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深爱的人离开我们的故事。

一

黄林坐在医院的楼道，手中的香烟点燃后，没再吸上一口，任凭它燃烧了大半。他的眼光一直迷惘地看着那面似乎透明的墙壁。事实上，他已经很少吸烟了。自从陪张琼来到医院，看见那些因吸烟而患癌症的人后，他就下意识地对香烟产生了抵制感。但还是不能完全摆脱几十年的习惯。

他抖了抖指尖，香烟也快燃烧完。他将烟头扔在地上，任由它继续消亡。他转身走回医院的病房。

“又去抽烟了？”

“呵呵，抽了一根。”他憨笑了几声。

他们没有再说话。他坐在她床边的躺椅上，闭上眼睛，不到两分钟就打起了鼾。

“他睡得好快，鼾声还真响！”临床的病人对她调侃起来。

“他太累了，平时也一样，倒下去就睡，一打鼾吵得我都睡不着觉。”

是的，他太累了。常常每天晚上只能睡上三四个小时，现在还要每天为她的事到处奔波。

现在，他们再也不吵了。生气的时候也不吵了，他只会独自一个人走到外面，点燃一根烟。然后，眼泪默默地流下来。他也会哭，在她看不见、听不见的时候。不，她不会听到，因为他从来都不哭出声。她不知道，他在一个人的时候也会这样憔悴和脆弱。

二

一个月以前。

他从医生的办公室走出来，呆愣地站在医院的大厅。大厅里人潮涌动，格外嘈杂，而他觉得这个世界如此寂静，像失去了生机一般。他不知道刚才经历了什么，他不知道自己听到那两个字以后是怎样的表情和心情，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结束和医生的对话。他不相信这是真的，不，这不是真的，他觉得也许是报告单出错了，或者是医生在和他开玩笑。但是有一点确定地是，他不愿相信这是真的。他的脑子一片空白，要很努力才能想清楚刚才的场景。但是他不愿去想，他就这样站着。十分钟后，他终于让自己的情绪平复到了正常，准确地说是伪装到了正常。

他回过神来，他还没想好该怎么和她说，但是医生已经告诫过他不要对她说真话。是的，不能告诉她事实，他在心底又对自己重复了一遍。他点上一根烟，深深地吸了一口。他告诉自己要镇定下来。他已经忘记了很多东西，忘记了思考，忘记了工作，忘记了学校，忘记了应酬。他已经老了，头发花白，牙齿和手指上都留有长年吸香烟的痕迹。他很累，而现在，特别累。别想太多，说不定一切都会变好的。嗯，对，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又一次对自己强调。他开始慢慢接受这个事实，并开始想怎样去解决这个问题。烟已经快燃烧完了，他将烟头扔到地面上，任由它继续消亡。

“老婆，我回来了。”他笑着推开病房的门，走到她的床边。

“医生怎么说？”她担忧地望着他。

“没什么大事，就是长了一个肿瘤。”他故作轻松地说。

“肿瘤？什么肿瘤？要不要做手术？”，她开始紧张起来。

“良性的肿瘤，在食道。可能要做手术，还是要看具体的情况。”

“又要做手术，我都做了这么多次手术。我真的怕了。能不能不做手术？”她真的怕了，到现在已经做了两次大手术，一次小手术。她害怕再有冰冷的刀片在自己的身体上滑过。

“老婆，你这么坚强，这么多困难都走过来了，还有什么坚持不了的！”他告诉她，也在对他自己说，是的，她做了这么多次手术都没事，这一次也一定会没事，哪怕还有一丝希望他也不会放弃。

三

平时他很累，几乎每天都只睡三四个小时。而现在他推掉了很多事情，时间似乎变得多了一点，而他却觉得更累了。他把真相告诉了自己的兄妹和子女。但是他不敢对父母说实话，不敢对自己的父母说实话，不敢对她的母亲说实话。因为他不敢，他担心年老的心承受不了这样的荒谬。因为他相信，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坚信一切都会好起来，哪怕只有一丝希望，他也不会放弃。

他回忆起过去，她实在太好了。他觉得世界上再也找不到一个人像她这样好。他很难过，他不知道以前为什么总和她吵吵闹闹。他埋怨自己的脾气大，他后悔自己不该这么小气，在一些细枝末节的地方和她争吵不休。更有甚的时候甚至都吵到了要离婚。但是，还是一起走到了现在。他还记得，他和她赌气，拿着被子跑到沙发上就睡了。他突然又想起，自己常常躺在沙发看电视，看着看着就睡着了，而第二天醒来的时候身上会多了一床被子。他还记得，他和她赌气，他故意错开时间回家和她不见面。他突然又想起，灶台上常常煲着温热的汤，锅里常常有温热的饭。他还记得，他和她冷战，一句话也不说。他突然又想起，她依旧每周都不会忘记去他父母那里一次，买点生活用品，做一顿饭，聊一会天，散一会儿步。他突然觉得自己是那么不称职，她什么都想得比他周到。

他想起父母，父母已经不做事很多年了。他觉得自己做得很到位，父母很幸福，儿女都很孝顺，家庭也很和睦。他突然又想起，第一次的婚姻从来没有带给他这些东西。他觉得她实在太好了。这么多年来，不管两个人怎样争吵，从来没有给过父母一个脸色。即使儿子是前妻生的，也心甘情愿默默地在做一个母亲应该做的事。

四

她是一个很乐观的人，跟着黄林经历了从人生低谷到高潮的日子，即使再大的困难都没有将她击倒。她对万事万物都充满爱心，能让每一个人都感觉到她的关心与热情。她懂得生活的情趣，能在无聊的日子中为自己的生活寻找乐趣。

黄林的妹妹和妹夫很长一段时间都在上海务工，所以他们的孩子常常缺少父母的关怀。在那段时间里，大到孩子的饮食营养跟不上，小到孩子的衣物鞋子破旧，每一件事都会被张琼挂记在心。她经常一到周末都会叫孩子去她家，亲自为他们下厨，每次的食材都会采购得异常丰盛，唯恐孩子们吃不够；每一个节假日都会带着孩子们去逛商场，为他们挑上一整套的衣服、裤子、鞋子，到了冬天还会买上几双加绒的鞋垫。

每一个周末，她都会去到黄林的父母那里。一大早起床，就去菜市场买好一袋又一袋食材。有时黄林会开车接她，有时她自己拎着几个袋子打车去黄林父母家。然后就一个人开始在厨房忙活起来，等到中午，为全家人做上一桌丰盛的饭菜。她很喜欢热闹，对她来说，一家人能够聚在一起吃她做的饭是一种难得的幸福。一天的辛苦，在家人的欢声笑语中会化解得无影无踪。

她喜欢唱歌，学校每一次的文艺晚会都少不了她嘹亮的歌声，每次唱完都会收获到全场最为响亮的掌声；她喜欢热闹与人多的地方，每天晚上空闲的时候都会拉上好友去跳广场舞，她很多次叫黄林陪她一起去，但黄林每次都说太俗了，不会跟她一起去。有段时间，她非常迷恋QQ空间里偷菜的社交游戏，甚至特地定好凌晨五点的闹钟起来偷菜。

五

张琼一个人安静地躺在病床上。夜已经深了，但她还是没有办法完全入睡。她知道黄林没有把真正的病情告诉他。

她一直以为，一夜白头只是小说和影视剧里夸张的描述。直到她看见黄林在一夜之间几乎变成满头白发。她知道，一家人都在为她的事情忙碌奔走。

她很心疼他，她也知道，黄林更心疼他。所以她一定不能让自己倒下，也不会放弃治疗。

她很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病痛每一刻都在折磨着她。但她一直都在告诉自己要以乐观的态度去面对，这一次也会像之前一样熬过去的。

黄林不是一个浪漫的人，但今天送她来医院的路上让她觉得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一个人比他更浪漫了。她想起了白天的对话

“黄林，我生病是不是已经用了很多钱？”

“老婆，你只要好好调养自己就行了，其它的一切都交给我，你不用去想。我就算去抢银行，也会治好你的！”

真傻。她心里说道，眼角却情不自禁溢出了泪水。

六

“住院吧，病情恶化了，以后最好不要回家了。”医生的手中拿着张琼的病历说道。

黄林没有说话，默默地点了点头。

“还有，要快点做决定了。如果再不进行化疗，最多只有2个月的时间了。进行化疗的康复率在60%左右。你们想好了告诉我。”

黄林坐在她的床边，自从他把真实的病情告诉她以后，他们的手就一直握着。

“我决定了，我要做化疗。”张琼望着黄林，“我一定会好起来的。”

“是的，老婆，你一定会好起来的。”黄林紧紧地握着她的手。

接下来的日子，黄林把学校的事物都交给了副校长处理，把所有的时间都用来陪伴她。

他为她煮粥，炖鸡汤。从一开始她自己吃，到后面一口一口地喂她。到了后来，她每咽一口都会疼得流泪，但是依旧笑着对他说真好喝。

七

一个人在医院的时候，她会想很多。

她一辈子都没有做过对不起别人的事情，几乎无时无刻都在关心别人。她不知道为什么会发生在自己身上，也不相信她的生命会就这样结束。

人在陷入无助的时候，会忘记科学，去寻找一些未曾注意也未曾相信的精神，会抓住每一个可能发生转变的机会。无论是自己还是身边的人，都会变得异常敏感。

在思考了很久没有得到答案以后，她开始信佛。善有善报，她相信她前半生所做的一切佛祖都会看得到，也会让她的人生得以继续。

她开始看佛经，听佛经。开始每天都念佛，也慢慢开始吃素。她每天都会对黄林说，今天又感觉好了一点。

黄林的弟弟听说百年的核桃树根对治疗癌症有作用，于是花了很大的价钱从一个农户那里买下了一棵已经生长一百多年的核桃树，然后将树根清洗干净，连夜送到黄林家中。

黄林听说虫草对治疗癌症有奇效。又找弟弟借钱去买了很多虫草，每天都泡给她喝。

家里的每一个人都在为她想尽一切办法，只要出现哪怕一丝的希望都不会有人放弃。

八

2013年9月8日的早上6点，还在睡梦中的小非被电话吵醒。

“小非，舅妈今天走了，你回来一趟吧。”电话那边传来妈妈虚弱的声音。

她走了？小非挂掉电话，把头埋进被子里，眼泪不可抑制地流出。

他刚到学校一周，他还记得临别前在床边对她说，“等我国庆回来，你一定已经好起来了！”

“会的，我一定会好起来的！”她躺在床上，脸上露出笑意。

他还记得，他在凌晨5点出门爬到天子城，走进还没有香火的寺庙，点上那一天的第一炷香。他虔诚地跪在拜垫上，紧闭双眼双手合十，然后结结实实地磕了三个头，心里不停地祈祷她能够好起来，这是他唯一的愿望。

但她还是走了，带着这个世界对她的满怀期待而去。这是他第一次经历深爱的人离开这个世界，这个夏天，将成为他生命中难以释怀的记忆。

当他在火车上，望着车窗外淅淅沥沥的小雨，想起了所有关于她的记忆。他看见她在窗口微笑，听见她在门后微笑，他仿佛感觉到她一直在他身边。无论对他还是家人而言，她都是一个让人无比思念的人。

他知道，他将要花很长一段时间去接受没有她的世界。

九

张芸打开相册，将往事回忆一遍又一遍。她在童年没有了父亲，而现在又失去了母亲。生命的沉重对她而言，来得过早了一些。

她打开日记本，翻看从母亲生病到去世写下的每一个字句。

“明知没有结果的事，为何还是忍不住去努力？”

“我愿用我的一切来交换。”

“接受了这个事实，但不会释怀这一份情。”

“有个号码永存手机，却再也没人会打给我。”

“没有人可以不放弃就得到一切。”

“得和舍，有时后者更伟大。”

“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但有些事总要一个人面对。那些时光我也一样不会忘记，我们都一样。”

“我想，我们都会用很长的时间才能习惯再也没有你的日子”

她合上笔记本。她知道，从今以后，所有与母亲有关的回忆都将会被她锁进心底，不会再轻易开启。

人的生命像一片树叶。在平时，也许不会注意到森林中这一片普通的叶子，当它孤单从树上掉往地面时，才发现它是如此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