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看,中国诗的衰亡是正常的、命该的、必然的。盛过了,不可能盛之又盛。天下哪有不散的筵席——从整体上来观照,中国不再是文化大国,是宿命的,不必怨天尤人。所谓希望,只在于反常,异数。用北京土话说:抽不冷子出了个天才。

我的看法是,古人协韵是天然自成,到了沈约他们,用理性来分析,其实便宜了二流三流角色。对一流诗人,实在没有必要。沈约本人,一上来就做过了头,形式的完整使诗意僵化了。

六句完全对仗,但很不自然——自然造人,知道该双的双、该单的单:两耳、两眼、两乳、两手、两脚、一头、一鼻、一嘴、一脐、一性器——所以沈约的主张,流弊是后人的文字游戏,小丑跳梁,一通韵律便俨然诗人。当然,沈约不负这个责。纵观中国诗传统,有太多的诗人一生为了押韵,成了匠人,相互赞赏,以为不得了。

这份名单,吓死人。中国是超级诗国。英国算是得天独厚的诗国,诗人总量根本不能与中国比。
教我读杜诗的老师,是我母亲,时为抗战逃难期间。我年纪小,母亲讲解了,才觉得好。
所谓中国的“中世纪”,是从齐(公元479年)至明(约公元十六世纪前后,明代的中叶),前后也是一千年余。中国的中世纪,正好是大放光明的时期。偏偏在这一千年间,中国文化放尽了光芒,享尽了繁华。有点像人的交运,中国少年交运——后来倒霉了。

唐诗、宋词、元曲、明清小说,是中国文学最好的时期。
先讲诗。中国,可说是诗的泱泱大国。从未有一个国度,诗的质量如此之高。歌德羡慕极了,陶诗翻译成法文,法国人也直道伟大。
真能体会中国诗的好,只有中国人。

唐诗可分二期。第一期,是变化古诗为近体诗,讲唐诗,要从沈约讲起。古诗格律不森严,《诗经》、《楚辞》、《古诗十九首》,都较自由。从宋、齐、梁、陈,开始格律化了,这格律,到唐朝盛极。
竟然直到“五四”,都在这格律中。说到诗,即问五言七言,是绝是律。
有利有弊。所谓“艺术成长于格律,死亡于自由”。另一理,格律发展到饱和点、顶点,自会淘汰、求变。
中国诗的演变,脉络清晰。既是连贯呼应的,又是段落分明的——唐诗宋词,有一种精神上的亲戚关系。
唐是盛装,宋是便衣,元是裤衩背心。拿食物来比,唐诗是鸡鸭蹄膀,宋词是热炒冷盆,元曲是路边小摊的豆腐脑、脆麻花。

如此看,中国诗的衰亡是正常的、命该的、必然的。盛过了,不可能盛之又盛。天下哪有不散的筵席——从整体上来观照,中国不再是文化大国,是宿命的,不必怨天尤人。所谓希望,只在于反常、异数。用北京土话说:抽不冷子出了个天才。

到近代,又出天才,是时代埋没不了他。因为他的天才比时代大,他的艺术的寿命比时代的寿命长。屈原天才,比时代大。曹雪芹,《红楼梦》一向是禁书,但禁不了。而《红楼梦》是写于唐宋元明之后的呀,文学的黄金时代早就过完了。可是曹先生照样有事情做,时代压不死他。他之后,又茫茫然一派残山剩水,即使出现几个文学精英分子,但他们的天才比他们的时代小,小太多了。中国不会有文艺复兴。港台富了,没有文艺。文化五彩沙漠。期待时代转变,不如期待天才。

政军史上,有时势造英雄之说。文学史没有这么阔气。有好时代,出天才,也有出天才,时代窝囊。

沈约之后,格律诗成熟,此前曹家、建安七子,功不可没。所谓诗的古体,从《诗经》下来,都是四言为主,不事对仗,较口语化。曹写短句,不靠对仗。五言大兴后,渐由散漫趋向工整,由质朴进入雕琢。诗,开始讲究字面上的美丽,引出唐诗。

名句:
白云抱幽石,绿筱媚清涟。
四名词,四形容词,二动词,已很讲究。
齐初,沈约、王融、谢朓等合起来创造诗律,供诗人参照。当时,诗人都不反对。心甘情愿,争做美丽的五言诗。
对仗好,动词对动词,形容词对形容词,却很自由地玩弄。外国没有的。
文字游戏,做作,不真诚,不自然,但实在是巧妙,有本领。

齐,是唐诗的序曲期,出现之久,序曲唱得很长。
这里要做技术性的补充解释:诗的新韵律所以创立,主要因为梵文在发音方法上影响了中国,其发音比中国语言精密。后定平、上、去、入四声法,过去中国对诗的韵律并不多加分析,之后,讲究了。
沈约,字休文,吴兴武康人,生于公元441年,幼贫苦,笃志好学,研通群籍。初仕宋,为尚书度支郎,入齐为步兵校尉、管书记,侍太子,又曾出为东阳太守,此时已经成了一代宗师了。当时沈约作《四声谱》,谢朓、王融赞和,以身作则,倡言为诗必须讲究四声,否则不作谐和论,世称永明体(齐武帝年号)。永明体,四声法,将每个字纳入声部,俨然诗韵的“宪法”,后人说某诗出韵,即否定的意思,其实束缚了后世诗人的手脚。我的看法是,古人协韵是天然自成,到了沈约他们,用理性来分析,其实便宜了二流三流角色。对一流诗人,实在没有必要。沈约本人,一上来就做过了头,形式的完整使诗意僵化了,例:

《石塘濑听猿》
嗷嗷夜猿鸣,溶溶晨雾合。
不知声远近,惟见山重沓。
既欢东岭唱,复伫西岩答。

六句完全对仗,但很不自然——自然造人,知道该双的双、该单的单:两耳、两眼、两乳、两手、两脚、一头、一鼻、一嘴、一脐、一性器——所以,沈约的主张,流弊是后人的文字游戏,小丑跳梁,一通韵律便俨然诗人。当然,沈约不负这个责。纵观中国诗传统,有太多的诗人一生为了押韵,成了匠人,相互赞赏,以为不得了,这是很滑稽的。

总之,沈约做过了头。形式完整,诗意僵化了。该不对称时就不对称,文字岂可句句对称?

梁有《昭明文选》。萧家三子,父萧衍,共四人(萧衍、萧统、萧纲、萧绎),为唐诗的黄金时代奠定基础。后来,又出了江淹(“江郎才尽”,指的就是他,才尽而能出名。“名落孙山”,孙山是最末一名,也因此留名)。
庾肩吾、庾信、王褒,都好,都是江南文人。

当时北方文学家少而平平,有高昂者,其征行诗传为佳作:“垄种千口牛,泉连百壶酒。朝朝围山猎,夜夜迎新妇。”(高昂《征行诗》)
还有“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敕勒歌》)。
都是素人野民之歌,天然真切,博得后世传诵。
隋炀帝杨广好文学,诗集有五十五卷,其中“寒鸦飞数点,流水绕孤村”,真是好的。宋秦观知其好,借用在自己的词中,减一字,“寒鸦数点,流水绕孤村”,确实更好。

《木兰辞》亦为此时期的作品,艺术价值高于当时一切诗歌之上。
看古诗,要看正宗作品,也要看冷门的夹缝中的诗。
宋、齐、梁、陈、隋,比魏晋,是差的,比唐朝,也差劲,说明什么?说明文学脉络没有断。“五四”运动后,是绝望的断层。

唐文学是“经济起飞”后的“文化起飞”?非也。我以为没有必然性。当时一夜之间,遍地文学。李世民以诗取官,执政者是内行,通诗,擅书法,武则天也通文学,这是第一原因。出了一大批天才,第二原因。老太太、童子能读,连卖浆者、牢头也读诗——不是诗好,是人文水准高。

《全唐诗》,我家的藏书楼中有,凡九百卷,入录的作者二千二百余人,诗的总数是四万二千八百余首,时间跨度三百年——从《诗经》到隋朝,一千多年间,诗的总数只及唐诗几分之一!
问我有没有全部读过四万二千八百首,没有。我不至傻到乱吞唐诗。读诗,嘴要刁。即使《唐诗三百首》,我真喜欢的,恐怕不到一百首,这一百首呢,每首读过一百遍也不止吧。

唐诗的时期

唐诗分四个时期:初唐、盛唐、中唐、晚唐。
初唐——唐兴至玄宗开元之初,凡百余年。
盛唐——开元至代宗大历初,凡约五十年。
中唐——大历至文宗太和九年,凡约七十年。
晚唐——文宗开成初至唐末,凡八十余年。
初唐诗人中,王勃、杨炯、卢照邻、骆宾王称“四杰”——其实魏徵倒是初唐正宗第一诗人。陈子昂呢,是唱唐代文学宣叙调的男高音、领唱者。此外是沈佺期、宋之问、刘希夷、张若虚,都是初唐的诗人代表。

盛唐诗人:李白、杜甫、王维、孟浩然、王昌龄、高适、岑参。
中唐诗人:韦应物、韩愈、柳宗元、白居易、元稹、刘禹锡、孟郊、贾岛。
晚唐诗人:杜牧、李商隐、温庭筠、罗隐、司空图、陆龟蒙、杜荀鹤。
这份名单,吓死人。中国是超级诗国。英国算是得天独厚的诗国,诗人总量根本不能与中国比。

这四个时期,不可一刀切,有横贯,有承继。划分时期,是为了看看天才降生的壮观景象,简直像放烟火,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给。每个诗人风格不相同,各自臻于极致。用现代话说,在自己找到的可能中尽到了最大的可能(第一要找到一个大可能,然后发挥到极点)。

大家兴奋起来了,但我不是说大鼓,是讲文学史。学术,第一要冷静,第二要有耐性。

自隋入唐的诗人,有虞世南(558—638),字伯施,余姚人,大书法家。我非常喜欢他的字,尤其那一撇,风情万种,每次都撇到你的痛处、痒处、伤心处,所以不敢忘记他。请大家留意他的法帖,极大的享受。
魏徵(580—643)呢,好在一洗六朝丽靡的习气,写来十足丈夫须眉,文学价值并不高。

王勃

王勃才是大天才,字子安,绛州龙门人。生于大约公元649年,神童,六岁能文词,九岁指摘颜师古《汉书注》之误。未及冠,才名扬闻京邑,授朝散郎,客于沛王府。二十七岁时往交趾省父,渡南海,溺亡。著有诗文集约三十卷。

初唐四杰中,杨炯、卢照邻、骆宾王,还有六朝旧习,无甚独创性,王勃无疑是冠军。
四杰之后,建树唐律的体格者,有宋之问、沈佺期二人。崔融、杜审言等助之。《新唐书·宋之问传》谓:
魏建安后讫江左,诗律屡变。至沈约、庾信,以音韵相婉附,属对精密。及宋之问、沈佺期,又加靡丽,回忌声病,约句准篇,如锦绣成文,学者宗之,号为沈宋。

看上去这是进步,是成熟,其实做法自毙,已伏下危机。不过,对唐代诗人不致大害。以下沈佺期诗一首,来看七律的圆熟:
《古意呈补阙乔知之》
卢家少妇郁金堂,海燕双栖玳瑁梁。
九月寒砧催木叶,十年征戍忆辽阳。
白狼河北音书断,丹凤城南秋夜长。
谁谓含愁独不见,更教明月照流黄。(流黄,黄茧之丝)
陈子昂(约661—702),不附庸沈宋体系,独树一帜。我对陈子昂情有独钟。他是文官,还曾随军东征契丹,后父亲病重,辞官还乡里,竟被贪吏关押,死于牢中,四十三岁。他的性格、品质,是魏晋风度的精神苗裔。

《感遇诗三十八首》之三十五
本为贵公子,平生实爱才。
感时思报国,拔剑起蒿莱。
西驰丁零塞,北上单于台。(丁零,匈奴)
登山见千里,怀古心悠哉。
谁言未忘祸,磨灭成尘埃。
这样的诗,在当时徐庾体盛行之际,当然是难能可贵。而现在看来,又觉得人生观世界观逃不出报国、杀敌、怀古、人生无常这类概念性的主题。
与陈子昂同时,而亦不受沈宋拘束者,尚有刘希夷、张若虚——而子昂真像一位男高音,先引吭高歌:

《登幽州台歌》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开元、天宝,中国文艺复兴的幕布徐徐拉开,主角很多,太多——李白是男中音,杜甫是男低音。李白飘逸清骏,天马行空,怒涛回浪。杜甫沉稳庄肃,永夜角声,中天月色。他们既能循规蹈矩,又得才华横溢,真真大天才,随你怎样弄,弄不死他。
从前的文士总纠缠于李杜的比较,想比出高低来。他们二人恰是好朋友——不必比较。

李白,字太白,号青莲。公元701年诞于蜀,原籍陇西。少年时,宏放任侠,一说因事手刃数人,逃亡路线经岷山、襄汉、洞庭,东至金陵、扬州。因识郭子仪(唐名将,身系唐室安危者二十年),得脱罪。既去齐鲁,与孔巢父诸人交游,大概就在这时结交杜甫。李白喜欢嘲弄杜甫。杜甫沉挚,真爱李白。李白的性格很明亮,像唐三彩上的釉。他喜欢夸张吹牛,奇的是不令人讨厌。什么道理呢?他毕竟有底。他写给韩荆州的信《与韩荆州书》中有说:
白陇西布衣,流落楚汉。十五好剑术,遍干诸侯。三十成文章,历抵卿相。

明明是大话,但单看文字音节,就好。而且剑术有两下子,否则一人怎能杀数人?李白是个人生模仿艺术的大孩子。据说有外国血统,通外文,长相异于汉种,思想属于道家一路。贺知章(659—744),玄宗时礼部侍郎,精书法,旷达善谈,山阴人,见李白,叹曰:“子诚谪仙人也。”李白病卒于安徽当涂,年六十二。

杜诗

杜甫,字子美,号少陵,湖北襄阳人。公元712年生,祖父是文学家。少贫。开元年间在苏州、绍兴一带游历。曾赴京兆(长安)应进士试,不第。天宝时曾作《奉呈韦左丞丈》一诗,有自传性:
纨袴不饿死,儒冠多误身。
丈人试静听,贱子请具陈。
甫昔少年日,早充观国宾。
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
赋料扬雄敌,诗看子建亲。
李邕求识面,王翰愿卜邻。
自谓颇挺出,立登要路津。
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
此意竟萧条,行歌非隐沦。
骑驴三十载,旅食京华春。
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
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
……
今欲东入海,即将西去秦。
尚怜终南山,回首清渭滨。
常拟报一饭,况怀辞大臣。
白鸥没浩荡,万里谁能驯?
唐代诗人善于推销自己,我并无反感。韩愈差些,猴急。杜甫尽管说自己好,其实他自己比他说的要好得多。后来终于被玄宗注意了,使侍制集贤院,授右卫率府胄曹参军。安禄山之乱,长安陷落,玄宗逃到四川,杜甫为贼所捕,困居长安城中。
《春望》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
历史就是命运。神秘在安禄山乱时,浪漫主义全盛期过去了,完成了,李白可以退休了,杜甫的天性本是沉郁的,悲剧性的,正合适写忧伤离乱。如果杜甫一生富贵、繁华安乐,他的诗才发挥不到这样高。他的诗,一部分我作为艺术看,一部分作为史料看。
李白是浪漫主义全盛期的代表——上帝真是大导演,会选主角,让杜甫在安禄山之乱后写动乱中的唐朝,例如:
《宿府》
永夜角声悲自语,中天月色好谁看?
这是贝多芬交响乐慢板的境界(音乐丰厚,诗比起来,单薄了)。晚年七律:
《登高》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
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
近乎钢琴协奏曲,有贝多芬、勃拉姆斯风范。杜甫功力极深,请特别注意他的联句,对仗工整,感觉不出用力,而且无懈可击。另一个特征是,别人忽略的、不去写的东西,他偏写,写得精彩,大手笔:
《述怀一首》
……
麻鞋见天子,衣袖露两肘。
朝廷愍生还,亲故伤老丑。
涕泪授拾遗,流离主恩厚。
柴门虽得去,未忍即开口。
寄书问三川,不知家在否。
比闻同罹祸,杀戮到鸡狗。
山中漏茅屋,谁复依户牖。
摧颓苍松根,地冷骨未朽。
几人全性命,尽室岂相偶。
嶔岑猛虎场,郁结回我首。
自寄一封书,今已十月后。
反畏消息来,寸心亦何有。
……
教我读杜诗的老师,是我母亲,时为抗战逃难期间。我年纪小,母亲讲解了,才觉得好,因此闹了话柄:有一次家宴,谈起沈雁冰的父亲死后,他母亲亲笔作了挽联。有人说难得,有人说普通,有人说章太炎夫人汤国梨诗好(汤是乌镇人),我忍不住说:
“写诗么,至少要像杜甫那样才好说写诗。”
亲戚长辈哄堂大笑,有的认为我狂妄,有的说我将来要做呆头女婿,有的解围道:童言无忌,童言无忌。更有挖苦的,说我是“四金刚腾云,悬空八只脚”。我窘得面红耳赤,想想呢,自己没说错,要害是“至少”两字,其他人根本没有位置,亲戚们当然要笑我亵渎神圣,后来见到,还要问:
“阿中,近来还读杜诗么?”
杜甫晚年携家避居夔州,五十五岁了。《秋兴八首》即为晚年之作,“晚节渐于诗律细”。“老来渐知粗中细,细到头来又变粗”,各人的路不同,一般人只不过是自己老了,也细了,就沾沾自喜近乎杜甫了,其实恐怕细不久就断了。

杜甫又飘游四方,出瞿塘,下江陵,溯沅、湘,以登衡山,卒达耒阳。时发大水,十日不得食,县令知之,送酒食至。据说有牛肉和白酒,因为吃了不消化,又大醉,死于客舍。

读杜诗,要全面,不能单看他忧时、怀君、记事、刺史那几方面。他有抒情的、唯美的,甚至形式主义的很多面。

不必说杜甫是中国最大的诗人,我在《琼美卡随想录》中是这样给杜甫定位的:“如果抽掉杜甫的作品,一部《全唐诗》会不会有塌下来的样子。”

观点

观点是什么?马的缰绳。快,慢,左,右,停,起,由缰绳决定。问:缰绳在手,底下有马乎?我注意缰绳和马的关系。手中有缰,胯下无马,不行。

所谓马,即文学艺术,怕走乱了,所以要缰绳。先古艺术是没有缰绳的,好极了,天马行空。不要把缰绳看得无往而不利。我是先无缰,后有缰,再后脱缰——将来,我什么观点也不要。

观点有用,又无用,无用,又有用。最后都要脱缰的。

为什么大家着急听观点?图方便。

我要是真的来摆观点,不那么好消受的。如溪水流过,有人带桶,带杯子,或者麻袋,或者竹篮。杯桶可以盛水,麻袋竹篮漏光。

我的观点,有的可发表,有的只能讲讲,有的,必得死后才可以发表。
譬如“看山不是山是要死人的”,你们懂吗?
譬如“穆罕默德打电话给山,山不在”,什么意思?怎么解释?不好消受的。
再譬如“天才与狂人相近”,不对,“天才与狂人正相反”,够解释的。
又如“生命好,好在没有意义”,不能乱说的,要出问题的。
什么时候能用这些观点呢?有马以后。
先无马,后有马,后千里马,后脱缰——可以用我的观点了。

再谈李杜

按理说,李白是唐诗人第一,但实在是杜甫更高,更全能。杜晚年作品,总令我想起贝多芬。李白才气太盛,差点被才害死。读李白,好像世上真有浪漫主义这么一回事。唐人比西方人还浪漫。歌德说,各时代的特征都是浪漫主义。我说,青年人会向往各种主义,但要他们自己提出主义,只能是浪漫主义。

骚人(离骚之骚),诗人也。迁客,贬官也。
李、杜二人,承继有别。李白承继《楚辞》,杜甫承继《诗经》。
杜甫《望岳》
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
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
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头两句的意思:泰山如何呢,去齐鲁之国,远远能望见青山山影,起句以远距离托出泰山之高。这是全唐诗中最奇句。直到明朝的莫如忠,还感慨道:“齐鲁到今青未了,题诗谁继杜陵人?”(《登东郡望岳楼》)
向日为阳,山背为阴,天色一昏一晓,判然于山的阴阳面,大胆用了“割”字,韵极佳——至此已近泰山。
再近,细看,云层出不穷,心胸受涤荡,长时目不转睛,眼眶要裂了似的,归鸟飞,天已暮。
“会当”,唐人口语,“一定要”。
这首诗刻石于泰山麓,鉴为绝唱。杜甫作此诗,时二十四岁。

《梦李白》(二首)
死别已吞声,生别常恻恻。
江南瘴疠地,逐客无消息。
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
恐非平生魂,路远不可测。
魂来枫叶青,魂返关塞黑。(梦中)
君今在罗网,何以有羽翼?
落月满屋梁,犹疑照颜色。
水深波浪阔,无使蛟龙得。(梦醒)
浮云终日行,游子久不至。
三夜频梦君,情亲见君意。
告归常局促,苦道来不易。
江湖多风波,舟楫恐失坠。
出门搔白首,若负平生志。
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
孰云网恢恢,将老身反累。
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
以死开始,亦以死(身后事)终。至性至诚之作,只有这等大诗人能写出。
《红楼梦》中的诗,如水草。取出水,即不好。放在水中,好看。

听课态度

大家听课应该是什么态度?两句老话:
正心诚意,阳明兼得。
前一句好解。后一句,“阳”,行动的意思;“明”,智慧、见解、立场的意思。

天才与朋友

想想害怕。假如我生在唐代,生在民国前任何一个朝代,怎么可能突破诗的体裁,自开新路?绝、律、词、曲的宿命局限性,无论如何不能与音乐同飞翔。我写过古体诗词,知道旧瓶装不了新酒,而现代诗中的情操意象,古代人完全不可想象。

再推论下去,人类的伟大高贵,完全在于精神生活,在于少数的精神贵族,亦即天才和天才的朋友(欣赏者)。
哈姆雷特的近侍,是霍拉旭(Horatio,又译作霍雷肖)。上次刘军电话中听我提起霍拉旭,兴致大发,就哈姆雷特与霍拉旭的关系谈了一个多小时。他说好像是久不洗澡,忽然洗了个热水浴,又给冷水淋了一遍。

哈姆雷特是天才,霍拉旭是天才的朋友,谁也少不了谁。二者关系,是天才和朋友的关系、智慧和行动的关系。

哈姆雷特临死时,霍拉旭要自殉,哈姆雷特说:“你得活下去,把这件事告诉世人。”霍拉旭答应了,天才死了,天才的朋友为天才作证,甚至可以说,艺术家是通过朋友的手才把礼物赠给世界的。

所谓史家、评家、收藏家、媒体传播家、演奏家、指挥家,都是天才的朋友。长期的朋友,后来成熟了,正式成了天才,朋友又来了——朋友中,有的人后来成熟,上升为天才,这便是天才的家谱。

有诗为证。请看杜甫《咏怀古迹》:
摇落深知宋玉悲,风流儒雅亦吾师。
怅望千秋一洒泪,萧条异代不同时。
江山故宅空文藻,云雨荒台岂梦思。
最是楚宫俱泯灭,舟人指点到今疑。

宋玉是屈原的学生,为老师写过赋——最初为徒时,是天才的朋友,后来自升为天才。杜甫年幼时,不敢自比屈原、宋玉,只是个景仰者,到了他写这首诗时,无疑是大诗人了,决不在宋玉之下。但杜甫还是称宋玉为师。

再下来,又有一个杜甫的学生(朋友),步了这首诗的韵:
飘泊春秋不自悲,山川造化非吾师。
花开龙冈谈兵日,月落蚕房作史时。
萧瑟中道多文藻,荣华晚代乏情思。
踪迹渐灭瑶台路,仙人不指凡人疑。

这个中国诗人写这首诗时,二十四岁,诗境已开拓为尼采型的自强者了。

或曰:“你有什么资格在讲文学史的时候夹进自己的诗?”我答:“请容许我做天才的学生和朋友。如果杜甫还在,我会把我的诗寄给他。”

温州的夏承焘先生,号称近百年第一词家,浙江大学中国文学系教授。我们长谈、通信,他每次寄作品来,都写“木心仁兄指正”,他快近六十岁,我当时才二十几岁。

我之所以在课堂中偶尔夹进自己的诗文,用心是:古典、古代、古人,与我们相隔远了,火腿虽好,有的难免有哈喇味。罐头食品固是老牌名牌,但我把自己当生菜色拉送给大家开胃解腻,用心不可谓不好,老吃客很喜欢生菜的。

东来紫气已迟迟,群公有师我无师。
一夕绛帐风飘去,木铎含心终不知。
要有“会当凌绝顶”之慨——山不是你的,但要登顶。诸位不要抄。以上不是诗。

文化是个大生命,作者的个人生命附着于这大生命。有时候,时代还没开花,他先开花了。
有人评“李后主乱头粗服皆好”,似乎中肯,我以为不对:几时乱了头、粗了服?自然界从来没有“乱头粗服”的花,李后主是“天生丽质”,和别人一比,别人或平民气,或贵族气,他是帝王气。

学林
知君用心如月明,月照沟渠波难清。
家有嫏嬛一角好,学满五车入琼林。
(典:嫏嬛,上帝的图书馆)

立伟
沛国曹门出诗魁,风流千古意徘徊。
锦心绣口破万卷,授笔立就气英伟。

李菁
杨家有女新长成,春来细着绿罗裙。
随郎归看晴沙岸,李白行过草菁菁。

捷明
粤海荔湾结君庐,朝闻福音夕反刍。
程门立雪深一尺,才思便捷泻明珠。

秋虹
娟娟贞女礼岱宗,夫子最怜香膏浓。
忽闻清磬断复续,秋霖才过仰彩虹。

雅容
为拯大夏觅英雄,破浪乘风不计功。
报来达赖喇嘛使,玉肩咿哑迎笑容。

李和
艺侣春明乐同科,画樑稳栖呢喃多。
东风不嫌翠羽薄,桃李门墙合祥和。
再无事,再不相干,再难,我可以弄他成诗。
东来紫气已迟迟,群公有师我无师。
一夕绛帐风飘去,木铎含心终不知。
(从前儒家讲课,有红帐,开课,称绛帐)

一对鹦鹉并头语,软玉温香谁及伊。
自劳自食逍遥客,似讥世上尽执迷。

其舌如簧,其羽若锦。
偶逢枝头,顾盼生情。

墨可作五色,五色与墨同。
祢衡一赋在,千古笑曹公。

要有“会当凌绝顶”之慨——山不是你的,但要登顶。
诸位不要抄。以上不是诗。

绝句、律句,自齐到唐,到全盛期,渐渐太过成熟而烂。很像生物,会生长、发展、衰老、残败。这就是文化形态学。文化是个大生命,作者的个人生命附着于这大生命。有时候,时代还没开花,他先开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