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评

记得第一次看到刘震云的文字,是他发表在《儿童文学》上的中篇小说《塔埔》。初一看到的文章,一直反反复复读到了高三。年幼的我并没有懂得多少小说的韵味,只是单纯的觉得故事讲得很好。现在回想起来,当初让自已爱不释卷的魔力,多半是其简洁明了却内蕴丰厚的叙事风格。《塔埔》讲得是一群刚恢复高考制度时从田间地头犄角旮旯里冒出来的复读生,小说短短的篇幅,描绘出的不仅有十数个鲜活生动的人物,还有一个汗味浓郁阳光刺眼的时代展开。不同的年纪,记住了小说的不同细节。初一记住的是那碗萝卜炖肉,觉得那一定是世上最好吃的菜。后来家里吃得起肉了,又记住了王全黑黑的老婆和他们搞笑的对话。直到高中,又记住了“我”在河边的吻和最后无奈的结局。每次重新去看小说,都从短短数万字的小说中试图榨取最后一滴价值,却往往榨出了更多的快乐。当时以为这是最好的小说了,直到买了电子书才开始看其他的经典。但除了少数几部,再没有书能超越《塔埔》给我的感觉。

后来偶然听说了作为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的《一句顶一万句》,才又一次读到了刘震云的文字。很少有文章能让我每读几页就拍案叫绝,这部小说却做到了。相比于同时代同类型的地域小说,这部小说真正沾满了黄土高原的汗味和阳光。读这部小说,就像在和一位满脸皱纹皮肤黝黑指尖牙缝有黑黄烟垢的老农在圪蹴下闲聊。就像刘震云自己所说的那样,小说创作就想和书中人物交谈一样,“知心话绝对不是滔滔不绝的,所以书里的句子很短,句号很多,没有形容词,朋友在一起谈知心话的时候那些形容和比喻是没用的。朋友在一起说的都是朴素的话,真实的话,和知心的话,这三种话是有力量的,所以我觉得我自己写的比原来好。”

看过这部小说,便按捺不住一试身手的决心了,令人奇怪的是这不只我一个人的想法。小说写作艺术的高超不外乎于此,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可以写出来,却没有人能达到刘震云的水平。小说不用华丽的辞藻、玄奥的道理、奇巧的结构,通篇只唠家常却处处震撼人心。与之相似的文风还有山西有名的“山药蛋派”,陕北平原的《白鹿原》等等。这些简洁话语所蕴藏的,正是黄土高原乃至整个中国千百年承载的筋骨和脊梁。所以读着这篇小说就像在探索自己灵魂深处的荒原,一片被千百年的历史沉积,千万人的汗与血浇灌,千万次的摧毁和重建的荒冷高原。这只是小说话语所蕴含的力量,而创造这些话语的,就是刘震云“每个字都饱蘸了作家汗水”的艰辛创作。

抛开已被很多人赞颂的写作风格,有很多关于这部小说内蕴的评论,都涉及到了西方和东方的区别,“信神”和“信人”的比较。很多人都在强调因为人际关系的复杂和凶险,缺少信仰的中国人自古以来就背上了这种孤独的包袱。我不如他们专业,也没有那么上升到文化层面的深刻。读过小说,我只能是长出一口气叹道,“写得太好了”而已。小说围绕着话语展开,皆是一句话成事一句话败事,甚至连爱情也离不开一句话的魔力。真的是那些话有着无可比拟的魔力么,我觉得并非如此。

小说中的每个人物,都在寻找那个能说的上话的朋友。不管是手谈的县太爷,还是和巧玲说得上话的吴摩西,还是跟人跑掉的吴香香。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都被缠绕自己的郁闷孤寂和求不得压抑,被人心的荒凉所折磨,所以话语此时就像西方神话中的拥有魔力的“Elvish-tongues”一样,充满改变一切的力量。

我曾经历过一些事。我的小叔十九岁参军回来,带回了在太原偶遇的安徽女孩小敏。安徽是水乡,我老家却是黄土高原。只能喝下雨后流到旱井的水,逢年过节才能去两小时车程的县城里洗澡。小敏生下的小孩是先天性心脏病,全靠兄弟的帮忙才动了手术。整个成家庄刚开始并不欢迎来自水乡的小敏,她受了很多罪才在村里站稳了脚跟。真正致命的却是性格软弱的小叔,小叔一辈子没离开爸妈,一直生活在同一院窑洞中,小敏也就再没出过这个大山里的村子。直到村子连上了网,小敏才被网上一个素不相识的北京男人拐走,再也没有回来。

我一直在思考是什么力量让这个没出过村的女人抛下了两个儿子毅然出逃,甚至知道自己将面临什么样的结局也义无反顾。只是那个男人的几句话么?当时我还只是高二,看着小叔在我家里哭成泪人,也看着爸爸忙前忙后安顿小叔一家,也看着两个小孩木楞的眼神。我想不明白,直到现在也想不明白。读着《一句顶一万句》,体味着小说中的人情冷暖,体会到人物彻骨的荒寒和悲凉,才依稀觉出人心的荒凉该承担更大的责任。不是话语魔力多大,只是人心太荒凉了而已。

莫名其妙扯到了我的事上,胡扯一通还请你见谅。成长于黄土高原的我读着小说,就像在吸吮母乳。小说勾起了很多的回忆,不管是烈日下散发着热烘烘草味的梯田,还是老家来人身上散发的老炕烟味,还是干燥的头发浑浊的双眼。这本书于我,真的是满含黄土精魄的乳汁,哺育一个离家越来越远的心灵。小说揭示的深刻的孤独和寂寞,也正是时刻缠绕心头的不安的来源。人们需要能说话的人,说得上话的人,归根结底是需要能排遣心灵荒寒的人。从离开自己的土地,踏上永远的漂泊之路的一刻起,便没有停止寻找。我曾说过自己在不断地逃跑,但这种身体上的远离却带来了身体上的更加亲近。我迫切的想要了解那片土地,和那群生于黄土死于黄土的人。所以原谅我过多的扯上了黄土高原,不要理解为这是一种地域自爱,只是一个被迫孤独了的人想要去找寻一片土地而已。每一次孤独袭来,没有人去诉说,也就只有把自己的灵魂放逐在那片土地。我一直在寻找,人们也一直在寻找。整个中国都在费力的呼吸着浑浊的空气,舔着干裂爆皮的嘴唇,睁着布满血丝的明亮双眼,步履蹒跚的寻找着。

看过的许多试图剖析心灵的小说,无一不寄托于某个地域之上。《黄花黄》的大连,《白鹿原》的陕西,《丰乳肥臀》的东北高密乡,《你在高原》的山东或是《一句顶一万句》的延津。中国人的血肉和心灵,就和那一座座城市,一个个地界深刻的联系在一起。回忆我当时懵懂的许下的心愿,读更多的书,走更多的路。现在看来,无外乎是想走出那片高原母亲的怀抱,去看看真正的高原有多气派雄伟。不管是八十年代的四处流浪,还是九十年代的徒步旅行,还是近十多年的骑行中国。多少人在广袤的大地流浪,试图去找自己内心的答案。就像刘震云所说,“……这个世界上应该有那么一句话,应该有那么一个道理,他说不出来,他等着到茫茫人海中去找希望有个人能够说出来,能够找到,但是他找不到。他的孤独是他手里没攥着那么一个他自己绝对信的那么一句话。他想找那么一句话,这种不确定性,构成了一种更大的孤独。”怀着这样的孤独,中国人在步履蹒跚的前进,也在艰难曲折的路途中懂得了应该怎样去珍惜自己的朋友,那个能说得上话能说的对话的朋友。这也是我常说的一句话,“找一个能说上话的人不容易。”

与君共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