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莫泊桑 作
蒙 钧 译
以前他们住在村外大路边的一幢小房子里。他娶了邻居农夫的女儿后,就靠做马车维持生计。夫妻二人都挺勤快,省吃俭用攒下了一笔不算太丰厚的积蓄。可惜他们没有孩子,这是两口子一个很大的心病。好在他们最终还是生出一个儿子。他们给他起名冉,百般疼爱,小心呵护,不敢让他离开他们的视线。
孩子五岁那一年,一帮行走江湖的杂耍艺人来到这个地方,还在镇公所门前广场支起了帐篷。
冉一看他们打门前经过,就从家里逃了出来。他爸爸花了好大功夫才找到他,只见他坐在一个上年纪的小丑的膝盖上,乐得哈哈大笑,周围是一些经过训练的山羊和用来表演马戏的狗。
三天后,该吃晚饭了,车匠和她老婆发现儿子不在屋里。两人去院子里找,也不见踪影。爸爸便去大路上找,还放声高喊:“冉!”
入夜,棕色的雾气弥漫开来,远处的景物显得更远,还呈现出一种阴郁、诡异的面目。近在眼前的三株高高的松树好像在哭泣。还是没听到回应,空气中却仿佛满是隐隐约约的叹息。父亲用心倾听,一会儿觉得从这个方向传来了声音,一会儿又觉得从那个方向传来了声音,都仿佛近在身边。他冲入黑夜,不停地嘶喊:“冉!冉!”
他就这样一直跑到黎明;嘶喊传遍夜空,吓懵了游荡的野兽。他痛不欲生,害怕自己要发疯;他妻子坐在家门前的石阶上,一直哭到天亮。
他们没有找到儿子。承受着这种无法排解的悲伤,两口子老得很快。最终他们卖掉了房子,一起外出找孩子。
他们询问山坡上的牧羊人,询问碰到的商旅,询问村里的老乡和镇上的政府官员。可是他们的孩子丢失的时间实在太久了,没人知道他的消息。现在他可能连自己的名字都记不得了,也记不得他的村子的名字了。爹妈只能默默地掉眼泪,不敢再抱希望。
眼看着钱也快花完了,他们白天便去给农庄或饭馆打零工,干最脏最累的活,吃饭桌上别人剩下的饭菜,晚上就忍受着寒冷睡在地上。繁重的劳动把他们折磨得越来越衰弱,没人愿意再雇他们干活了;无奈之下,两口子只好沿路乞讨。他们用低三下四的话语讨好路人,脸上挂着怯生生、惨兮兮的表情。晌午的时候,他们看到收庄稼的人围坐在田里大树下吃饭,便过去讨要一口面包,坐到水沟边上填进肚子。一天,一位曾听过这对夫妻诉说遭遇的饭馆老板跟他们讲:
“我认识一家人,他们在巴黎找到了丢失的女儿。”
两人立刻动身去巴黎。
他们进了这座大城。巴黎实在太大了,到处人头攒动,夫妻俩都晕头转向了。但两人认定自己的儿子肯定就在这里的人群当中,虽然他们也不知道怎么才能把儿子找出来。另外他们还担心即使儿子在眼前他们也认不出来,毕竟他们上次看到他时他才五岁。
他们找遍了全城;每条街道都走到了,碰到聚在一起的人就停住脚打听,希望能与孩子意外相逢,希望能交上好运,希望能得到上苍的垂怜。
他们经常漫无目标地乱走乱闯。夫妻二人互相搀扶着,看上去那么悲惨,那么可怜。常有路人不等他们开口就把钱物施舍给他们。
每到礼拜天,他们便站到教堂的大门口,看着进进出出的人群,希望能从这些面孔中辨认出一个似曾相识的面孔。有几次他们甚至以为看到了孩子,但每次都是他们认错了人。
在他们拜访最频繁的一座教堂的前门廊,有一位分发圣水的老人跟这对夫妻交上了朋友。老人自己的经历也很悲惨;夫妻俩对他的同情把双方连结起来。一来二去的,三个人就住到了一起。他们的住处是一栋大楼顶层的一间简陋的屋子;这栋大楼坐落在郊区很偏僻的地方。有时碰上老人生病,车匠也会代替老人到教堂上班。
冬天到了。这个冬天格外冷。发圣水的可怜老人去世了。教区牧师了解到车匠的不幸遭遇,便指定他代替老人。车匠每天早晨来到教堂,坐在同一个地方的同一把椅子上,靠着同一根石柱。这根古老的石柱因为长时间不断被人倚靠,已经有些磨损了。他静静地凝视着每一个进出教堂的人,像小学生一样盼着礼拜天的到来,因为那一天的教堂从早到晚都挤满了人。
他越来越老;因为教堂潮气很重,他的身体也一天不如一天;他的希望也越来越渺茫。
现在,所有来做礼拜的人的面孔他都熟悉了。他知道他们何时到来,行为举止有什么特点,甚至能分辨出他们踏在石板路上的脚步声。
他的注意力越来越凝聚。教堂每出现一个陌生人对他来讲都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件。有一天来了一老一少两位女士——或许就是母女二人。还有一位男子跟在她俩后面。这三个人出来时,他冲他们鞠躬如仪,又把圣水分给他们一些,还拉了拉那位年长女士的胳膊。
“那小伙子肯定是那姑娘的未婚夫。”车匠心里这么想。他总觉着这小伙子跟他以前见过的一个年轻人很像,可究竟是哪个年轻人,他一直想到晚上也没想起来。可是那个年轻人现在肯定也老了,因为他依稀记得他自己也是在年轻时见过他的,那时候他还在老家。
这小伙子频繁陪伴两位女士来教堂,又陪伴她们回家。这似曾相识的感觉遥远、模糊,却又如此熟悉。老人确认不了,寝食难安,只好让他妻子跟他一起来教堂看看,希望妻子能修补他破损的记忆。
这天傍晚,暮色渐浓。那三位陌生人走进了前门廊。等他们过去了,老人问道:
“看清楚了吗?你认识他吗?”
妻子焦急地在记忆中翻检。突然,她低声道:
“没错——没错——只是他更黑,更高,更壮,穿得像个少爷。可是,老爹啊,真的一样啊,那就是你年轻时候的脸。”
老人吓愣了。
千真万确。小伙子就是像自己,而且还像自己死去的哥哥,还像他的爸爸。老人还记得他爸爸年轻时的模样。老两口激动地说不出话了。那三个人出来了,正要离开教堂。
小伙子朝圣水分发人伸过手去。老人的手直发抖,圣水都让他撒地上了。他喊了出来:
“冉!”
小伙子停下来盯着他。
老头子又压低嗓门重复道:
“冉!”
两个女人看着他俩,不明白怎么回事儿。
老头子又抽噎着喊出了第三声:
“冉!”
小伙子弯下腰,贴近老人的脸。童年的记忆渐渐清晰。他答道:
“爸爸皮埃尔,妈妈冉妮!”
他什么都忘了,包括他爸爸的姓氏和他家乡的名字,但他永远记得这两个名字,这是他反复念叨的:“爸爸皮埃尔,妈妈冉妮。”
他扑通一下瘫坐在地,脸贴着老人的膝盖,呜呜哭起来。他吻了吻父亲,又吻了吻母亲。这意外的惊喜几乎让老两口喘不上来气。
两位女士也在抹泪。她们看出来,幸福的洪流正滚滚而来。
随后这些人一起去了小伙子的家;小伙子也把自己的经历告诉了父母。是杂耍艺人把他带走的。他跟着马戏团辗转各地,跑了三年。后来马戏团散伙了。一天,一位住在庄园里的老太太花钱把他买下来带在身边。她喜欢这孩子的模样。孩子很聪明,被送进学校,后来还上了大学。老太太无儿无女,身后所有的钱都留给了他。小伙子也曾努力寻找自己的亲生父母,可他能记住的只有这两个名字“爸爸皮埃尔,妈妈冉妮”。这点儿线索不够用。眼下他就要成亲了。他介绍了他的未婚妻,一位又善良又漂亮的姑娘。
两位老人也把他们这么多年来的经历讲给孩子听。孩子听完再次亲吻了父母。当晚他们聊到深夜。他们不敢睡觉,生怕一觉醒来,他们多年来苦苦追寻的幸福化为一场美梦。
但是苦难已经远去,这一家人从此过上了好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