划推送宠物医院的院长的故事，我们甚至已经完成了撰写。然而在民航总医院事件发生后，我们还是决定把那篇文章往后放一放。于是就把预计下下周推送的内容，提前放了出来。
对于 SISHERO 而言，每一种有价值的人生，都值得被记录。这一次的故事，没有跌宕起伏，也没有矛盾冲突，就在这样的平凡之中，我们还是想分享王阿姨对自己的认知以及和世界相处的方式。
聊的过程中，王阿姨一直在说自己很笨拙，不聪明，但她很感谢自己的人生，也相信未来会很美好。请留言告诉我们你的真实感受，我们会很高兴。
祝读到这里读每一个你，幸福快乐。
2019.12.29
北京
撰文：SISHERO编辑：洛洛（SISHERO）
排版：135编辑器插图来源：https://www.pexel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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