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1

因为这是我唯一拥有的,也因为说服他们相信这谈不上轻视自由,而是不要天真地相信正义,可能是毫无意义的。假如我再多一分热血,或者少一分懦弱,我就会永远用同一句话来开始我的故事:几乎所有的人都有因果报应,凶兆是存在的。唉,它们当然存在了。

我当时还不知道大森林美化了贫穷,缩短了贫穷的差距,甚至在某种程度上抹去了贫穷的痕迹。

讨论农业文明是否一定意味着落后。

正文2

大森林和圣克里斯托瓦尔的对比也像是两个事实的对比:一方面是大森林极其无情、毫无人性的事实,另一方面则是一个简单的事实,也许不是那么真实,但是却更实际,我们依靠它才能活下去。

土地贫瘠而富饶。

人们有时觉得,要抵达人类灵魂深处,必须乘坐一艘马力强劲的潜水艇,最后却发现自己正穿着潜水服试图浸入一个浴缸。

如果说小城市有什么特点的话,那就是它们看起来就像一群相似的臭虫:它们挨在一起,复制着同样的权力永动机制、同样的裙带关系圈子、同样的动力。

即便是这些小英雄,似乎也被纳入了一个机制,他们的反叛只是为了让这个机制继续存在下去。小城市的生活像节拍器一样呆板而乏味,有时很难想象那种命运可以避免,就像让太阳从西边升起。

承认记忆就像味觉一样任性也许会让人感到安慰,就像是我们的味觉决定了我们喜欢肉而不是海鲜那样,我们的记忆对于回忆的选择同样具有偶然性,然而,某种东西让我们相信,包括这种偶然,或者更确切地说,特别是这种偶然,都是一个应该被弄清楚的答案,而这个答案绝不是偶然的。

奇怪的是,等待小姑娘迈着小小的步子超过我的那些时刻,竟然让我觉得很重要。我

这个词我特意换了字体。正如不久前我听市政府的一位同事所说的:“发生冲突是因为在那些年里我们只容许自己低声地思考。”“抢劫”“小偷”“谋杀”,我们周围充斥着这些迄今为止我们只能低声说出的词语。命名就是赋予命运,聆听则是服从。

正文3

安逸就像一件湿衬衫紧贴在思想上,只有当我们突然想做一个动作时才会发现自己受到了限制。

“他们以前看着多乖啊!”有些人感叹道。但是在这种感叹背后是一种人身侮辱,“他们以前看着多乖,他们欺骗了我们,这些虚伪的孩子。”他们确实是孩子,但是和我们的孩子不一样。

我们幼稚地以为家庭之爱改变了孩子。

正文4

令人奇怪的是,某些粗鲁的词汇为了与我们重逢可以等候那么多年,而它们的粗鲁在我们说出口的时候依然丝毫未减。甚至在几乎二十年后的今天,那些词汇仍然像修士一样在他们的修道院里耐心地等着来羞辱我。这是记忆的同态复仇。

正文5

现在马娅已经去世了,我得出了这样的结论,婚姻真正的主旨就是交谈,这正是婚姻与其他人际关系的区别所在,也正是它最让人怀念的地方:所有那些琐碎的评论,从女邻居的坏脾气到一位朋友的女儿有多丑,那些没有价值也不怎么聪明的看法构成了我们亲密关系的本质,也是妻子、父亲或者朋友去世时最让我们难过的地方。

正文6

也许达科塔超市袭击事件会发生在节日之后并不完全是偶然。悲伤的世界和快乐的世界从来没有像在圣诞节和新年的时候这么截然不同。

人们相信的不是正义会重新得到伸张,或者小偷会重新被社会接纳,而是其他小偷会因为看到第一个小偷受到的惩罚而约束自己。如果把这种想法推演到极致——并且可以确保罪犯不会重犯——那么甚至都不需要惩罚小偷,只需要把他隔离,让其他人相信他已经受到了惩罚就够了。

正文7

许多年前,在读一本现在已经记不太清了的书时,偶然看到的一个意象,彻底改变了我对现实的认识。作者描写一个人物望着大海,突然明白了他想象中的“大海”这个词与真正的大海并不相符,每当他说到“大海”时,想到的只不过是它那微不足道的蓝绿色海面,上面漂着泡沫,而从来不会想到大海真正的本质:深不可测的水体中充满了鱼类、暗流,以及——尤其是——黑暗。大海是真正的黑暗王国。

大森林的绿色是死亡真正的色彩。既不是白色,也不是黑色。吞噬一切的绿色,在这一大片饥渴的、杂色的、窒闷的、强大的混乱中,弱者支撑着强者,高大者剥夺着矮小者的光线,只有细微才能撼动巨大。

正文8

数公里外住着一位巫师,他多年来一直在追踪一笔宝藏,他通过一句咒语发现,有一个女孩拥有找到那棵下面埋着宝藏的大树的秘诀。故事最有趣之处就在于巫师寻找弗兰齐斯卡的方式:将耳朵贴在地面上,从世界上所有的声音中辨认出那个女孩穿过森林回家的脚步声。

交错的汽车声、多种语言的谈话声、电钻声、地铁声、火车声、匆忙或缓慢的脚步声,直到最后清晰地辨认出一个女孩正在回家的脚步声……这难道不是人们能够想象到的对恋爱最好的描述吗?

成年人知道,不管自己关不关心,事情都会继续存在,而孩子却认为,如果自己不一直想着它们,事情就不存在了。

正文10

我指的不是那些最小的孩子,毕竟他们和我们一样恐惧,而是指那些年龄和他们相仿的九到十三岁的男孩和女孩。某种东西让童年产生了分裂。

童年世界用它先入为主的观念压垮了我们,因此人们对那三十二个孩子的愤怒有很大一部分并不是因为那几个孩子的暴力行为是否正常,而是因为那些孩子没有遵循他们关于甜蜜童年的固有想法,这才引发了他们的暴怒。

童年比虚构的力量更加强大。

正文11

我们似乎有很多事情要说,但同时又无事可说。也许婚姻最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之一正是那种不可避免的形式,即使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身体和习惯比对自己的更熟悉。

正文12

没有什么比生性理智清醒者的疯狂更为危险了。与那些性格暴躁之人不同,理智清醒者的疯狂带有自暴自弃、激进的特点。就算有人把巴勃罗·弗洛雷斯的儿子放在他面前,他可能都看不见,执念已经深深地蒙蔽了他的眼睛。

正文13

在危急形势下,人们向滥用职权行为屈服的速度和效率是多么惊人。那是我平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向一个人施压。

正文14

我想,一切都抗拒死亡,从幼虫到红杉,从埃莱河到白蚁。我不会死的,我不会死的,我不会死的,似乎是这个星球上唯一真实的呐喊,唯一真正可靠的力量。那只摇着尾巴迎接我的狗莫伊拉就是证明,房间里熟睡的小姑娘就是证明,到卧室后我跟马娅讲发生了什么事情时她的关注就是证明,我妻子眼中凝聚的智慧之光就是证明。在给她讲那些事的时候,我强烈地感觉到了那种基本呐喊的必要性——我不会死的,我不会死的,我不会死的——我觉得好像有某种东西正在我们上空形成,在马娅和我的上方,某种类似幸福的东西。但即使是那种积极的能量也无法驱散呐喊中的不安。

呐喊,纳罕,为生死的呐喊

正文16

我可能要失去马娅了,并且要独自面对她去世之后的孤独,这让我觉得这个世界是一个粗陋的、没有意义的构造。我陷入了一种曾被人准确地称为“痛苦者的高傲”的生活状态,那种长期的怒火使得许多人在经历了漫长的痛苦之后,最终认为这些不幸赋予了自己一种道德上的高尚。

痛苦者的高傲。

我们秘密地想要说服他,我们所有的行为都指向他,我们无法停止与他的秘密对话。他还说那个见证人不在最明显的地方,几乎从来都不是配偶、父亲、姐妹或者情人,而往往是正常生命进展中某个普通的次要的人。

我们所有人都有一位见证人。

正文17

我读到过一位印度智者将他一生中的所有不幸都归咎于他童年时曾轻率地用一块石头砸死了一条水蛇。谁能保证马娅的病、我女儿对我的冷淡,又或者是我对这个美丽世界的冷漠,与我曾经连续四十个小时不让一个叫赫罗尼莫·巴尔德斯的孩子睡觉没有关系呢?

如果我们否认天生的独特与偶然,认为我们现在的一切都是过往经历的必然结果,那么所有人都会退化为盛放客观世界的空壳。

或许甚至都不是曾经和其他男孩女孩一起生活过的那个真实的孩子,而是一种我试图降服的自然力量。但是那些我和警察局长用实用主义逻辑和绝望的态度思考的东西,赫罗尼莫却是用直觉和忠诚思考的。

正文18

我们认为他们的那种恨混杂着恐惧,因此也混杂着吸引,或许因此又混杂了爱或者类似于爱的感情,孩子的恨由连通一些感情和另一些感情的通道组成,有某种东西让这些感情向它倾斜。
关于那种感觉,我以各种方式问了赫罗尼莫许多年,但是避免使用“恨”这个词。他从未直接回答过。不是因为他不愿谈及情感——经验最后让我掌握了让他说出很多事情的套路,即使是在他不想说的时候——而是因为那是一种太过黑暗的东西,我学会了尊重它:求救。我理解孩子的内心像是有一个求救请求。有人在危险面前停步,请求帮助。一个强大,另一个弱小,但是和成人世界不同,构成威胁的是弱者,静止不动的是强者。

单词“妓女”是那些孩子迷失的地方,那个群体溃散的地方。那些孩子想过什么?难道他们只因为是孩子就不会迷失了吗?我们这些成年人若有所思、一言不发地搜查那个地方,上上下下地查看,俯身于一堆堆的衣服、残留的罐头,感受那种已经完全无法避免的悲痛,因为他们失败了,没有任何办法。

正文19

即使是在内心最信任的地方,也总有一个抗拒的空间,某些不能坦白的东西,一个集中了我们没有的东西的细微表情或者信号。

死者以弃世的方式背叛了我们,而我们为了活下去也背叛了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