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奇的沙发
【法】莫泊桑 作
蒙 钧 译
塞纳河从我家旁边流过,水面恬静如镜,一道波纹都没有,在早晨明亮的阳光照耀下熠熠闪烁。这条河美丽、宽阔、慵懒,随处都在泛射着深红色的光芒。河对岸有成排的高大树木,如同绿意葱茏的宏伟城墙,护卫着整条河岸。
生活每天都会带来新的感受,鲜活而快乐。对生命的挚爱随着树叶一起颤抖,跟着风儿一起搏动,在水面上映照出模样。
邮差把我的报纸递到我手里。我缓步走向河岸,打算在这儿浏览一下报纸。
打开第一份报纸,我看到这样的标题——《自杀统计》。读了这篇文章,我得知,今年已有八千五百人自己杀掉了自己。
一时间我仿佛看到了这些人。我仿佛目睹了那些厌倦了生命的绝望者制造的这场无外力介入的骇人的大屠杀。我仿佛看到这些人在流血:咽喉开了口子,脑壳开裂,胸膛被子弹射穿。在某家旅馆的小小客房里,他们在缓缓走向死亡。弥留之际,他们心里想的仍然只有他们遭遇的不幸,却对身上的伤口毫无感觉。
我又看到另一些人坐在那儿,面前或是摆放着一只高脚杯,——杯里浸泡着火柴;或是摆放着一个小瓶子,瓶身上贴着红色标签。
他们一动不动地盯着面前的东西。随后他们将杯中或瓶中的东西一饮而尽,等待着结局到来。他们的脸颊一阵搐动,双唇也扭结起来。他们的眼睛睁得大大的,里面满是恐惧,因为他们没想到结局是以如此巨大的痛苦为先导。
他们站起来,不知所措,又手捂着肚子弯下了腰。他们感到自己的五脏六腑跟着了火一样,那残暴的液体正吞噬着他们的肝肠。之后,他们的神智渐渐模糊。
我又看到另一些人,或是悬挂在墙壁的钉子上,或是悬挂在系在窗棂上的绳套上,或是悬挂在从天花板垂下的钩子上,或是悬挂在阁楼的横梁上,或是悬挂在雨夜中的某根树枝上。我猜测着这些人在静静地悬挂在那里之前,在将舌头伸出口腔之前,有过怎样的经历。我想象着他们的内心承受着怎样的巨痛,在最后的时刻他们有过怎样的犹豫,他们怎样将绳子系牢,确认这绳子已万无一失,然后将绳套套上脖子,让自己悬垂下来。
我又看到另一些人躺在肮脏的床铺上。那是紧紧搂着年幼孩子的母亲;那是饿得奄奄一息的老人;那是被爱情折磨得死去活来的姑娘。一切都了无生机,一切都沉重得令人窒息,而在房间的中央,火盆仍在悠悠地吐着青烟。
我又看到另一些人深夜行走在荒凉的桥上。这样的情景令人不寒而栗。河水从桥拱下流过,哗啦啦的水声十分低微。他们没有去看河水……他们只是从周身感受到的凉意意识到下面有河水。他们渴望河水;他们又害怕河水。他们不敢正视河水。然而他们必须正视河水。远处突然响起的钟声报告着时辰,在广漠无边的黑夜中回荡。河面上传来身体落入水中的溅射声,还有一、两声嘶喊,还有手掌拍打水面的声音。之后,一切归于沉寂。有的时候只有身体落水的声音,那是因为他们把自己的胳膊捆了起来,或是在脚上拴了一块石头。唉,可怜,可怜,可怜啊!我怎能体会到他们的痛苦!我怎能体验他们死亡的时刻!但我已经历了他们的悲惨境地;我已和他们一起忍受了一个钟头的折磨。我能理解把他们逼到这一步的悲苦,因为我已见识了骗人的生活的丑恶嘴脸,——这一点没有人比我体会得更深。
我能理解这些人,这些被苦难纠缠得疲惫至极、厌世恶生的人。在遭遇了种种暴虐恣睢后,他们失去了他们的挚爱,从终将得到报答的梦中醒来,从九天之上的上帝终将做出公正的裁决的幻想中醒来。他们的心不再受幸福的海市蜃楼的欺骗;他们已停止抗争,唯求结束这无休无止的悲剧,或者说含垢忍耻的喜剧。
只有自杀!这是力量枯竭者展现的力量,是不再有信心的人的希望,是被征服者的最辉煌的勇气!是啊,至少还有这么一扇门为尘世的生命保留着,我们随时都可以把它推开,走过去,进入另一个世界。自然本身不乏恻隐之心,她不会把我们一直关在监狱里。绝望者是会得到垂怜的。
至于那些仅仅是感到幻灭的人,就让他们带着自由的魂魄和宁静的心灵走在前面吧。他们既然已经辞行,就没什么好怕的,因为在他们身后,这道门永远为他们留着,即使我们幻想出来的诸神也无法将其关闭。
这个自杀者的群体令我陷入沉思:一年有八千五百多人啊。在我看来,这些人共同组成了给这个世界的一篇祈祷辞,共同发出了一声表示乞求的哭喊,共同提出了某种要等到我们明白过来才算生效的请求。在我看来,所有这些牺牲品,割喉的,服毒的,投缳的,自窒的,自沉的,统统集合到一起,组成一个令人望而生畏的群体,如同走向投票箱的公民,对这个社会说:
“起码能允许我们平静地死去!既然你们不帮我们生存下去,那就帮我们死去吧!看吧,我们人数众多,在这个自由的时代、可以独立思考的时代、大众拥有选举权的时代,我们有权利发声。请将死神的慈悲赐予这些弃绝生命的人。对这些人来说,死神既不可憎,也不可怕。”
我做起梦来,听凭自己围绕着这样的念头天马行空,胡思乱想。
须臾之间,我似乎置身在一个美丽的城市间。这座城市不是别处,正是巴黎。可是,这是啥年代的巴黎?我走在街上,看着周围的住宅、戏院、公共建筑,不久又发现自己已来到一座广场,正打量着一幢大房子。这房子非常漂亮,十分典雅,极富吸引力。可我读到镌刻在前门脸上的金字,却不禁大吃一惊。那些字是:“自杀局”。
天啊,太奇怪啦!我醒过来。灵魂在半梦半醒间飘进一个虚幻飘渺但并非荒诞无稽的世界。没有什么令人错愕的,没有什么令人震惊的。无拘无束的想象力不会在喜剧和悲剧之间划出界限。
我走近那幢建筑。几个穿着及膝短裤的杂役正坐在前厅里的存衣处前,那样子就好像坐在某一家夜总会的门前。
我按捺不住好奇心,走进前厅。一名男子站起来问道:
“这位先生有什么事儿吗?”
“我想了解一下这是幢什么建筑?”
“没别的事儿吗?”
“嗯,没有。”
“那先生不介意我带您去见见本局局长吧?”
我犹豫了,随后问道:
“会不会打扰他?”
“不会,先生。他待在这儿就是为接待来了解情况的客人。”
“是这样啊。那带我去吧。”
他领着我走过几道走廊。路上我看到有几个老先生凑在一块儿窃窃私语。最后我被带进一间装修考究的办公室。整间办公室都镶着黑色木板,透出几分阴郁。一名大腹便便的壮硕年轻人一边写信一边抽雪茄,飘来的香气即可表明这雪茄的档次。
他站了起来。我们相互鞠躬如仪。杂役刚刚退出,他就开口发问:
“我能帮您什么忙吗?”
“先生,”我答道,“请原谅我的好奇。以前我从未见过这个部门。前门上刻的那几个字让我惊骇。我想知道这个地方都办些什么公务?”
他未答先笑,接着用平静的语调、低沉的嗓音说道:
“先生,上帝作证,我们致力于帮助人们清白地、温和地死去——我不敢冒昧地把‘舒服地’这个词用在那些希望死去的人身上。”
这些话并没有吓到我,因为这些话在我听来真的是既自然又合理。真正让我觉得不可思议的是,在这个有着卑下的、功利的、人道的等各种观念以及包藏着自私与暴虐的各种自由的星球上,人们无论投身于哪一种相应的事业,都体现了某种人性的解放。
“您是怎么产生这个念头的?”我问道。
“先生,”他答道,“自一八九九年万国博览会举办后的五年间,自杀的数量急剧增长,迫切需要采取应对措施。人们在大街上杀死自己,在节日庆典上杀死自己,在餐馆里、戏院里、火车车厢里杀死自己,甚至在共和国总统举办的招待会上杀死自己。到处都有人自杀。这不仅对像我这样的热爱生命的人来说是一种可怖的景观,对孩子们也会起极恶劣的诱导作用。因此有必要对自杀实施集中管理。”
“导致这种自杀风潮的原因是什么?”
“不清楚。我只确信这样一个事实,那就是这个世界正在衰老。人们对事物的认识越来越清醒,也越来越不满。当今我们就像看待政府一样看待命运,已经看出来命运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人们发现自己处处上当。他们就是不想再上当。一个人发现就连上帝也在诓骗、欺蒙、糊弄、劫掠人类,跟一个普通的议员欺骗他的选民没什么两样,他自然会怒火中烧。但凡人没有办法像选举享有特权的民意代表一样,每三个月选一个新上帝,他的出路只能是弃绝一切,弃绝这注定愈来愈糟的一切。”
“真是这样。”
“至于我嘛,我是不会抱怨的。”
“您能给我讲讲您是怎么运作这个机构的。”
“我的法宝就是快乐。当你快乐的时候你就可以进入我们这个机构。这就是个俱乐部。”
“俱乐部?”
“是啊。先生,这是家由这个国家最有地位的人建立的俱乐部。他们拥有最高的智慧,博闻强记,卓尔不群。”他开怀大笑,又补充道,“还有,我可以向你发誓,每个人都能从我们这里收获无限的乐趣。”
“在这个地方?”
“没错,就在这个地方。”
“你这说法我还真没想到。”
“天地良心,他们能让自己开心是因为他们用不着惧怕死亡了。死亡是我们尘世间一切幸福的最大杀手。”
“那些并没有杀死自己的人为什么也能成为这个俱乐部的成员?”
“那些不肯受制于自杀的理由的人也可以成为本俱乐部的成员。”
“可是为什么?”
“我来解释。考虑到自杀者数量的急剧增加,还有这样一个群体展示出来的恐怖景象,有必要组建这样一个纯粹的慈善组织,以保护那些万念俱灰的人们。这个组织提供各种工具供他们使用,以求得到一个虽然可以预见、却是平静无痛苦的死亡。”
“谁批准设立这样一个组织?”
“是布朗热将军在他短暂的任期内批准的。他从不拒绝任何要求。然而这却是他做的唯一一件好事。之后,一个由拒绝幻想、察察为明的怀疑主义者建立的一个组织要求在巴黎市中心修筑一栋神庙,专门用来嘲弄死神。那个地方原来挺恐怖的,没人敢靠近。后来神庙的创议者们聚集到那儿,启动了一场盛大的联欢活动,应邀参加的还有莎拉·伯恩哈特太太、朱迪克太太、特奥太太、格拉涅尔太太、德·里斯克太太、柯克兰太太、穆涅特-苏利太太、鲍罗斯太太等二十多位女士。开幕式后演奏了音乐,上演了杜马斯、梅尔哈克、哈勒维、沙东等人表演的几出喜剧小品。美中不足的只有一点:贝克表演的一出戏有些伤感。但这出戏后来在法兰西喜剧院上演却大获成功。事实上这次活动轰动巴黎全城。我的事业由此起步。
“竟然是在娱乐活动中起步!真是一个悲哀的玩笑!”
“完全不对。死亡用不着悲伤。这种事情不值得大惊小怪。我们把死神塑造成快乐的形象,用鲜花做成它的冠冕,在它身上洒满香水,让它看上去讨人喜欢。人们多是通过榜样学会帮助他人的。人们也能由此看出,死亡真的无所谓。”
“人们为娱乐而来我完全能够理解。可他们怎么会……为死亡而来?”
“刚开始也不乐意来;刚开始也害怕。”
“后来呢?”
“后来就乐意来了。”
“来的人多吗?”
“反正是成群结队地赶来。我们一天能接待三十多位。有人发现在塞纳河里几乎再找不到葬身水底的尸体了。”
“第一个来的是个什么人?”
“一名俱乐部成员。”
“算得上是这项事业的祭品吗?”
“我不这么看。此人玩了三个月的巴卡拉(baccarat,一种纸牌赌博游戏。——译者注),输了个精光,从此穷愁潦倒,一蹶不振,厌倦一切。”
“是吗?”
“第二个来的是个英国人,性情古怪。以后我们又在报纸上登广告。我们解说了我们的思路,还编了几个有吸引力的案例。但给我们最大推动力的还是穷人。”
“你们是怎么工作的?”
“你愿意来参观一下吗?你看,我讲解。”
“愿意,非常愿意。”
那人抓起帽子,打开门,请我先走。我们走进一间纸牌室。几个人坐在这里玩牌,跟在任何赌博场所玩牌没什么两样。他们兴致勃勃地谈论着。我很少见到气氛如此欢快、如此热烈、如此愉悦的俱乐部。
我正愣着呢,局长说话了:
“哎,本局的声望前所未有。世界各地的聪明人汇聚到本局,都展现出蔑视死亡的气概。他们一到这儿,就融入到这儿的乐淘淘的氛围中,就知道他们再也用不着害怕了。他们逗乐子,谈笑风生,不必顾忌清规戒律。他们都是有智慧的人,但到了这里才能把智慧展现出来。就目前来讲,这里毫无疑问是巴黎最受欢迎也最有乐趣的地方。女士们甚至想再建一座女士专用的配楼。”
“尽管如此,不是还有很多人在你这里自杀吗?”
“我已经说过,一天大概有四十到五十人。上流社会的人很少,穷人很多。中产阶级的数量也不少。”
“他们是……怎么死的?”
“都是窒息……很缓慢。”
“用什么方式?”
“用我们发明的一种毒气。这种东西我们有专利。这栋楼的另一侧就是公众入口——三道小门,开在小巷里。某个男子或女子走进来会首先受到盘问。然后我们会把我们能提供的帮助、保护向他们说明。如果顾客接受,我们再做详细询问。有时候我们能救下他们的命。”
“你的资金从哪儿来?”
“我们不缺钱。我们有很多股东。再说向我们这个机构捐款已经成了当今的时尚。捐赠者的姓名会登在《费加罗报》上。另外每个富人自杀要花一千法郎。他们的遗体可以供人瞻仰。穷人自杀一个子儿都不用花。”
“你怎么能知道谁是穷人?”
“噢,先生,我们会猜!另外,他们还必须提供他们所在地区派出所开的贫困证明。你要是看到他们进来时的样子,就知道‘悲惨’是怎样的一种状态了!他们在我们这幢大楼内所住的区域我只去过一次,以后我再也没去过。那儿跟这里差不多一样好,一样奢华、舒服,可就是他们那些人……他们那些人!!!有可能的话你可以看看他们到来时的情况。衣衫褴褛的老人只求一死;已经在生死之间凄惨地辗转了好几个月的人,在马路牙子边捡吃的,跟街上的流浪狗没什么两样。穿着破衣烂衫的女人疾病缠身,形容憔悴,表情麻木,已无力维持生计,讲述完她们的经历后对我们说:“我干不了活,什么都挣不到,你也看出来了,我活不下去了。”我还见过一位老奶奶,已经八十七了,失去了她全部儿孙,在露天地里睡了六个星期。从此我就听不得这种事情。我们见过许许多多各种各样的情况。有的人什么都不说,就问一句:‘在哪儿?’碰上这种人我们会赶紧把他们让进来,不用一分钟就一了百了了。
我心头一紧,重复他的问题:
“在……哪儿?”
“这里。”他打开一道门,接着说道:
“进去吧。这是特别为俱乐部成员准备的地方,极少使用。到目前为止,这里仅消灭了十一位。”
“啊!你管那叫……消灭?”
“是啊,先生。请进吧。”
我犹豫了,但最终还是走了进去。里面是一间温室,有一道宽阔的走廊,淡蓝色的玻璃、柔和的粉色玻璃、微妙的绿色玻璃把四围的墙壁变成了富有诗意的迷人风景。这个舒适的客厅中摆放着长沙发、华贵的棕榈、鲜花;吐露芳香的玫瑰尤其惹人注目。书桌上面放着书、《两世界》杂志、装在政府特许包装盒里的雪茄。让我意外的是,上面还有一盒维希糖。
我把我的不解说了出来。我的向导道:
“这个呀,那面经常有人到这儿交谈。”他继续道,“公共走廊都差不多,只是装修更为简单。”
为了回答我的问题,他指向一张长沙发。那张长沙发蒙着带白色刺绣的奶油色中国绉纱,沙发脚边有一株不知名的硕大的灌木,灌木下面是一处圆形的木犀草小花圃。
局长压低嗓门继续道:
“我们可以随意改变鲜花品种和香气。因为我们使用的毒气是闻不出来的,这样就可以让自杀者在他喜爱的花香中死去。这种毒气可以跟香水一起逐渐挥发。您想不想吸一口试试?”
“不了,谢谢!”我急忙答道,“还没到……”
他哈哈大笑。
“嘿,先生,没有危险。我自己试过好几次。”
我怕他认为我是个胆小鬼,便道:
“好吧,我也试试。”
“到沙发上平躺下来。”
我坐到蒙着中国绉纱的低矮沙发上,略感不适。随后我又四仰八叉地平躺下来,全身立刻沐浴在木犀草迷人的香气中。我张大嘴,吞吸着花香,开始进入窒息状态。我变成了饕餮,心已麻木,忘掉了过去,只知道拼命享受那毁灭性的、富有魔力的毒品,沉醉不能自拔。
有人在摇动我的胳膊。
“喂,喂,先生。”局长笑着说道,“我觉得你好像快彻底陷进去了。”
可是又响起一种声音,真实的声音,不再是梦中的声音,带着乡下人的口音。有人在跟我打招呼:
“早上好啊,先生。您咋地了?”
我从梦中醒来,看到塞纳河清清楚楚地在阳光下流淌。本地的巡防员沿着一条小道走来,正抬起右手触碰他的缀有白色饰带的平顶军帽。我答道:
“早上好,玛里奈尔。你这是要上哪儿去?”
“我要去看一个淹死的人。有人在莫利隆斯附近把他捞了上来。又是一个投水自尽的。他甚至还把裤子脱下来,用来绑上双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