鳏夫的房产

(三幕话剧)

【爱尔兰】乔治·萧伯纳 作
蒙 钧 译

第一幕


八月的一个下午,天气晴和;莱茵河畔的雷玛根小镇(Remagen,德国莱茵河中游左岸的一个小镇。——译者注)的一家客栈的花园饭堂。树下摆放着桌椅。左侧是由花园到河畔的园门;右侧是客舍。客栈还有一栋小木屋,门口写有“用餐请进”的字样。一个堂倌在照料着生意。
一对英国旅客走出客舍。年轻一些的是哈里·琼奇大夫,约莫二十四岁,身材魁梧,脖子挺粗,乌黑的头发剪得很短,还带着一副学医的学生吊儿郎当的神气,爽快,浮躁,还有些孩子气。年长的那位绅士是威廉·德·伯格·库卡恩先生,年纪应该过四十了,也可能五十了,保养得不是很好,头发稀疏,举止有些做作,敏感不安,那双冷漠的眼睛中总是闪现着一种与生俱来的古怪神情。
库卡恩:(站在客舍的门口,盛气凌人地吩咐堂倌)给我们拿两杯啤酒来。(堂倌拿啤酒去了。库卡恩走下台阶,进入花园)哈里,咱们的房间在这家旅馆里面看风景再好不过了。多亏我机智灵活。明天一早咱们就得上路去美因茨和法兰克福。法兰克福有位贵族的私宅里立着一尊女子雕像,非常优雅,——当然,他家也可称为动物园。后天去纽伦堡,——那儿可是集中了世界上最精巧的刑具。
琼奇:哦。你查过火车了,是吧?(他拿出一张欧陆列车时刻表,扔到餐桌上)
库卡恩:(刚想坐下去又站直了)呸!这椅子全是土。这些外国佬就是养不成讲卫生的好习惯,真可怜!
琼奇:(轻松愉快地)别在意,这根本不算事儿,老伙计。打起精神来,比利(威廉的昵称。——译者注),打起精神来。开心点啊!(他把库卡恩摁到椅子上,在他对面坐下来,掏出烟斗,有腔没调地唱起来)

把莱茵美酒斟上,
让它像大河般流淌,
自由而奔放。

库卡恩:(恼怒地)注意点儿体面,哈里,别忘了你好歹是个绅士,不是公共假日里汉普希思公园(Hampstead Heath,英国伦敦西北部一公园。——译者注)里的一个小贩。你要是在伦敦会这样吗?
琼奇:真能扯!我出国不就是为了寻开心吗?你要是有四年时光不是在医学院念书就是去医院上班,又刚刚参加了一次考试,你也会这样(又唱起来了)。
库卡恩:(站起来)琼奇,要么你在旅途中拿出个绅士样来,要么你自己去旅行。英国人在欧洲大陆不受欢迎就是这个缘故。在当地人面前这可能不算什么,但到科布伦茨(Coblentz,德国一城市,位于德国莱茵兰-普法尔茨州莫泽尔河与莱茵河交汇处。——译者注)坐轮船的可都是英国人。我这一下午都在烦心,也不知他们会怎么看我们。看看咱们这样子。
琼奇:咱们的样子怎么了?
库卡恩:太随便了,小老弟,太随便了。在轮船上,不拘小节还说的过去。可是在这家旅馆呢?有些人肯定会穿着礼服来吃晚饭的,可你除了那身便装外什么都没带。你拿不出优雅的仪表风度,他们怎么知道你来自上流社会?
琼奇:呸!轮船上那帮家伙都是垃圾,——不管是美国人还是别的什么人,都是。他们都该上吊自杀,比利。我才懒得搭理他们呢(他划着一根火柴,点上了烟头)。
库卡恩:琼奇,不要在别人面前叫我比利。我的称呼是库卡恩。我相信他们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那个当父亲的仪表卓尔不凡,把你也镇住了。
琼奇:(立刻严肃起来)怎么?你是说他们?(他吹灭了火柴,取下烟斗。)
库卡恩:(看到自己占了上风,颇为得意)他们也在这儿,哈里,在这儿,——在这家客栈。我在门厅的架子上认出了她爸爸的雨伞。
琼奇:(略显愧色)我看我是该变变了。可是这么多行李实在让人头疼;对了(倏地站起身来)——好歹先洗个澡吧。(他转身朝客舍走去,却又惊慌地站住了。他看到有人正走向通往河畔的那道门)哎哟,他们来啦!
(一位女士和一位绅士走进花园。跟在后面的脚夫提着几个分量不重的袋子。那不是行李,只是从商店购买的东西。这两人显然是父女关系。绅士已有五十岁,个头挺高,腰板笔直,保养有方,气度不凡,说起话来又机敏又干练。那只透露着强硬的鹰钩鼻子和那透露着刚毅的溜光的下巴给他平添了几分威严。他头戴白帽子,身穿灰色双排扣薄大衣,绸缎镶边,身上还吊着一副装在崭新的皮匣子里的望远镜。这样一个唯我独尊的男人在仆人眼中是望而生畏,对其他任何人来说都难以接近。他的女儿营养充足,衣着漂亮,模样标致,很有主见,既有淑女风范,亦不乏其父秉性。这样一个姑娘与其说是以姣好娟秀见长,不如说是以活力充沛见长,但仍散发着青春的魅力。)
库卡恩:(急忙抓住琼奇的胳膊。琼奇正看得出神)醒醒,哈里。别发呆了,别发呆了!(他拖着琼奇大步朝客舍走去。堂倌拿着啤酒走出来。)科尔纳,ceci-là est notre table. Est-ce-que vous comprenez Français?[法语:这是我们的桌子。你听得懂法语吗?]
堂倌:听得懂,先生(堂倌这里的发音带德国口音,将英语先生sir发成zare。——译者注)。没问题,先生。
绅士:(对脚夫)把这些东西都放到桌子上。(脚夫没听明白)
堂倌:(插进来)这张桌子是那两位客人的,先生。您能不能……
绅士:(凶巴巴地)你该早点告诉我!(又面向库卡恩,带着明显的屈尊纡贵的态度)对不起了,先生,是我没搞清楚。
库卡恩:区区小事,不足挂齿。那这张桌子我们就留着自己用了。
绅士:(冷冷地转过身去。)不必客气!(对脚夫)还是把东西放到这张桌子上吧。(直到绅士指指那些袋子,又傲慢地敲敲身边的餐桌,脚夫才动起来。)
脚夫:Ja wohl,gnädige Herr.[德语:是,先生](他把袋子放下。)
绅士:(掏出一把硬币)跑堂的。
堂倌:(诚惶诚恐地)在,先生。
绅士:上茶。两个人的。拿到这儿来。
堂倌:是,先生。(进入客舍)
(绅士从他掏出的那把钱中跳出一枚小钢镚儿,递给脚夫。脚夫接过去,恭恭敬敬地抬手碰了一下帽子,连句话也没敢说就离开了。绅士的女儿坐下来,打开一个装有照片的小包。绅士取出一本贝德克尔旅行指南(指由德国出版商卡尔·贝德克尔[1801-1859]出版的旅行指南。——译者注),又给自己拖过来一把椅子,可他没有坐下来,只是挑战般地盯着库卡恩,好像在等着他自行离开。库卡恩毫无窘迫之相,温文尔雅地在另一张餐桌边坐了下来,招呼正在舞台后部踌躇不决地来回踱步的琼奇。)
库卡恩:我说琼奇老弟,你的啤酒还在这儿等着你呢。(他喝了口啤酒。)
琼奇:(很高兴有这么一个可以回去坐下来的理由)谢谢你,库卡恩。(他也饮了一口。)
库卡恩:顺便问问你,哈里,我早就想问了——罗科斯戴尔女士是你的姨妈还是你的姑妈?(这个问题的效果立竿见影。那绅士明显发生了兴趣。)
琼奇:这还用说吗,当然是我的姨妈喽。你怎么想起问这个问题?
库卡恩:没什么……嗯……随便问问罢了。她该盼着你结婚了,哈里。既然当了大夫,那就该结婚了。
琼奇:她想干什么?
库卡恩:她想的可远了,孩子。她还等着带上你的太太周游伦敦社交场呢。
琼奇:真迂腐!
库卡恩:唉,你还年轻,孩子。你太年轻,不明白这种事情的重要性。表面看就是些陈规俗套,繁文缛节,实际上是维持这个庞大的贵族体制正常运转的原动力和车轮。(堂倌拿着茶具回到台上,放到绅士的桌子上。库卡恩站起来,跟绅士搭话。)这位先生,恕我冒昧。我总觉得您更中意这张桌子,可是叫我们占用了。
绅士:(和颜悦色地)谢谢您!布兰奇,这位先生真客气。你要是乐意的话,他准备把他那张桌子让给咱们。
布兰奇:哦,多谢!都一样。
绅士:(对库卡恩)我看咱们都是出来旅游的。
库卡恩:也是旅伴,也是同胞。难得领略咱们的母语的魅力,没想到在异国他乡重新听到。您恐怕也有感受吧?
绅士:(略显困惑)嗯。要是浪漫一点的话,难免会有这种感受,难免会有。说实在的,听到有人讲英语我就像身在家乡。可我来到国外,并不喜欢仿佛身在家乡的感觉,那不等于钱白花了嘛?(他盯着琼奇。)看来这位先生也是跟我们一起旅行的。
库卡恩:(站起来,好像以这个场合的主人自居。绅士和琼奇也站了起来)我的好朋友,琼奇大夫。琼奇老弟,请允许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这位……(他用询问的目光看着绅士,等他说出姓名。)
绅士:握握手吧,琼奇大夫。敝姓萨特利厄斯。很荣幸我认识罗科斯戴尔女士。她应该是您的一位近亲吧?布兰奇!(布兰奇抬起头来。)这位是我的朋友琼奇大夫。(布兰奇和琼奇相对鞠躬)
琼奇:也许我也该给您介绍一下我的朋友库卡恩——威廉·德·伯格·库卡恩先生。(库卡恩郑重其事地鞠了个躬。萨特利厄斯也派头十足地回了礼。与此同时,堂倌拿着茶壶、热水重新上场。)
萨特利厄斯:(对堂倌)再来两杯。
堂倌:好的,先生。(他回到客舍。)
布兰奇:要放糖吗,库卡恩先生?
库卡恩:好的。多谢!(对萨特利厄斯)您太客气了。哈里,把你的椅子也搬过来吧。
萨特利厄斯:不必多礼。(琼奇把椅子搬到放茶水的桌子边。几个人围桌落座。堂倌又拿来两个杯子。)
堂倌:各位客人,我们六点半开饭。还要点别的吗,先生?
萨特利厄斯:不要了。你可以走了。(堂倌下)
库卡恩:(非常亲切地)你们打算在这儿逗留很长时间吗,萨特利厄斯小姐?
布兰奇:我们还打算去罗兰塞克(德国雷马根附近一小镇,其火车站造型优美,是当地著名景点。——译者注)看看。那儿是不是跟这里一样漂亮?
库卡恩:哈里,把旅行指南拿来。谢谢!(他查着目录,找出了罗兰塞克。)
布兰奇:要糖吗,琼奇大夫?
琼奇:好的,谢谢!(布兰奇把茶杯递给他,还意味深长地瞥了他一眼。琼奇急忙低下眼皮,又忧心忡忡地瞅了一眼正在吃奶油面包的萨特利厄斯。)
库卡恩:看介绍罗兰塞克应该很有玩头。(他读起来)“该地是莱茵河沿岸最美丽、最受游客青睐的景点之一。周围有众多别墅和令人赏心悦目的花园,沿着村镇后面的佳木葱茏的山坡延伸至远方,主人多为来自下莱茵地区的富商。”
布兰奇:听上去蛮不错的,很有文化气息。我赞成到那儿看看。
萨特利厄斯:亲爱的,跟咱们在索比顿住的地方(英国伦敦西南郊泰晤士河畔一小城。——译者注)很像。
布兰奇:是很像。
库卡恩:你们住在泰晤士河边?真让人羡慕啊!
萨特利厄斯:不。我是在索比顿买了栋带家具的别墅,但只是夏天过去住住。我的家在贝德福德广场(伦敦布鲁姆斯伯里区一花园广场。——译者注)。我担任教区委员,必须住在教区。
布兰奇:再喝一杯吧,库卡恩先生?
库卡恩:多谢!不喝了。(对萨特利厄斯)我估计你以前来过这个小地方。其实这里除了那个阿坡黎纳里斯教堂也没什么好看的。
萨特利厄斯:(震惊)什么?(阿坡黎纳里斯是古代意大利的一位基督教圣人的名字,也是德国一种矿泉水的名字。萨特利厄斯误以为教堂是根据矿泉水命名的,有渎圣之嫌,故而震怒。——译者注)
库卡恩:阿坡黎纳里斯教堂。
萨特利厄斯:怎么给教堂起了这么个奇怪的名字。不得不说这太有欧陆特色了!
库卡恩:哈,就是,就是,就是!咱们的邻国有时候就是缺心眼,萨特利厄斯先生。品位啊——他们有时候品位奇差。不过这个地方倒是不必指责他们。矿泉水名是跟着教堂叫的,不是教堂跟着矿泉水起名。
萨特利厄斯:(显然认为这种说法可以接受,但还算不上完美的理由)听你这么一说我心里算舒坦点儿了。这座教堂很有名吗?
库卡恩:旅行指南都给它加星了。
萨特利厄斯(表现出敬意)哦。那真该去看看。
库卡恩:(读)“由曾参与过科隆大教堂晚近建设的著名工程师兹维摩于一八三九年建造,出资人为福恩施坦堡-施塔姆海姆伯爵……”
萨特利厄斯:(兴趣更加浓厚)那咱们一定要去看看,库卡恩先生。我没想到科隆大教堂的建筑师直到最近还活着。
布兰奇:咱们还是别去骚扰教堂了吧,爸爸。都一个样。我都看腻了。
萨特利厄斯:哦,亲爱的,出门旅行,又花钱,又花时间,碰上值得一瞧的东西,却瞧都不瞧一眼就走开,你觉得这样是不是有点傻?
布兰奇:那今天下午就别去了。求你了,爸爸。
萨特利厄斯:亲爱的。我想让你什么都看看。这对你也是一种教育。
布兰奇:(站起来,烦躁地叹了口气)嚯,我的教育。真好,真好!看来我非接受不可了。你也来吗,琼奇大夫?(扮了个鬼脸儿)我相信约翰尼斯(约翰尼斯是捷克出产的一种著名的矿泉水的名字。布兰奇在开玩笑。——译者注)教堂很对你的口味。
库卡恩:(狡黠地轻声笑了笑)嗯,好极了,好极了,非常好,真的。(收敛笑容)可是,你知道吗,萨特利厄斯小姐?本地还真有约翰尼斯教堂——而且不止一座——跟阿坡黎纳里斯教堂一样值得一看。
萨特利厄斯:(麻利地拿出望远镜,走向园门)玩笑当中也有不少真实的成分,库卡恩先生。
库卡恩:(附和萨特利厄斯)没错!没错!(两人一起走了出去,都陷入了沉思。布兰奇并没有表现出要跟他们一起出去的意思。她盯着那两人,直等到他们确确实实走出了视线,便走到琼奇面前,凝视着他,脸上露出神秘莫测的笑容。琼奇也冲布兰奇咧开嘴笑了,既像是羞涩,又像是自负。)
布兰奇:喂,看来你们终于跟我爸爸搭上了。
琼奇:是啊,至少库卡恩搭上了。我告诉过你,他这人有些能耐。他在某些方面就是一头不折不扣的蠢驴。但他确实工于心计。
布兰奇:(不屑地)心计?那不是心计,那是好奇。好奇心强的人总是抓住一切机会跟陌生人攀谈。在船上你怎么不跟我爸爸讲话?你跟我可是不用人介绍就轻轻松松搭上话了。
琼奇:我不想跟他讲话。
布兰奇:可你有没有想过,你这样让我很尴尬。
琼奇:这我确实没想到。再说你父亲不是那种容易打交道的人。当然现在我对他有所了解了。看得出来他还是挺随和的。可是你总得先了解他才成,你说是不是?
布兰奇:(不耐烦地)所有人都怕我爸爸——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她又坐了下来,略显不快。)
琼奇:(柔和地)不过现在挺好的,是吧?
布兰奇:(声音尖利地应道)我不知道。我怎么知道?那天上船的时候你不该对我讲话。你以为我是独自一人,就因为(装出哀伤的表情)我没有妈妈陪在身边。
琼奇:(不接受这种说法)瞎扯!当时是你先跟我讲话的。当然我看到有这样的好事儿也是乐坏了。不过说实在的,要不是你引我说话,我连眼皮都不会抬一抬。
布兰奇:我只不过问了你一句城堡的名字。这有什么?没违反淑女规范吧?
琼奇:当然没有。这有啥大不了的?(重新换上柔和的语气)都过去了,对不对?
布兰奇:(语气也缓和下来,但盯着琼奇的目光仍很敏锐)都过去了?
琼奇:(陡然变得羞涩了)我……我是这样看。问你一句,还去不去阿坡黎纳里斯教堂了?你爸爸可是希望我们能跟他一起去呢。(他站起来)
布兰奇:(强压下厌烦)你想去我不会拦你。
琼奇:你不想去?
布兰奇:不想。(她烦恼地转开脸。)
琼奇:(吃惊)哎,我惹你生气了?是吗?(布兰奇又转过脸来瞅着琼奇,眼中透着责怪的神情。)布兰奇,(布兰奇立刻绷起脸来,而且越来越凶。琼奇害怕了)对不起,我对你直呼其名。不过,我……呃(布兰奇的表情迅即缓和下来,补救了她的过失。琼奇见状热情大增,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你不会往心里去的,对不对?我敢肯定你不会。好了,说正经的。你会怎样反应,我也没把握。这肯定太唐突了。可是现在的情况不允许……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他越来越慌张,竟没看出来布兰奇也难抑心中的激动)如果是库卡恩的话……
布兰奇:(不耐烦地)怎么又说到库卡恩了?
琼奇:(害怕了)好,不说库卡恩。但我向你保证,我只是说他……
布兰奇:他马上就会和爸爸一起回来了。
琼奇:(呆呆地)是啊,不会太久的。我希望我没有拦你。
布兰奇:叫我说啊,你这就是在拦我,因为你有话对我说。
琼奇:(彻底气馁)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儿。至少是没什么特别需要说的。我是说我担心你不把它当回事儿。以后或许……
布兰奇:什么以后?你以为我们还会再见面?(失望地)现在就跟我讲。我要你现在就跟我讲。
琼奇:呃,我想咱们能不能心平气和地……或是不要……呃。(他打住了。)
布兰奇:(对琼奇彻底绝望)我不觉得你心平气和还有什么危险,琼奇大夫。
琼奇:(支支吾吾地)我只是觉得(他欲言又止,可怜巴巴地望着布兰奇。布兰奇犹豫片刻,出于一种经过考虑的冲动,她伸手抓住了琼奇的手。琼奇一把将她揽入怀中,如释重负般地嚷起来)亲爱的布兰奇!我还以为我永远也说不出来呢。要不是你帮我,我就是在这儿站上一整天也不见得能顺顺当当地把话说出来。
布兰奇:(试图挣脱琼奇)我没帮你把话说出来。
琼奇:(搂着布兰奇不放手)我当然不是说你有意识帮我。只是出自本能。
布兰奇:(仍然有些焦虑)可你还什么都没说呢。
琼奇:我还能说什么?……除了这个。(他又吻了下布兰奇)
布兰奇:(无法抗拒对方的亲吻,但没去迎合)可是,哈里……
琼奇:(听到布兰奇直呼其名非常高兴)哎。
布兰奇:咱们什么时候结婚?
琼奇:碰到第一个教堂就结婚……你要是乐意,就去阿坡黎纳里斯教堂好了。
布兰奇:不去。你严肃点儿好不好?这是很严肃的事情,哈里。你不好拿它开玩笑。
琼奇:(蓦地转身看着通往河畔的园门,急忙放开了布兰奇)哎呀,他们回来了!(布兰奇喃喃说着什么,好像是在咒骂。堂倌出现在客舍的台阶上,不停地摇晃着手里的铃铛。库卡恩和萨特利厄斯由通往河畔的园门返回。)
堂倌:女士,各位先生,二十分钟后开饭。(走进客舍。)
萨特利厄斯:(有些愠怒)我还等着你来陪我们参观呢,布兰奇。
布兰奇:是啊,爸爸,我们正要走呢。
萨特利厄斯:我们浑身是土。待会儿就要吃晚饭了,我们得捯饬的体面点儿。你最好跟我过来,孩子。来吧。(他朝布兰奇伸出胳膊,那种肃然的样子把其他人都震慑住了。布兰奇默默地挽起他的胳膊,跟他一同走进客舍。库卡恩也用法官一样的严厉目光盯着琼奇,其威严不亚于萨特利厄斯。)
库卡恩:(怒气冲冲地)不行啊,孩子,这样可不行,不行,绝对不行!我都替你害臊——我这辈子还没这么害过臊呢。你瞅着那女孩子没人保护,就占人家的便宜。
琼奇:(气血上涌)库卡恩!
库卡恩:(毫不留情地)她父亲看起来还真称得上是个绅士,无可挑剔。我跟他已经成了熟人。我向他介绍了你的情况。我让他放心把他的女儿留下来跟你在一起。回来的时候我看到了什么?……她爸爸看到了怎样的一幕?琼奇啊,琼奇!不行啊,亲爱的小老弟,不行,不行。品位低下,哈里,形容猥琐。
琼奇:够啦!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库卡恩:是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她这样一位完美的淑女,这样一位接受过最好教养的大家闺秀,竟然让你搂在怀里。你竟然还说没什么见不得人的……边上还有个跑堂的,把铃铛摇得震天价响,好吸引别人的注意力。(教训的语气加倍严厉)难道你不知道分寸吗,琼奇?你没有宗教信仰吗?你不懂社会习俗吗?你竟然还吻了……
琼奇:你没看到我吻她。
库卡恩:我们不光看到了,我们还听到了,那响声都快传遍整条莱茵河了。不要再掩饰了,那样只会更丢人,琼奇。
琼奇:别瞎说了,亲爱的比利。你……
库卡恩:又来了。不要再用那个低俗的简称。要是我动不动就让人叫做比利,我又怎么能得到那些要身份有身份要家产有家产的旅伴们的尊敬?我的名字是威廉——威廉·德·博格·库卡恩。
琼奇:活见鬼!别生气,老哥。你这么斤斤计较有啥意思?叫你比利挺顺口的,再说这也挺适合你的。
库卡恩:(如蒙奇耻大辱)琼奇,你这人毫无教养可言,品味低俗。只怕任谁都无法把你变成真正的绅士。(萨特利厄斯出现在客舍门口)我的朋友萨特利厄斯来了。他肯定是来请你解释一下你的行为的。即便他随身带着一根马鞭我也不觉得奇怪。这种难堪的场面我还是不掺和为好。(欲走。)
琼奇:别走啊!讨厌!我现在还不想跟他单独见面。
库卡恩:(摇摇头)镇静,哈里,镇静。优雅点儿!机灵点儿!(他朝右侧走去,消失在花园里。琼奇大步朝位于相反方向的花园入口走去,企图溜走。)
萨特利厄斯:(威严十足地)琼奇大夫。
琼奇:(停住脚,转过身)哦,是您啊,萨特利厄斯先生。您觉得那座教堂怎么样?
(萨特利厄斯一言不发地指了指一把椅子。琼奇已经让萨特利厄斯的声威吓得不知所措,只好乖乖地坐了下来。)
萨特利厄斯:(也坐了下来)你已经对我女儿说了,琼奇大夫?
琼奇:(强装镇定)是啊。我们谈过了——也就是随便聊聊罢了。当时你跟库卡恩在教堂。您跟库卡恩相处得还好吧,萨特利厄斯先生?我一直觉得他这人心眼挺多。
萨特利厄斯:(对这种转移话题的花招不予理会)我刚跟我女儿谈过了,琼奇大夫。她让我有这么一种印象,就是你们俩之间出了点什么事儿。身为她的父亲,尤其是身为一个失去母亲的女孩子的父亲,我有责任马上问个明白。我这女儿有点儿傻,对你是很认真的,而且……
琼奇:可是……
萨特利厄斯:等我把话说完,如果你还有诚意的话。我也年轻过。就是现在,我也要比你或许会根据我的外貌猜测的年龄年轻。当然我是指性格。如果你不是认真的……
琼奇:(心领神会)我绝对认真。我确实打算娶您的女儿,萨特利厄斯先生。希望您不会反对。
萨特利厄斯:(对因自感在攀高枝而谦卑恭顺的琼奇,他表现出倨傲的态度,但对这位罗科斯戴尔太太的亲戚,他又满口应承。)这个嘛,我不反对。依我看,你的求婚很正当,很诚恳。我非常满意。
琼奇:(又惊又喜)这么说咱们可以把这事儿定下来了?您真是个大好人呐!
萨特利厄斯:冷静,琼奇大夫,冷静。这不是件小事儿,可不能随随便便就定下来。
琼奇:不随便,不随便。需要从长计议。不过咱俩之间是不是可以算是定下来了?
萨特利厄斯:唔。你还有别的要说的吗?
琼奇:就这个……就这个……没有了。我想不起来还有什么,除了我爱……
萨特利厄斯:(打断他)不想谈谈你的家族吗,譬如说?你有没有预感到你的亲戚会反对?
琼奇:哦,他们跟这事儿没关系。
萨特利厄斯:(上来热情了)对不起,先生,他们跟这事儿关系极大。(琼奇有些窘迫。)我要确保我的女儿进入的家族圈子懂得珍视她的教育和教养(说到这儿他略显失态,好像受到对方反驳似的,重复起来)——呃,我是说她的教养,要让她得到相应的尊重。
琼奇:(显出困惑)那是自然。可您怎么会觉得我的亲戚会不喜欢布兰奇?当然,我父亲在家族中排行靠后,我还没有工作。所以我的亲戚根本就没指望我们会款待他们。他们知道我们没这个能力。但他们会帮助我们。他们经常跟我提这个要求。
萨特利厄斯:我指的不是这个,先生。当亲戚的往往觉得冷落不太符合理想的新人是合情合理的。
琼奇:这我可以打包票,我们家亲戚不是那种势利眼。布兰奇是个淑女,这对他们来说就已经很理想了。
萨特利厄斯:(走动)你能这么想我很满意。(他伸出手去。琼奇受宠若惊,赶紧握住)我也是这么想的。(萨特利厄斯使劲儿握了握琼奇的手,表示感谢,随即松开了)琼奇大夫,既然你这么开通豁达,我也不该让你对我有什么抱怨。钱不是个难事儿。你想怎么请客就怎么请客吧,这事儿我全包了。但我这方面也有个要求,那就是你要保证的你的家族会给我女儿相应的地位。
琼奇:我保证!
萨特利厄斯:好,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希望你能给你的亲戚们去信,解释一下你的打算,还要说一下你认为怎样做才配得上我闺女在上流社会的身份。要是你能向我展示几封你的家族的重要成员的回信,我才会心满意足。我会向你表示我诚挚的祝贺。我说的够清楚吧?
琼奇:(茫茫然,但也很感激)非常清楚。您真是太好了!多谢!既然您有这个要求,我就给我的亲戚写信。我可以给您打包票,他们接到信后肯定会喜出望外。我会让他们回信的。
萨特利厄斯:谢谢你。但我还是要提醒你,你千万别以为这事儿就这么定了。
琼奇:啊,别以为这……我明白。您是说布兰奇和……
萨特利厄斯:我是说你和布兰奇之间的事儿。刚才我进来打断了你们之间的交谈,你和她显然是把这事儿定下来了。万一出现什么波折,婚约——瞧见没有?我已经称之为婚约了——婚约被取消,我可不希望布兰奇觉得她曾经允许一个绅士……那……(琼奇点着头表示明白)……那个。我可不可以要求你保持一个合理的距离,免得我采取措施,限制这种本可以给我们大家都带来幸福的交往?
琼奇:没问题。你说怎样就怎样。(两人握了握手,达成协议)
萨特利厄斯:(站起来)你好像说过你今天就会写信?
琼奇:(激动地)现在就写。走之前就写好……这就去写。
萨特利厄斯:那我失陪了。(他踟蹰起来。刚才的交谈令他失去了矜持,有些丢面子。此刻就要离去了,他要尽量把派头找回来,增添自己的威严。)很高兴能和你加深了解。(他走进客舍。一直在附近转悠、窥视的库卡恩从灌木丛里走了出来。)
琼奇:(兴奋地)比利!老兄你来得可真及时啊!快来帮我个忙,我想请你帮我写封信。
库卡恩:我是作为朋友跟你出来的,不是你的秘书。
琼奇:那你就作为朋友帮我写封信好了。是给我玛丽娅姑妈的信,告诉她我和布兰奇的事儿。你知道的。
库卡恩:告诉她你和布兰奇的事儿?把你的所作所为都告诉她?那不是出卖你吗,我的朋友?难道你要我忘记我是给一位贵妇人写信?别做梦了!
琼奇:少在这儿装蒜,比利。别假装你什么都不知道。我们订婚了——订婚了,老兄。你有什么想法?我必须今晚就把信写出来。只有你能告诉我话该怎么讲。来吧,老伙计(连哄带劝地让库卡恩在一张餐桌边坐下),铅笔在这儿,再给你一张……喔,就是它了。就在这张地图的背面写吧。(他从贝德克尔旅行指南上撕下一张地图,正面朝下铺在桌子上。库卡恩拿起铅笔,准备写信)这就对了。太感谢啦,老伙计!你写东西不费吹灰之力。(有些担忧)当然也要注意措辞啊,库卡恩。
库卡恩:(搁下铅笔)要是你对我恰如其分地向罗科斯戴尔太太传达想法的能力还不放心的话……
琼奇:(急忙安抚)放心,老朋友,放心。论文笔这世上还没有人能赶上你的一半。我就随口一说。你知道吗?萨特利厄斯已经认定我的亲戚会欺负布兰奇。除非他们来信表示欢迎、祝贺,还有其他什么鬼知道的意思,否则他不会同意我们的婚事。所以这封信就是要让玛丽娅姑妈在回信中说一些她非常开心,请我们——就是布兰奇和我——去她家住些日子之类的话。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反正就是用拉家常的口气把这意思告诉她,再就是……
库卡恩:(气不打一处来)你要是能用拉家常的口气把这事儿说清楚,我就能用恰当的措辞把你的意思传达给罗科斯戴尔太太。这个萨特利厄斯是干什么的?
琼奇:(退后)我不知道。我没问。这种问题不好问人家吧?——尤其是像他这样的人。想想看,你就不能在信中把这个问题略过去?我真的不想问他。
库卡恩:只要你愿意,我就可以忽略过去。这有啥难的?可是如果你觉得罗科斯戴尔太太也会把这个问题忽略过去,那我就不能同意你的观点了。也许我错了,——笃定错了。我的看法一般都不对。可我就是这种看法。
琼奇:(不解)乱套了。我到底该怎么办?你就说他是个绅士好了。咱们这么说也不算什么罪过。你就强调一下他这人很阔绰,布兰奇还是个孩子。这样肯定能让玛丽娅姨妈满意。
库卡恩:我说琼奇,你什么时候才能不糊涂?这种事儿很严肃的,是要负责的,哈里,是要负责的。
琼奇:真能扯!少来说教。
库卡恩:我不是说教,琼奇。我不是道学先生。讲道德并不等于道学先生。要是你想利用你太太捞钱,你的亲友会不想知道你这钱是怎么来的吗?难道你也不在乎吗,哈里?(琼奇无助地望着库卡恩,紧张地绞拧着手指。库卡恩扔掉铅笔,仰靠到椅背上,故意摆出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当然,这不关我的事。我只是提醒一下。要让我说啊,萨特利厄斯讲不定还是个金盆洗手的窃贼。(萨特利厄斯和布兰奇正好走出客舍,准备去吃饭。)
琼奇:嘘!他们来了。开饭前把信写完吧,那样才够哥们儿。我会好好谢谢你的。
库卡恩:(不耐烦地)离我远点儿,离我远点儿。别打扰我。(他挥手把琼奇撵走,开始写信。)
琼奇:(谦卑而感激)遵命,老兄。感激不尽啊!(此时,布兰奇离开她爸爸,大步朝河边走去。萨特利厄斯走进花园,坐到库卡恩近旁,读起带来的旅行指南。琼奇向他搭话。)先生,我跟布兰奇一起吃饭您不介意吧?
萨特利厄斯:没问题,琼奇大夫。你陪她好了。(他大方地摆摆手,让琼奇去找布兰奇。琼奇尾随着布兰奇走出园门。莱茵河上的落霞染红了天地。库卡恩眉头紧锁,正在为遣词造句冥思苦想,发现萨特利厄斯的目光正盯在他身上,不禁有些慌乱。)
萨特利厄斯:我没打扰您吧,库卡恩先生?
库卡恩:哪儿的话。我们的朋友琼奇给我派了个活儿,很不容易,很复杂。我也算是他们家的老朋友了,他求我给他的亲戚写封信。内容跟您还有点儿关系呢。
萨特利厄斯:确实有关系,库卡恩先生。这信由您来写再合适不过了。
库卡恩:(用谦逊的口气)哪里,哪里。先生过奖,过奖。琼奇这个小伙子你也看到了,相当出色,出类拔萃,还很有个性。可是给亲戚写信需要讲究措辞,要文雅。这离不开一个灵活的头脑。琼奇这方面差点儿。他的心地没得说,就是脑子不够灵活——真的。一切都取决于怎么把这事儿告诉罗科斯戴尔太太。不过这种事儿你交给我好了。我了解女人。
萨特利厄斯:哦。这事儿她怎么看,我作为一个男人并不太关心。库卡恩先生,别人怎么看我我并不在乎,我只希望咱们回到英国后,您得便能光临寒舍。
库卡恩:(大为感动)亲爱的先生啊,英国绅士的精神在您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萨特利厄斯:不值一提。随时恭候您的光临。我是不是影响您写信了?你写你的,我不打扰您了。(他假装要站起来,可是又坐了下去,接着道)或许我能帮上什么忙。譬如您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我可以给您讲清楚。不是我倚老卖老,我的经验或许有助于你把这件事儿表达得更完美。(库卡恩听了这话略显错愕。萨特利厄斯紧紧盯着他,意味深长地继续说下去。)不管怎样,能尽心竭力为琼奇大夫的朋友效劳,我不胜荣幸。
库卡恩:亲爱的先生,您真是个好心人。这封信怎么写,琼奇和我已经商量过了。当然这里面的确还有个别地方我们还不太清楚。(顾虑重重地)但我没让哈里向您请教。没有。我跟他讲,最好还是等别人主动向你提供你需要的情况。这里面有个品位问题。
萨特利厄斯:哈!那我可以问问您是怎么写的吗?
库卡恩:“亲爱的玛丽娅姑妈,”琼奇亲爱的玛丽娅姑妈就是我的朋友罗科斯戴尔太太。你也知道,我只是替琼奇打草稿,他还要抄一遍。
萨特利厄斯:知道。这是你们的事。我想提点儿建议,也不知道对您有没有帮助。
库卡恩:(极为热情地)非常欢迎。亲爱的先生,您的建议非常宝贵。
萨特利厄斯:要让我写我会这样开头:“我与友人库卡恩先生在莱茵河沿岸游览,途中……”
库卡恩:(一边写一边嘟囔)棒极啦!太棒啦!就是它了:“我与友人库卡恩先生在莱茵河沿岸……”
萨特利厄斯:“途中结识了……”当然您也可以写“邂逅”或“碰上”。看怎么说跟您朋友的风格相配。咱们一定不能写的太刻板。
库卡恩:那就“碰上”哦,不好。太随便,萨特利厄斯先生,太随便。我应该写“有幸结识了……”
萨特利厄斯:(迅即回应)一定不能那样写。罗科斯戴尔太太会做出自己的评判。还是照我说的:“途中结识了一位年轻的女士,一位……”(沉吟起来)
库卡恩:(边写边嘟囔)“结识了一位年轻的女士。其父……”下面呢?
萨特利厄斯:“其父”……你最好这样写:“其父是一位绅士。”
库卡恩:(觉得意外)这还用说?
萨特利厄斯:(突然激动起来)当然要说喽,先生。(库卡恩吃了一惊,盯着萨特利厄斯,疑窦渐生。萨特利厄斯面显惭色,恢复了镇静。)嗯……“一位家道殷实、地位尊贵的绅士。”
库卡恩:(一边把萨特利厄斯的话写下来,一边回声似的重复着他的话,但刚才的热情已从他声音中消失)“地位尊贵的绅士。”
萨特利厄斯:“不过这样的成就都是他自己一手打拼出来的。”(库卡恩此时完全明白过来,停笔盯着他)这句话你写下来了吗?
库卡恩:(换上一种照顾对方、鼓励对方的态度)好啊,照你说的写,照你说的写。(他动笔写起来。)“……自己一手打拼出来的。”写好了。继续,萨特利厄斯先生,继续。表达得非常清楚。
萨特利厄斯:“这位年轻的女士将继承乃父大部分财产,且享有婚姻自主权。她受到的教育花费高昂,无与伦比。她处身的环境高尚优雅,无可挑剔。各方面来看,她都特别……”
库卡恩:(插话)对不起,我插一句。您不觉得用这种说明书的语体介绍一个女孩子太过分了吗?我是说这里面有个品位问题。
萨特利厄斯:(有点儿难为情)也许您是对的。当然啦,我并不是在逐字逐句地口授。
库卡恩:当然不是,当然不是。
萨特利厄斯:我只是希望他们能准确认识我女儿的……呃……教养。至于我自己……
库卡恩:噢,不妨提一提您的专业,职业,或是……(他住了口。两人愣愣地相互盯视着。)
萨特利厄斯:(不慌不忙地)先生,我的收入来自我的房产的租金。我在伦敦有很大一片房产。罗科斯戴尔太太是实力雄厚的大地主。如果我没猜错的话,琼奇大夫的全部收入都来自抵押贷款。库卡恩先生,其实我对琼奇大夫的地位、履历掌握的一清二楚。我很久以前就想跟他认识了。
库卡恩:(再次显出奉承的神态,但也有些好奇。)那真是太巧了!您说的房产在哪个区?
萨特利厄斯:在伦敦啊,先生。我的时间全部都给管理房产占用了,我没办法从事一般绅士从事的职业。(他站起来,掏出名片盒)其他情况我留给你自己裁量。(他把一张名片放到餐桌上)这是我在瑟比顿的住址。事情若是不能尽如人意,库卡恩先生,布兰奇到头来只有失望,或许她以后再也不想见您了。但若是一切都能顺心如愿,那琼奇大夫最好的朋友自然也就是我们最好的朋友。
库卡恩:(站起身来,满怀自信地面对萨特利厄斯,手里还拿着纸和笔。)放心吧,萨特利厄斯先生。这里已经把信写好了(他指了指脑壳)。不出五分钟,这里也会把信写好。(他指了指纸,又点了点头以示强调,随后就一边写信,一边在花园里走来走去,还不时地敲敲脑门儿,脸上显出种种绞尽脑汁的表情。)
萨特利厄斯:(瞥了一眼手表,朝园门外喊起来。)布兰奇。
布兰奇:(在远处回答)哎!
萨特利厄斯:到点了,亲爱的。(他走进饭堂。)
布兰奇:(渐近)来了。(她走过园门,回到花园。琼奇跟在她后面。)
琼奇:(见布兰奇朝饭堂走去,他压低嗓门说道)布兰奇,停一下……就一会儿。(布兰奇停下来。)你爸爸在旁边,咱们一定要格外小心。我已经答应他,在我得到我亲戚的回音之前,不把任何事情当成已经确定下来的。
布兰奇:(冷冷地)哦,我明白。你的家族有可能排斥我,那样咱俩的缘分就到头了。他们八成不会接受我。
琼奇:别这么说,布兰奇。你这话怎么听着好像蛮不在乎?我希望你把这事儿看成已经定下来的。你还什么都没答应呢。
布兰奇:(激动地)我答应了。我也曾答应过爸爸。可是为了你,我违背了我对他的承诺。我不像你那么谨慎。若是事情真的还没有确定,那就别管什么家族不家族、承诺不承诺,咱们现在就把它定下来。
琼奇:(喜极欲狂)布兰奇,凭我最高贵的荣誉发誓,管它什么家族不家族、承诺不承诺……(堂倌此时出现在饭堂门口,把手里的铃铛摇得震天价响。)真讨厌!
库卡恩:(挥动着手里的信朝他俩走去。)写完了,小老弟,写完了。按时完成,一秒不差。C’est fini, mon cher garcon, c’est fini.[法语:写完了,小老弟,写完了。——译者注](萨特利厄斯回转来。)
萨特利厄斯:你能带布兰奇进去吗,琼奇大夫?(琼奇带着布兰奇走进饭堂。)信写好了,库卡恩先生?
库卡恩:(把信递给萨特利厄斯,神情间流露出作为作者的自豪。)在这儿呢!(萨特利厄斯接过信读起来,边读边郑重其事地点着头,表示极为赞赏。)
萨特利厄斯:(还回信稿)谢谢您,库卡恩先生。您这文笔当个作家绰绰有余。
库卡恩:(两人一同朝饭堂走去。)哪里,哪里。一点儿小聪明而已,萨特利厄斯先生。只是对世道人情略有所知罢了,对女人略有认识罢了……(幕落,截断了后面的话。)
(第一幕完)

第二幕


九月的一天上午,阳光明媚。在瑟比顿一幢装潢考究的别墅的书房里,萨特利厄斯正在舞台左侧一张满是商业信件的书桌前忙碌着。他坐的位置正对着右侧墙壁的窗户;壁炉位于他的身后,在夏天就是个摆设。布兰奇穿着漂亮的连衣裙,坐在书桌和窗户之间,正在读《女王》杂志。房门位于后墙的正中,装了黄铜配件,两旁配有柱子,顶上呈三角形,跟屋里所有的木制品一样,刷了近乎黑色的红油漆。墙壁前都立着书架,书架上摆放着装帧精美的书籍,像砖头一样各安其位。墙角还有一架取书用的梯子。

萨特利厄斯:布兰奇。
布兰奇:哎,爸爸。
萨特利厄斯:我这儿得到了一些消息。
布兰奇:什么消息?
萨特利厄斯:跟你有关的,——从琼奇那边传过来的。
布兰奇:(虽然激动起来,但竭力装出淡漠的样子)真的?
萨特利厄斯:“真的”,——这就是你要对我说的?嗯,很好嘛。(他又埋头工作起来。静场。)
布兰奇:他的亲戚怎么说的,爸爸?
萨特利厄斯:他的亲戚?我不知道。(继续忙碌。再次静场。)
布兰奇:他说什么了?
萨特利厄斯:他?他什么也没说。(他悠悠然叠好一封信,又翻找起信封来。)他更愿意把结果……我把它放哪儿了?……哦,在这儿。是啊,他更愿意把结果亲自讲出来。
布兰奇:(跳了起来)啊,爸爸,他什么时候来?
萨特利厄斯:要是他从火车站步行过来,那他差不多半个钟头以后就能到。要是他坐车过来,那随时都可能出现。
布兰奇:(急忙朝房门走去。)喔。
萨特利厄斯:布兰奇。
布兰奇:嗯,爸爸。
萨特利厄斯:在我跟他谈过以前,你不能跟他见面。
布兰奇:(煞有介事地)当然不会见。这种事我连想也没想过。
萨特利厄斯:那就好。(布兰奇刚要走,萨特利厄斯伸出手去,带着慈父的感情说道)亲爱的孩子。(布兰奇也做出反应,走过去亲了亲爸爸。就在此时,门外响起了敲击声)请进!(李珂契斯走了进来,手里还拎着一个黑袋子。此人一看就是个穷人,衣衫破旧,脸很瘦,还脏乎乎的,胡子拉碴的,头也开始谢顶了。从他的嘴角和眼角可以看出他的警觉、执拗、强韧,如同一只猎犬,但在萨特利厄斯面前又显得可怜巴巴、服服帖帖。他朝布兰奇打招呼“您好,小姐!”布兰奇鄙夷不屑地朝他轻轻点了下头,便出去了。)
李珂契斯:您好,先生。
萨特利厄斯:(傲慢粗鲁地)你好!
李珂契斯:(从袋子里拿出一个小钱袋。)今天上午收的钱不是很多,先生。刚才我有幸认识了琼奇大夫,先生。
萨特利厄斯:(停止写字,抬起头来,不悦。)真的吗?
李珂契斯:真的,先生。琼奇大夫跟我打听道儿,还好心让我搭车,从车站把我捎回来了。
萨特利厄斯:那他在哪儿?
李珂契斯:我把他留在门厅了,还有他的朋友,先生。我猜他现在正跟萨特利厄斯小姐说话呢。
萨特利厄斯:哦!你说他还有个朋友?
李珂契斯:就是库卡恩先生,跟他一起来的,先生。
萨特利厄斯:看来你跟他说过话了,嗯?
李珂契斯:当然,我们一起坐车来的,先生。
萨特利厄斯:(厉声)你怎么不坐九点钟那班火车过来?
李珂契斯:我以为……
萨特利厄斯:这会儿别扯些没用的了,什么你以为、他以为的。别把我的事情当儿戏。圣贾尔思的房产还有什么麻烦吗?
李珂契斯:卫生检查官对罗宾斯街13号仍旧不满。他说他要跟教区委员会提一提这事儿。
萨特利厄斯:你没跟他讲我就是教区委员会里面的人?
李珂契斯:讲了,先生。
萨特利厄斯:那他怎么说?
李珂契斯:他说他猜到了;要不然你也不会这么胆大妄为,无法无天。我这是转达他的原话。
萨特利厄斯:噢。你知道他的名字?
李珂契斯:知道,先生。他叫司匹克曼。
萨特利厄斯:记下来,下次教区委员会开会好用。我要教训一下这个司匹克曼先生,让他知道他的责任,——他对教区委员会委员的责任。
李珂契斯:(有些怀疑)教区委员会撤不了他吧,先生?他归地方政府管理委员会管。
萨特利厄斯:我没问你这个。把账本给我瞧瞧吧。(李珂契斯把账本拿出来,递给萨特利厄斯,又趴到桌子上,在本子上记下了萨特利厄斯的指示,又忐忑不安地瞅着正在查看账本的萨特利厄斯。萨特利厄斯蹙眉,站起。)13号修缮费:1英镑4先令。这是怎么回事儿?
李珂契斯:噢,先生,是三楼楼梯,已经很危险了,只有三个台阶是完整的,还没有栏杆。我觉着怎么着也得放几张木板吧?
萨特利厄斯:什么木板!那是木柴,先生,是木柴!他们会把每张板子都烧光。你花了我24先令给他们买来些木柴
李珂契斯:应该换成石头楼梯,先生,这么办从长远来看还是省钱。牧师说了……
萨特利厄斯:什么!谁说?
李珂契斯:牧师,先生,就是牧师。倒不是我觉得他有什么了不起。可要是您知道他为了楼梯的事儿是怎么烦我的……
萨特利厄斯:我是个英国人,我不能容忍一个牧师插手我的事务。(他猛地朝李珂契斯转过身来。)听好了,李珂契斯先生!这是你今年第三次拿一英镑的修缮费的账单找我了。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不要把这种廉价出租屋当成西区(指伦敦西区,属于高档居住区。——译者注)某个广场边上的豪华公寓。我还警告过你,不要跟陌生人讨论我的事情。你竟然把我的嘱咐都当成耳旁风。你被解雇了。
李珂契斯:(悲从中来)先生,您可不好这么说啊!
萨特利厄斯:(厉声)你被解雇了!
李珂契斯:萨特利厄斯先生,这样太严厉了吧?太严厉了吧?这世上没有人能比我在这帮一贫如洗的穷鬼身上榨出更多的油水了,也不会比我花得更少。我这双手已经弄脏了,已经干不了干净的活儿了。如今你却要把我……
萨特利厄斯:(用威胁的口气打断他)手已经弄脏了?你这话什么意思?要是让我逮住你有触犯法律的地方,哪怕只是一丁点儿,李珂契斯先生,我也非把你送上法庭不可。你要懂得洁身自好,别把手弄脏,这样也能赢得你的老板的信任。这话你在以后的工作中也要牢记在心。
客厅女佣:(打开门)琼奇先生和库卡恩先生来了。(库卡恩和琼奇进屋。琼奇身着盛装,情绪昂奋。库卡恩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
萨特利厄斯:还好吧,琼奇大夫?你好,库卡恩先生!很高兴能在这儿见到二位。李珂契斯先生,你把账本和钱放到桌上,我待会儿检查一下跟你结算。(李珂契斯退到桌子边,郁闷地整理账本。)
琼奇:(瞥了李珂契斯一眼)希望我们没耽误你的正事儿。
萨特利厄斯:哪儿的话。请坐。二位久等了。
琼奇:(拖过布兰奇的椅子)没有。我俩也是刚到。(他拿出一捆信,动手解绳子。)
库卡恩:(走到窗旁的一把椅子边,落座前用赞赏的目光环视了一番。)这么多书陪着您,萨特利厄斯先生,您在这儿工作一定很惬意。书香门第啊。
萨特利厄斯:(重新坐下)我不看。这些书是拿来讨布兰奇欢心的。她有时候很乐意过来看看书。我看中了这所房子是因为它建在砾石地面上。这种地方死亡率很低。
琼奇:(洋洋得意地)看我给你拿来这么些信。知道我快订婚了,我的亲戚全都很高兴。玛丽娅姑妈还想请布兰奇到她家结婚。(他挑出一封信递给萨特利厄斯。)
萨特利厄斯:玛丽娅姑妈?
库卡恩:就是罗科斯戴尔太太,亲爱的先生,他说的是罗科斯戴尔太太。说话要机灵点儿,小伙子。
琼奇:没错,就是罗科斯戴尔太太。哈里叔叔……
库卡恩:就是哈里·琼奇先生。他的教父,他的教父。
琼奇:没错。他那种年纪的人,你碰不到比他更随和、更快活的了。他答应把他在圣安德鲁斯(英国苏格兰地区东部一港口城市、疗养胜地。——译者注)的房子送给我们住俩月,我们可以在那儿度蜜月。(又挑出另一封信递给萨特利厄斯。)其实他那房子没法住人。但他提出这建议也是他一片好意。您觉得呢?
萨特利厄斯:(专心读信)毫无疑问。这些信看起来都令人满意,琼奇大夫。
琼奇:真的吗?玛丽娅姑妈是个大好人。你要是读过她的附言,就会看出来她已经觉察到我的信是库卡恩代写的。(咯咯笑起来)他是我的枪手。
萨特利厄斯:(瞥了库卡恩一眼)真的吗?库卡恩先生这封信写得可是滴水不漏啊。
库卡恩:(也瞥了萨特利厄斯一眼)哪里,哪里。
琼奇:(欣欣然)怎么样,萨特利厄斯先生?现在您还有什么话要说吗?这事儿咱们是不是就这么定了?
萨特利厄斯:完全可以定下来了。(他站起来,伸出手去。琼奇感激之情油然而生,脸都放出光来,赶忙站起来,握住萨特利厄斯的手使劲摇着,激动得不知说什么好。)
库卡恩:(插到他们两人中间)我该向二位表示祝贺。(同时与两人握手。)
萨特利厄斯:两位先生,我去跟我女儿说句话。琼奇大夫,我要把这消息告诉她,她听了准会大吃一惊,你可不要嫉妒我享受这样的乐趣哦。自打上次和你们见面后,我不得不三番五次让她失望。抱歉,失陪了。等我十分钟好吗?
库卡恩:(忙不迭地)没问题,先生。
琼奇:当然可以。
萨特利厄斯:谢谢二位。(走出房间)
琼奇:(又乐上了)谁会吃惊啊?这老家伙真可怜!这些信布兰奇都已经看过了。
库卡恩:这我可要说你了,你这么做可不够坦诚,哈里。你们这是私通款曲,私相授受。
李珂契斯:(悄声)二位先生……
琼奇、库卡恩:(同时转过身来——两人都忘记他还在场。)嗨!
李珂契斯:(非常谦卑地走到两人中间,还带着小人物的惶恐不安。)二位先生听我絮叨两句。(对琼奇)我这么做显得太鲁莽了。您能不能帮我跟老板美言几句。他刚刚抄了我的鱿鱼。我有四个孩子呀,都眼巴巴地等着我给他们拿面包回去。今儿是个大喜的日子,您一句话保不定就能让他回心转意呢。
琼奇:(显出为难的表情)哦,是这样,李珂契斯先生,这种事情我觉得我也不好插手。实在对不起!请谅解!
库卡恩:你当然不好插手。你要是插手那可太丢份儿了。
李珂契斯:先生,您还年轻,不知道像我这样的人丢了工作意味着什么。您出手拉一把我这可怜人又有什么害处呢?我先把这事儿的来龙去脉给您说一说。我不过……
琼奇:(被对方的话打动,但又不想因帮助对方惹来麻烦,便装腔作势地说道)不行,我真的帮不了你。恕我直言,我觉得萨特利厄斯先生不是那种蛮横武断、冷酷无情的人。我一直觉得他这人又厚道又公正。我相信他对你的情况的判断比我更合理。
库卡恩:(来了兴趣)我觉得你该听他讲讲是怎么回事儿,哈里。这又没什么坏处。不就是听听情况嘛。
李珂契斯:不必了,先生。说也没用。我一听他说那个人又厚道又公正就……罢了,罢了,不必费心了。
琼奇:(正色道)我告诉你李珂契斯先生,你要是想让我帮你忙,这么说萨特利厄斯先生的坏话可不是个办法。
李珂契斯:我说他坏话了吗,先生?让你朋友说说,我说他坏话了吗?
库卡恩:没说,没说,确实没说。哈里,你要公正。
李珂契斯:二位先生请仔细听我表一表。等到新来的雇员把第一个礼拜的租金拿到他跟前,他才会明白他抛弃的是个什么样的雇员。琼奇大夫,要是您或您的孩子也干上房地产这一行,您就不会这么说了。别的收租人再也榨不出一丁点儿油水的地方我还能抠出钱来,最后却得到这样一个报答。二位请看这里!看桌上的那只钱袋子。里面差不多每一个便士都是嗷嗷待哺的孩子等着它买回面包的钱。可是我却替他收来了,——连唬带蒙,纠缠不休,好歹挤了出来。我……我已经适应了这份工作,可说真的,二位,要不是因为只有讨得老板欢心才能养活我的孩子,那些钱我真不该收啊。那破楼梯有三个女人都在上面摔伤了,要是听之任之,他会被人指控为杀人犯的!就因为我花了他二十四先令修理一下,他就炒了我的鱿鱼。我想解释,他连一个字也不要听。二位先生,要是你们肯替我说说,我情愿拿自己的钱赔他。
琼奇:(惊愕)你居然把嗷嗷待哺的孩子的救命钱都搜刮来啦!你真是罪有应得!要是我是那些孩子的父亲,那我一定会给你一个比炒鱿鱼更严厉的惩罚。这种事你都干得出来,我不会替你求情,一个字都不会说。萨特利厄斯先生做的很对。
李珂契斯:(惊讶地望着琼奇,忧急中又显出几分鄙夷。)听我说啊!您这位先生还年轻,太单纯。您真的以为他解雇我是因为我太冷酷?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儿!他解雇我是因为我不够冷酷。我从未听他说过他满意——没有,他也不愿意表示满意。即便我把人家活剥了皮,他也不会满意。我不会说他是整个伦敦最坏的房东,比他坏的房东大有人在。可是他跟那些我打过交道的最坏的房东相比也好不到哪儿去。话虽这么说,我还是比他用过的最好的收租人更出色。我搜刮得更多,花费却更少。任何人只要了解他那些房子都是些什么样的东西就不可能干得比我更出色。我知道我的长处,琼奇大夫。既然没人替我说话,我只能自己说说了。
琼奇:是什么样的房产?呃,房子?
李珂契斯:廉价出租屋。租金一个礼拜一收。有整间租的,有半间租的,……唔,还有划分成四份出租的。这种房子你要是懂得怎么运作那可是获利丰厚啊,先生。什么买卖都比不了。他那房子是以立方英尺为单位出租的,先生,收到的租金比公园街(伦敦市中心海德公园附近的一条街道。——译者注)那些大公馆都要多。
琼奇:但愿萨特利厄斯先生没有多少这样的房产,不管它能赚多少钱。
李珂契斯:他也没有别的资产啊,先生。他就干这个得心应手。他花个几百磅就能买一栋老房子,——那种房子你要是不捂住鼻子连看都不会看一眼。他在圣贾尔斯街有这种房产,在马里伯恩街有这种房产,在贝思纳尔公园也有这种房产。你只要瞧瞧他过的什么日子,就知道这种东西给他带来多大收入了。他自己偏爱住在砾石土质和死亡率较低的地区。你们可以跟我去罗宾斯街走一趟,看看那儿是什么样的土质,什么样的死亡率。别忘了,是我给他带来的这么高的收入。要他亲自去收租?根本不可能!
琼奇:你是说他所有的资产——所有财路——都是这种东西?
李珂契斯:他每个便士都是靠这种东西赚来的,先生。(琼奇受不了这种打击,颓然坐下。)
库卡恩:(同情地看着琼奇。)唉,朋友,贪婪是万恶之源。
李珂契斯:说的对,先生。唉,人呐,哪个不是吃着碗里的,瞅着锅里的。
库卡恩:(恼怒地)李珂契斯先生,我不想对你不敬;我也不是对你特别苛刻。但收租人这种职业的确让我很不舒服。
李珂契斯:这个职业并不见得比其他职业更坏。我还有孩子眼巴巴等着我养活呢。
库卡恩:这是实话,我承认。我们的朋友萨特利厄斯又何尝不是这样?他对他女儿的感情可以给他开脱——他情有可原。
李珂契斯:他女儿可真有福气啊,先生。就因为他对他女儿的这份感情,多少别人家的女儿沦落街头。您也明白他这一行是怎么回事儿,先生。好了,先生,我看您的朋友会替我说句话。他已经明白错不在我。
琼奇:(气哼哼地站起来)我不会。这种行当从头到脚都很可恶。你既然干上这一行,也就不该指望比别人更幸运,还能得到帮助。我在医院的门诊病人那里看到了你们造了什么孽。一想到这种事情无人能制止我就气不打一处来。
李珂契斯:(强自抑制的怒气爆发出来)说的挺好啊,先生。不过我想您要是娶了布兰奇小姐也就跟他是一丘之貉了,也能沾上光了。(愤怒地)我倒想知道,咱俩究竟谁更坏?——我去搜刮钱财是为了我的孩子,是为了养家糊口;你拿着这钱享受,却把屎盆子往我头上扣。到底谁更可恶?
库卡恩:李珂契斯先生,你竟敢这样对一位绅士说话,成何体统?你这暴脾气是要造反呐。
李珂契斯:还真不好说。不管怎么说,罗宾斯街那种地方不是培训礼仪的学校。你要是去收一两个礼拜的租金——反正我这位子是保不住了,你来干正好——到时候你少不了听些直来直去的话的。
库卡恩:(威严地)拜托,你知道你在跟谁说话吗?
李珂契斯:(满不在乎地)我非常清楚我在跟谁说话。我干嘛要拿你当棵葱?你这种人再来一千个我也不在乎。我是个穷人,单凭这一点就足以把我定为恶棍。没人会为我考虑——替我说话什么好处都捞不到!(突然低三下四地央告起琼奇来)不就帮着说句话嘛,先生,您一个子儿都不用花。(没人注意到萨特利厄斯已经出现在门口)就当是同情同情我这穷人。
琼奇:可听你刚才说的,你自己就没什么同情心。
李珂契斯:(再次光火)起码比您那高贵的岳父还要多些。(这时萨特利厄斯的话音响起,那死神一般的镇静中含着一种强大的震慑力,一下子把李珂契斯吓瘫了。)
萨特利厄斯:李珂契斯先生,你明天十点之前来一趟,把咱们之间的事情了结一下。今天我就不麻烦你了。(李珂契斯躬身施礼,在一片死寂中走出屋子。萨特利厄斯有点儿难堪地沉默俄顷,接着道)确切地讲,他是我的一个代理。很可惜,他三番五次拿我的指示当耳旁风,我不得不把他打发走。(琼奇一言不发。萨特利厄斯藏起他的窘状,拿出一副诙谐、逗趣的腔调。这种腔调放在他身上无论如何都是不协调的,此时更是让人几乎无法忍受。)布兰奇这就下来,哈里。(琼奇反应冷淡。)——我看我现在得叫你哈里了。到花园走走怎么样,库卡恩先生?我们家种的花在这一带还是挺有名的。
库卡恩:羡慕啊,先生,真羡慕你啊!住在这里就像住在田园里——不折不扣的田园生活。我们刚才来的时候就让它迷住了。
萨特利厄斯:(狡黠地)哈里可以跟布兰奇一起去。布兰奇这就下来。
琼奇:(急忙道)不,我现在无法见她。
萨特利厄斯:(调侃他)真的吗?哈哈哈!(两人第一次听到他这样大笑。琼奇听了很紧张。库卡恩也吓了一跳,但马上就镇定下来。)
库卡恩:哈哈哈!呵呵呵!
琼奇:您不明白。
萨特利厄斯:我们明白,我们明白。是不是,库卡恩先生?哈哈哈!
库卡恩:我们明白。哈哈哈!
(萨特利厄斯与库卡恩一同看着琼奇发笑,又双双走出屋子。琼奇跌坐到椅子上,绷紧了每一根神经。布兰奇出现在门口,看到屋里只有琼奇一个人,脸上立刻闪现出光彩。她轻手轻脚地走到琼奇身后,伸手蒙住他的双眼。琼奇吓了一跳,挣脱她的双手,大叫一声蹦了起来。)
布兰奇:(讶异)哈里?
琼奇:(有些不知所措,但尽量维持礼貌。)抱歉!我还以为……你坐下吧。
布兰奇:(用狐疑的眼光打量着琼奇)出什么事了吗?(她在写字台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琼奇坐到库卡恩坐过的椅子上。)
琼奇:没有,唔,没事儿。
布兰奇:希望爸爸没有冒犯你的地方。
琼奇:哪儿的话。我和你分开后,跟他没说几句话。(他站起来,拎起椅子,放到布兰奇身边。这一举动讨得布兰奇的欢心。布兰奇向他绽露出最迷人的笑容。琼奇突然抽噎起来,还抓住布兰奇的双手忘情地吻着,而后又用火辣辣的眼光直视布兰奇的眼睛,说)布兰奇,你喜欢金钱吗?
布兰奇:(乐呵呵地)非常喜欢。你是不是要给我点儿?
琼奇:(脸抽搐了一下)别开玩笑!我是认真的。你知不知道,咱们以后要过穷日子?
布兰奇:你就是为这事儿害上了神经病?
琼奇:(辩解)亲爱的,这种事情不好笑。你知不知道我一年只有七百镑过日子的钱。
布兰奇:太可怕啦!
琼奇:布兰奇,我是说正经话。我向你保证这是实情。
布兰奇:这些钱让我花的确是少了点儿。可是,亲爱的,别忘了我还有钱。爸爸答应过我,咱们结婚以后,我的钱比以前更多。
琼奇:咱们应尽可能用这七百镑过活。咱们应该自食其力。
布兰奇:我也是这意思,哈里。要是我吃掉你这七百镑的一半,你岂不是会加倍贫穷,可我要让你加倍富有。(琼奇摇摇头。)是不是爸爸出什么难题了?
琼奇:(叹了口气,站起身来,又把椅子拎到原来的位置。)没有,一点儿没有。(他垂头丧气地坐下来。布兰奇开口说话。她的脸色和语气都暴露出她在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绪。)
布兰奇:哈里,你是不是太清高,不肯拿我爸爸的钱?
琼奇:是啊,布兰奇。我是很清高。
布兰奇:(沉默有顷)这对我可不是什么好事儿,哈里。
琼奇:你一定要和我一起承受,布兰奇。我……我无法解释。反正这样才合情合理。
布兰奇:在你眼里,大概我也会很清高,是不是?
琼奇:嗐,真能扯。没人能指责你是为了钱才结婚的。
布兰奇:即使我真的为了钱结婚,也没人会说我是个坏人。对你也一样。(她站起来,在屋子里不停地走来走去。)单靠这一年七百镑咱们真的没法过日子,哈里。就因为害怕别人说闲话,你就这样要求我,我觉得这样很不公平。
琼奇:不光是这个原因,布兰奇。
布兰奇:那还有什么?
琼奇:没有什么。我……
布兰奇:(走到琼奇身后,俯下身子,双手放到琼奇的肩头,用尽量轻松的口吻说道)当然没什么了。哈里,别这么乖僻好不好?把心态放平,听我说,我知道怎么把这事儿摆平。你很清高,不愿欠我什么;我也很清高,也不愿欠你什么。你一年不是有七百镑吗?那就这样,我一开始也只从爸爸那里拿七百英镑。以后咱们再摆脱对爸爸的依赖。这样你没话可说了吧,哈里?
琼奇:这不可能。
布兰奇:不可能?
琼奇:就是不可能。我已经下决心不从你父亲那儿拿一个子儿。
布兰奇:可他的钱是给我的,不是给你的。
琼奇:一码事儿。(尽力表现出深情)我太爱你了,所以我看不出这有什么区别。(他懒懒地抬起一只手。布兰奇也心不在焉地在他的肩膀上方抓住这只手。两人都尽量安抚对方。)
布兰奇:这个办法很好啊,哈里。你肯定有什么事情瞒着我。是不是爸爸得罪你了?
琼奇:没有。他对我挺客气的。不是为这。你猜不出来的,布兰奇。这只会给你带来痛苦——没准儿还会惹恼你。当然我不是说咱们一辈子都靠这一年七百英镑过活。我一定全力以赴投入工作,兢兢业业,累断了指头也甘心。
布兰奇:(玩弄着琼奇仍放在肩膀上方的手指。)我可不愿意你累断了指头,哈里。我就想知道是怎么回事儿。(琼奇闻言把手抽了回来。布兰奇脸都气红了,不再模仿淑女用平缓的语调说话,高声嚷起来。)我讨厌秘密;我讨厌别人把我当成小孩子。
琼奇:(被布兰奇的话惹恼了)没什么可说的。我就是不想沾你爸爸的光,就这么回事儿。
布兰奇:一个钟头以前你并没有反对。那时候你我在门厅相见,你把所有的信都给我看了。你的家人也没提什么意见。你反对了吗?
琼奇:(激动地)我确实没有。现在咱们谈的只是钱的问题。
布兰奇:(语气重新变得平和、文雅,想最后恳求一次)哈里,咱们这样吵来吵去没用。爸爸绝对不会同意我完全依赖你;我自己也不乐意这样。你要是跟他这么讲,就等于破坏婚约。真的。
琼奇:(顽固地)那我也没办法。
布兰奇:(气得脸色煞白)你没办……?哼,我有点儿明白了。我不会连累你了。你就跟爸爸讲,我解除了婚约。这样就一了百了啦。
琼奇:(吓一跳)你什么意思,布兰奇?我惹你生气了?
布兰奇:惹我生气?你竟敢这样问我?
琼奇:敢?
琼奇:是个男子汉就大大方方承认在莱茵河边的时候你对我就是逢场作戏!今天你为什么要到这儿来?为什么你还要给你的亲戚写信?
琼奇:哎,布兰奇,要是你这样乱发脾气……
布兰奇:不要回避我的问题!你本来还指望你的亲戚会反对这门亲事,你好借机毁约。谁承想他们并不反对,他们巴不得甩掉你呢。你还没有卑鄙到躲着不见面的程度,也没有坦荡到说出真相的程度。你认为你可以把我惹火,主动取消婚约。你可真是个男子汉啊!——竟然想法设法把一个姑娘置于言而无信的位置上。好吧,你走你的阳关道,我不拦你。我只希望你残忍也要残忍得直白一些,害我也要害得爽快一些,反正怎么样都成,就是别蒙我耍我,也好让我看清楚真相。
琼奇:(气血上涌)蒙你耍你?我要是知道你会这样对我大发雷霆,那我一句话也不会跟你讲。我真不想再跟你讲话了。
布兰奇:再别讲了……永远别讲。我会留心的。(朝门口走去。)
琼奇:(如梦方醒)你干吗去?
布兰奇:拿你那些信——你那些假信,你的礼物——你那些讨厌的礼物,都还给你。我真高兴啊,一切都了断了。要是……(她刚把手放到门上,门就被萨特利厄斯从外面打开了。萨特利厄斯走进屋子,把身后的门关上。)
萨特利厄斯:(厉声打断布兰奇)住嘴!别说了!布兰奇,你忘了你是谁了吧?整栋楼都能听到你的话。怎么回事儿啊?
布兰奇:(气恼至极,不在乎自己的话会不会被人听到。)你最好问问他。他竟从钱财方面找到了借口。
萨特利厄斯:借口?什么借口?
布兰奇:甩我的借口。
琼奇:(声嘶力竭地)我声明我根本不是……
布兰奇:(更加声嘶力竭地打断他)你就是!你就是!你没有别的……(琼奇不断重复他的抗议;布兰奇也不断重复她的断言。两个人越吵火气越大。)
萨特利厄斯:(对吵嚷声厌烦透顶)安静!(语气更加严厉)安静!(两人住了嘴。萨特利厄斯继续气势汹汹地说道)布兰奇,你必须控制住你的脾气。我不希望这种闹剧在佣人们能听到的范围内一再上演。琼奇大夫会自己跟我解释。你最好离开这儿。(他打开门,喊道)库卡恩先生,请您赏光过来跟我们聊聊吧。
库卡恩:(从花房回应)这就来,先生,这就来。(他出现在门口。)
布兰奇:我也不想待在这儿。我只希望我回来的时候只看到你一个人在这儿。(琼奇语无伦次地乱嚷了几句。布兰奇气哼哼地从库卡恩身边走过。库卡恩大惑不解地望着她的背影,而后又用询问的眼光望着屋里的两个男人。萨特利厄斯气冲冲地关上门,朝琼奇转过身去。)
萨特利厄斯:(一副进攻的架势)先生……
琼奇:(毫不示弱地打断对方,进攻的架势更足)怎么了,先生?
库卡恩:(插到两人之间)消消气,小老弟,消消气。客气点儿,哈里,客气点儿。
萨特利厄斯:(控制住情绪)你要是有什么话要跟我讲,琼奇大夫,我会洗耳恭听。你也要允许我把我想说的话说出来。
琼奇:(面显惭色)抱歉。当然可以。请说吧!
萨特利厄斯:我是不是可以认为您拒绝履行跟我女儿的婚约?
琼奇:哪儿的话。是您女儿拒绝履行她跟我的婚约。不过这门亲事的确泡汤了,如果你是这个意思的话。
萨特利厄斯:琼奇大夫,恕我直言。我了解布兰奇脾气挺倔。她就是这么个女孩子,比大多数男子更要强,胆子更大。你应该有心理准备,你不妨记住我这句话。如果这次争吵仅仅是她耍脾气,那不用到明天就会烟消云散。不过,听她刚才说的,我怎么咂摸着你们好像在钱这方面碰到了什么难题。
琼奇:(又激动起来)这个难题是萨特利厄斯小姐造成的。要不是她说的那些话,我本来是没往心里去的。这说明她根本没把我(弹了下手指)放在眼里。
库卡恩:(同情的语气)老弟……
琼奇:你先别说话,比利。我已经受够了;我再也不想跟女人打交道了。您听我说,萨特利厄斯先生。我字斟句酌,尽可能婉转地把我的想法告诉她,压根儿就没把我的理由讲出来,只是要她别嫌弃靠我那份儿微薄的收入过活。可你看她那反应,就好像我是个蛮不讲理的野蛮人。
萨特利厄斯:就靠你那点儿收入生活?不可能!我家闺女早已习惯跟她地位相称的生活水准。我不是说过我会供养她吗?难道我说的还不够明白?她没跟你说我已经承诺过了?
琼奇:说过。这情况我知道得一清二楚,萨特利厄斯先生。我也万分感谢您。但是除了布兰奇这个女孩子,我不会接受您的任何施舍。
萨特利厄斯:这话你以前怎么没说?
琼奇:这无关紧要。咱们还是别谈这个话题吧。
萨特利厄斯:无关紧要?这很紧要,先生。我要求你回答。为什么你以前没说?
琼奇:我以前不知道还有这个问题。
萨特利厄斯:(气不打一处来)那你应该知道在订立这个十分严肃的婚约之前你心里是怎么想的。(他气呼呼地走来走去。)
琼奇:(深受刺激)我应该知道?库卡恩,你说这合理吗?(库卡恩一时拿不准谁是谁非,急得脸都扭曲了。但他什么都没说。琼奇再次朝萨特利厄斯转过脸去,但那种尊重的态度已消失殆尽。)真见鬼了!我怎么能知道?你又没跟我讲过。
萨特利厄斯:你在耍我,先生。你说你不知道你以前心里的想法?
琼奇:我说的不是这个。我说的是我原先不知道你的钱是怎么来的。
萨特利厄斯:那些话并不真实,先生。我……
库卡恩:冷静,先生;冷静;哈里小老弟。待人应温良,行事当……(这里引用的是拉丁文谚语,全文为:Suaviter in modo;fortiter in re,意为待人应温和,行事当坚强。——译者注)
琼奇:那就让他先冷静冷静。他这么攻击我是什么意思?
萨特利厄斯:库卡恩先生,你会支持我的。在这方面我从没有藏着掖着。我说过我是靠自己一手打拼出来的。我问心无愧。
琼奇:你根本不是这种人。我是今天上午才知道的,是你那个叫什么李珂契斯的员工告诉我的。我这才知道,原来你的财富都是从那些穷苦无告的可怜人那里夺来的。他们连自己的肉体和灵魂都快养不起了,你却对他们压榨、威胁、逼迫,用尽种种手段巧取豪夺。
萨特利厄斯:(大怒)先生!(两人气势汹汹地对视着)
库卡恩:(温和地)老弟,租房子就要掏钱,天经地义,哈里,天经地义。(琼奇不耐烦地转身走开。萨特利厄斯看着他的背影,沉吟俄顷,恢复了以前那种从容、尊贵的派头,用一种温文尔雅的态度对琼奇说起话来,但仍透着一种对傻小子屈尊纡贵的口吻。)
萨特利厄斯:琼奇大夫,恐怕你在商业这方面还没有入门。真对不起,我刚才忘了这一点。你看咱们是不是先就你这个颇为动人的观念心平气和地讨论一下,然后你再下结论?——请原谅我用这种说法。(他拖过一把椅子,又示意琼奇坐到他右边的另一把椅子上。)
库卡恩:敬爱的先生,您这建议真是太好了!过来,哈里,坐下听听,冷静地、公正地把这个问题想想。不要这么顽固不化。
琼奇:我倒乐意坐下来听听;我倒要看看你怎么颠倒黑白。我累了,已经让你们搅和得晕头转向,好像犯错的是我(他坐下来。库卡恩在他右边坐下来。几个人都拿出讨论问题的态度,尽量让自己冷静下来。)
萨特利厄斯:我先说一句吧。琼奇大夫,我看你不像是社会主义者之类的人物。
琼奇:当然不是。我属于保守派。起码我若是肯劳动大驾前去投票的话,我只会把票投给保守党,不会投给别的党派。
库卡恩:死硬保守派,哈里,死硬保守派啊!
萨特利厄斯:原来咱们的倾向完全一致嘛!太好啦!我当然也是保守派。但我不是那种很狭隘的、抱有偏见的保守派,我并不反对真正的进步。但我仍称得上是纯粹的保守派。至于这个李珂契斯,我没有多少好说的。我今天上午已经把他除名了,因为他不讲诚信。他的话让人反感,你听了很难无动于衷。我还要说说我的生意。我的生意很简单,就是给那些穷得叮当响的贫民提供一个家。他们跟别人一样也需要一个住处遮风挡雨。你是不是觉得我赤手空拳就能维护这样的住处?
琼奇:好。你说的头头是道。但问题是,你拿了他们的钱,给他们提供的是什么样的家?人总要有个住处,否则还不如进监狱。你就是钻了这个空子,让他们为你那种连狗窝都不如的房子掏钱。为什么你就不能修建些像样的住房?跟你拿的钱价值相符的住房?
萨特利厄斯:(可怜琼奇的天真)小伙子,这些穷人你给他们像样的房子他们也不知道怎么住。用不了一个礼拜他们就会把这种房子糟践成废墟了。不信你试试。你不妨自己掏钱,把丢失的楼梯栏杆、扶手、水箱盖、垃圾箱盖统统装上。用不了三天,你就会发现这些东西又都不翼而飞了——都给烧了,先生,每块板子都烧净了。我这不是责怪穷人;他们确实需要柴火,他们也确实经常没有办法弄到柴火。可我也确实不可能没完没了地花钱为他们维修房屋,就为了让他们拆卸。我成镑成镑地往外掏钱,他们一间房子一个礼拜却只付给我四先令六便士。这种价格全伦敦没人敢说不便宜。不行啊,先生们。那种赤贫的人你是帮不了他们的,不管你对他们的同情有多深。从长远看,你的帮助给他们带来的坏处比好处还多。我还不如把钱省下来给无家可归的人提供更多的住房呢;也可以留出点儿给布兰奇。(他瞅瞅那两个人,那两个人都一言不发。琼奇不服气,却又不知该怎样反驳;库卡恩也莫衷一是。琼奇耷拉下眉毛,坐在在椅子上的身体朝前倾去,好似在蓄积力量,准备一跃而起。萨特利厄斯又像煞有介事地对琼奇说起来。)琼奇大夫,我可以问问你的收入是从哪儿来的吗?
琼奇:(轻蔑地)我吃利息——反正不靠出租房子。到目前为止,我的双手是干净的。我吃的是抵押利息。
萨特利厄斯:(用力说道)好啊,你其实是拿我的房产作抵押。用你的话说,我巧取豪夺,逼迫这些人掏出他们自愿承担的房租付给我。可这钱我一个便士都不能动,我得先从中拿出700镑付给你,然后我才能花。李珂契斯为我做的事情,我也在为你做。我和他一样,都是中间人,你才是大老板。我跟这帮穷租户打交道是要冒种种风险的,你却拿百分之七这种高得离谱、高得吓人的利率压榨我,逼得我只好转过头来把租户们压榨得干干净净。可是,琼奇大夫,你竟毫不犹豫地对我横加指责,大肆讨伐,就因为我靠我问心无愧的勤勉和远见管理、维护我的产业。
库卡恩:(如释重负)精彩,亲爱的先生,太精彩了!凭直觉我就感到琼奇那些话脱离实际、毫无道理。小老弟,咱们还是别谈这个话题吧。你掺和这种商业事务只会出乖露丑。这是无法避免的,实话跟你说吧。
琼奇:(迷惑不解)你是说我跟你一样坏?
库卡恩:丢人,哈里,太丢人啦!品味太差啦!赶紧道歉,别忘了你是个绅士。
萨特利厄斯:让我说两句,库卡恩先生。(转向琼奇)如果你说你跟我一样坏的意思是你无力改变这种社会状况,那很不幸,你说的完全正确。(琼奇没有立刻回应。他盯着萨特利厄斯,又垂下头,木然盯着地板。他已理屈词穷,将握紧的双手放在两膝之间,一副如梦方醒的样子。库卡恩走到他身边,满怀同情地伸手按住他的肩头,安抚他。)
库卡恩:(温和地)好了,好了,哈里!打起精神来。你还欠萨特利厄斯先生一句道歉呢。
琼奇:(仍然呆若木鸡。他缓缓松开手指,将手放在膝盖上,站立起来;他拽了拽背心,转身面朝萨特利厄斯,试图用有深度的语言把他的领悟表达出来。)是啊,住在玻璃屋子里的人没有权力扔石头。可是,说实在的,没听您指点迷津我一直不知道我就住在玻璃屋子里。请您原谅!(他伸出手去。)
萨特利厄斯:别说了,哈里。你的领悟能力很强。我向你保证,我的感受跟你完全一样。无论什么人,只要他还有一颗心,都乐意看到更加美好的现实。很可惜,现实并不美好。
琼奇:(略感安心)我看也是。
库卡恩:不必怀疑,亲爱的先生,不必怀疑。毕竟人口在不断地增长。
萨特利厄斯:(对琼奇道)听我一句劝,你没有必要反对布兰奇用我的钱。我也不会反对她用你的钱。
琼奇:(怅然若失)就这样吧。看来咱们没什么区别。希望您能原谅我的胡搅蛮缠。
萨特利厄斯:说这些干吗?其实要说谢,也该我谢谢你,哈里。你能克制自己,没向布兰奇解释你为什么疑虑,值得称道。还是别让她知道为好。
琼奇:(焦虑起来)可是现在我必须解释了。你也看到她都气成什么样了。
萨特利厄斯:这个问题你最好交给我来处理。(他看看手表,摁响了铃)快吃午饭了,你们先去准备着,我趁这个功夫跟布兰奇见个面,希望有一个大家都满意的结果。(客厅女佣听到铃声现身。萨特利厄斯用他惯用的蛮横口吻下令。)告诉布兰奇,我要见她。
客厅女佣:(脸明显阴沉下来)是,先生。(她很勉强地转身往外走。)
萨特利厄斯:(转念一想)等等。(女佣停下来。)告诉布兰奇小姐我是爱他的。我在这儿孤孤单单的,她要是不忙就请她过来坐一会儿。
客厅女佣:(松了口气)好的,先生。(走了出去。)
萨特利厄斯:哈里,我带你去看看你的房间,希望你在这儿就跟在自己家里一样。库卡恩先生,你也可以熟悉一下这里的环境。趁布兰奇还没来,咱们走吧。(他带头朝房门走去。)
库卡恩:(高高兴兴地尾随着萨特利厄斯。)咱们聊这一小会儿已经让我胃口大开。
琼奇:(闷闷不乐地)聊得我胃口全无。(萨特利厄斯拉住门,库卡恩和琼奇走了出去。萨特利厄斯刚要跟上去,客厅女佣又出现了。这个女人多愁善感,爱哭鼻子,这会儿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萨特利厄斯:喂,布兰奇小姐来了吗?
客厅女佣:来了,先生,我想是来了。
萨特利厄斯:你在这儿等着她,跟她说我马上就回来。
客厅女佣:是,先生。(她走进房间。萨特利厄斯在她从眼前经过时用怀疑的眼神打量着她。他虚掩上门,跟她走进房间。)
萨特利厄斯:(压低嗓门)你怎么回事儿?
客厅女佣:(抽噎)没什么,先生。
萨特利厄斯:(仍压着嗓门,但威胁的意味更浓。)客人在这儿,你要收敛一些。听到没有?
客厅女佣:是,先生。(萨特利厄斯走了出去。)
萨特利厄斯:(在门外)抱歉!我有话跟佣人交代。(琼奇的声音作答:“没关系。”库卡恩的声音:“无所谓,亲爱的先生。”他们的话音渐弱,最终消失。客厅女佣抽噎了两声,擦了擦眼睛,走到书橱前,拿出几张棕色的纸,又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绳团。她将这些东西放到书桌上,又搐动着身体,哭起来。布兰奇进屋,手里捧着个首饰匣。从她脸上的表情可以看出来,她感情充沛,是个意志坚定、有主见的女子。女佣望着她,可怜巴巴的神情中混合着哀怨与恐惧。)
布兰奇:(环视屋内)我爸爸在哪儿?
客厅女佣:(用带讨好意味的颤音答道)他留了个话,小姐,说他去去就来。我想他很快就会回来。这是纸和绳子,都准备好了,小姐。(她把桌上的纸铺开。)我给您打包吧,小姐?
布兰奇:不用。忙你的去吧。(她倒空首饰匣,把里面的东西放在棕色的纸张上,包括一捆信,一只戒指,一副金手镯。一看到这些东西,她不禁羞愤难当,便把首饰匣掼到地上,借此平复一下心情。女佣乖乖地将首饰匣捡起来,放到桌面上,又抽了抽鼻子,擦干眼泪。)你哭什么?
客厅女佣:(悲从中来)我这么爱您,布兰奇小姐,可您对我说话太粗暴了。我敢肯定,换谁谁都受不了。
布兰奇:那就走吧。我不需要你。听见没有?走吧!
客厅女佣:(惨戚戚地跪了下去)不要这样啊,布兰奇小姐。别把我撵走;别把……
布兰奇:(厌烦透顶)去!我看你这样子就烦。(女佣伤透了心,悲悲切切地哭了起来。)别出声。那两位先生走了吗?
客厅女佣:(抽抽搭搭地)呜,您怎么能对我说出这种话,布兰奇小姐……我……
布兰奇:(抓住她的头发和喉咙)我说了,别出这种声音,除非你想逼我杀了你!
客厅女佣:(半反抗半哀求,却用一种驯服、谨慎的语气)放开我,布兰奇小姐。要不您会后悔的,后悔一辈子。您应该还记得上次你把我的头伤得多厉害。
布兰奇:(大怒)你到底回不回答我?他们走了吗?
客厅女佣:李珂契斯先生走了,样子非常……(布兰奇的手指用力一卡,女佣要窒息似的“呕”的惨叫一声,顿住了)。
布兰奇:我问你李珂契斯了吗?你这蠢猪,不知道我说的谁吗?你成心耍我。
客厅女佣:(长喘一口气)他们去吃饭了。
布兰奇:(死死盯着女佣的脸)他……?
客厅女佣:(心领神会地点点头,低声道)在,小姐。(布兰奇徐徐放开她,站直身子,攥紧拳头,绷起脸。女佣意识到主人的怒气已得到宣泄,不必再怕她施暴,便跪坐在脚后跟上,含悲忍愤,身心俱疲,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边饮泣边整理头发和帽子。)看您把我吓的,手一个劲儿抖。我要是这样端盘子去餐桌,非把盘子弄得叮当响不可。这对您也不好吧,布……(屋外传来萨特利厄斯的咳嗽声。)
布兰奇:(快速道)嘘!快起来!(客厅女佣急忙站起来,尽量装出平静的样子走向房门,与萨特利厄斯交错而过。萨特利厄斯瞪了她一眼,朝布兰奇走去。客厅女佣出门后轻轻带上房门。)
萨特利厄斯:(无可奈何地)亲爱的,你就不能改改你这脾气?
布兰奇:(喘着粗气,正在平缓情绪)我改不了,也不想改。我已经尽力了。真心喜欢我的人不会因为我这脾气就不要我了。再说我除了对这个丫头发脾气,也没对别的佣人发脾气。但只有她不愿意离开我们。
萨特利厄斯:可是亲爱的,别忘了咱们还要跟客人一起吃饭。我跑来就是要在你跟他们见面之前告诉你,跟琼奇闹出的那个小矛盾已经让我解决了。都是李珂契斯捣的鬼。琼奇这小伙子没什么见识。现在都解决了。
布兰奇:我可不想嫁一个没见识的傻瓜。
萨特利厄斯:那你就得等过了三十才能找到丈夫。布兰奇,我的孩子,你眼眶子不能太高。你会比你的丈夫更富有,依我看,也会比他更聪明。这是我乐意看到的。
布兰奇:(抓住父亲的手臂)爸爸。
萨特利厄斯:嗯,亲爱的?
布兰奇:这婚事是我说了算还是您说了算?
萨特利厄斯:(不悦)布兰奇……
布兰奇:您不必回答,爸爸。
萨特利厄斯:(放弃矜持,无所顾忌将他对女儿的怜爱表现出来)可爱的孩子,你喜欢怎样就怎样,无论是现在还是将来。我只希望我的宝贝称心如意。
布兰奇:那好,我不想嫁给他。他对我忽热忽冷,拿我当猴耍。他觉得咱们都不如他,他以咱们为耻。他竟敢拒绝接受您的资助,就好像他欠您点什么完全没有道理。但金钱对他还是有诱惑力的。(她突然忘情地舒臂搂住爸爸的脖子。)爸爸,我不想嫁人了。我只想跟您在一起,跟以前一样,快快乐乐地过下去。我讨厌出嫁。我根本不在乎那小子。我不想离开您。(琼奇和库卡恩回来了。但布兰奇只听到她自己的声音,未曾察觉。)把他打发走吧。答应我,您会把他打发走,把我留下来陪您,跟以前一样……(看到琼奇。)咦!(她将脸埋进父亲的胸膛。)
琼奇:(慌乱)太莽撞了,抱歉。
萨特利厄斯:(傲慢地)琼奇大夫,我女儿改变主意了。
琼奇:(不知所措)您是不是说……
库卡恩:(用最刻薄的口吻插进来说道)哈里,既然这样,我看咱们得另找地方吃饭了。
琼奇:可是,萨特利厄斯先生,您能解释一下吗?
萨特利厄斯:(直视琼奇)我解释过了,先生。再见了!(琼奇怒不可遏,朝前跨了一步。布兰奇离开父亲,跌坐在椅子上。萨特利厄斯站在原地,纹丝不动。)
琼奇:(愤怒地转过身去。)咱们走,库卡恩。
库卡恩:走,走。(琼奇气哼哼地走了出去。客厅女佣正好从门外经过,托在手上的盘子丁丁作响。)你太让我失望了,先生,失望至极!(他跟在琼奇后面下场。)
(第二幕完)

第三幕


萨特利厄斯位于贝德福德广场的家中的客厅。冬夜,屋内炉火正旺,灯光明亮,窗帘低垂。萨特利厄斯和布兰奇百无聊赖地坐在壁炉边。客厅女佣刚端来咖啡。她把咖啡放在父女之间的小桌子上。屋子当中有一张大桌子。房间左侧放了一张硕大的钢琴,钢琴上面搁着一张镶嵌在小相框中的布兰奇的照片。这房间有两道门,一道位于壁炉的右面,通向书房;另一道位于房间后部的左侧,通向门厅。布兰奇正在织毛活,手边放着毛线筐。萨特利厄斯坐在更靠近壁炉的椅子上,正在读报。客厅女佣走了出去。
萨特利厄斯:布兰奇,亲爱的。
布兰奇:嗯。
萨特利厄斯:今天我跟大夫长谈了一次,谈咱们出国的事儿。
布兰奇:(不耐烦地)我很好;我才不要出国呢。一想到欧洲大陆我就头疼。您能不能别老惦记着我的健康?我很烦。
萨特利厄斯:这与你的健康无关,布兰奇。这关系到我的健康。
布兰奇:(站起来)你的健康?(她关切地走近父亲。)爸爸,你没生病吧?
萨特利厄斯:会生的,——肯定会生,布兰奇。在你开始觉得自己变成老太婆之前很久,我就会生病。
布兰奇:那现在没病吧?
萨特利厄斯:还好,亲爱的。大夫说我该换换环境,旅游,找点乐子……
布兰奇:乐子?您确实需要乐子。(她放声大笑,但笑声中不带一点儿快乐的意味。她坐到父亲脚边的地毯上。)怎么回事儿,爸爸?您跟谁在一起都很聪明,怎么到我这儿就不聪明了?难道您以为我看不穿你这种小把戏?您不就是想把我带出国吗?您看出来我不希望您把我看成病号,承担照顾我的责任,您就自己装成病号,要我承担照顾您的责任。
萨特利厄斯:嘿嘿。布兰奇,既然你觉得你没什么毛病,精神也没什么大问题,我就只好认定我自己生了病,精神出了问题。说真的,姑娘,咱们这四个月来的活法确实要不得。你一点儿不开心;我也毫无快乐可言。(布兰奇的脸上布满乌云。她转身走开,坐了下来,一言不发,兀自陷入沉思。萨特利厄斯没等到回答,便压低嗓门继续道)你这么倔强有必要吗,布兰奇?
布兰奇:(痛苦、刻板地)我还以为您欣赏固执呢。您自己不就以您的倔强为傲吗?
萨特利厄斯:胡说,胡说。我也经常让步。我见过很多人,脾气温和,跟我一样能干,或许我更欣赏这种人。你要是一味倔强、不肯退让的话……
布兰奇:我不会退让。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她想站起来走开。)
萨特利厄斯:(抓住她的胳膊,摁住她的膝盖。)别这样,孩子。你何必跟我遮遮掩掩呢?我又不是外人,你很苦恼,因为……
布兰奇:(使劲扭动,挣脱父亲的拘缚,一边站立起来,一边说道)爸爸要是这么说我,那我真是该死了。你说的不对。即使他今天晚上跪在这里,我也不会忍受,我会离开这房子。(她激动地走出房间。萨特利厄斯怏怏不快,深深叹了口气,转身走到壁炉前。)
萨特利厄斯:(郁闷地盯着炉火)要是我非跟她争出个结果来,那后面几个月就没有舒心日子过了。我就跟与一个秘书或一个佣人生活在一起没什么两样了。要是我现在让步呢?那我以后就要没完没了地让步。唉,还真不好办。我这一辈子都我行我素,可这种劳神费心的日子总有个头吧?她太年轻,这种事情得等她自己转过弯来。(客厅女佣进屋。)
客厅女佣:先生,李珂契斯先生急着要见您。他还让我转告您,这买卖很重要,跟您有关。
萨特利厄斯:李珂契斯?你是说李珂契斯要来这里谈跟我有关的买卖?
客厅女佣:是的,先生。不过说真的,先生,您大概还不知道他现在的样子吧?
萨特利厄斯:(蹙眉)哼!是不是饿肚子了?要饭了?
客厅女佣:(急忙否定主人的想法)哦,不不不。他现在是十足的绅士派头,先生,穿海豹皮大衣,是坐双座小马车来的,上上下下都那么干净体面。他肯定发财了,先生。
萨特利厄斯:哼!让他进来!
(李珂契斯就等在门外,一听这话立刻进屋。他的样子发生了惊人的变化,身上的大衣所有的边缘都露出来很像虎皮的皮毛;衬衣的胸部用一枚硕大的钻石系紧;头上戴着一顶光泽闪耀的黑缎帽;一条精致的金表链像花环一样挂在他鼓鼓囊囊的背心上。他已经把他那部连鬓胡刮掉,换上了一部一端粗一端细的八字胡。萨特利厄斯默默地盯着他,他则笑微微地站在原地,接受惊羡的目光,喜滋滋地享受他这身行头造成的效果。客厅女佣对这种戏剧性的变化喜上眉梢,犹如自己梦幻成真,已经笑得合不拢嘴了,心里正琢磨着怎么把这消息告诉厨房里的伙伴。李珂契斯已经在气势上占了上风,得意洋洋地冲着萨特利厄斯点了点头。)
萨特利厄斯:(镇定下来,用带着敌意的语气道)怎样?
李珂契斯:很好,萨特利厄斯,谢谢啦!
萨特利厄斯:先生,你应该和我一样清楚,我不是问你的健康。我是问你说的是怎样的买卖。
李珂契斯:要是我得不到能让我满意的礼貌,我完全可以去找别人谈这桩买卖。现在你我是平等的。以前你也算不上是我的主人,钱才是我的主人。你别想错了。如今在钱这方面我已经用不着求人了……
萨特利厄斯:(毅然决然地走到门口,把门拉开)你既然用不着求人了,那就离开我的家吧。我这里容不下你。
李珂契斯:(不予计较)好了,萨特利厄斯,何必这么绝情呢?我是作为你的朋友给你的口袋送钱来的。别跟我装这种跟钱有仇的样子,没用。怎么样?
萨特利厄斯:(犹豫起来。最终还是关上了门,警惕地问道)多少钱?
李珂契斯:(得意了。走到布兰奇的椅子旁边,动手解大衣的纽扣)这么说话才是你的本色嘛,萨特利厄斯。现在你好像应该请我坐下,把我哄得舒服点儿。
萨特利厄斯:(从门口走回来)我现在只想揪着你的后脖颈把你扔到楼下去,你这个该死的流氓!
李珂契斯:(毫无恼意;将大衣脱掉后挂在布兰奇椅子的椅背上,又从衣袋中掏出一只雪茄盒。)萨特利厄斯,无论你说得多难听,我都不会介意,谁叫咱俩有缘分呢。来枝雪茄?
萨特利厄斯:这里不许抽烟。这是我女儿的房间。当然,你可以坐下来。坐吧。(两人坐下)
李珂契斯:跟你分手后,我还算混出点儿人样来。
萨特利厄斯:看得出来。
李珂契斯:这部分要归功于你。你能明白。你不觉得意外吗?
萨特利厄斯:我没兴趣。
李珂契斯:那是自然,萨特利厄斯,因为你对我混得怎样从来就不感兴趣,只要我能把房租带给你,让你越来越发达就成。不过我在罗宾街也给自己捡了点儿好东西。
萨特利厄斯:我就知道是这么回事儿。你这次来就是归还东西的吧?
李珂契斯:我就是给你,你也不会要,萨特利厄斯。这不是钱,是消息——跟工人阶层住房这个公众关注的大问题有关的消息。有个皇家委员会也很关心这个问题,你知道吗?
萨特利厄斯:知道。原来你去作证人了。
李珂契斯:作证人?我才不干呢!我能捞到什么好处?顶多挣点儿零花钱罢了。我又不是专门干这一行的。我才不当证人呢。当然我会告诉你我是怎么做的。我不出面;我守口如瓶。有那么一、两个人要是看到自己的名字出现在委员会的蓝皮书里,会痛不欲生的;我得帮他们一把。他们的代理人跟我在这件事情上合作得很愉快,已经签了支票给我,以求息事……算了,没什么好说的。反正这给我搭了个平台。由此我就可以实现我的梦想,做点我自己的事情。委员会的报告我已经拿到了一本,就在我大衣口袋里(他起身掏摸大衣口袋,掏出一本蓝皮书。)我已经要把给你看的页码折好了。我觉得这是你想看到的。(他打开书,翻到标记的地方,递给萨特利厄斯。)
萨特利厄斯:好啊,你这是在玩敲诈的游戏吗?(他看都没看一眼,就把蓝皮书放到桌子上,又用拳头重重地敲击蓝皮书。)蓝皮书里有没有我的名字我毫无兴趣。我的朋友不会读这种东西的。我一不是内阁大臣,二不是国会议员候选人。你想靠这个从我这儿捞什么好处,只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李珂契斯:(吃惊的样子)敲诈?冤枉啊,萨特利厄斯先生,你的产业的情况我可一个字都没提。那不是出卖老朋友吗?我可不会干这种事儿。李珂契斯不是这种人。再说你的情况他们都了解。还记得让咱俩吵起来的那些楼梯吗?有个牧师无事生非,拿一个女人在上面摔伤的事情大做文章。他们花了整整一下午的时间检验那些楼梯。那牧师简直就是居心叵测嘛,落井下石嘛,哪还像个绅士?哪还像个基督徒?我绝对不会跟这种人为伍,绝对不会,想都没想过。
萨特利厄斯:行了,行了,伙计!你心里到底怎么想的?说说吧。
李珂契斯:(故意沉吟着,脸上露出神秘的笑容,那副表情足以激怒对方)咱们分手后,你并没有花几百镑修修那些楼梯吧?(萨特利厄斯做了个不耐烦的手势。李珂契斯用安抚的语气继续道)不要跟我发火。我认识一位房地产商,在伦敦塔那块儿有一处贫民窟,烂得不能再烂了,全伦敦找不到第二处。他听从我的劝告,把一半的房屋修缮一新,又将另一半租给一家新组建的公司——北泰晤士羊肉冷藏公司。我在里面还有点儿股份呢——作为发起人的股份。你猜结果怎么样?
萨特利厄斯:我猜是彻底破产。
李珂契斯:彻底破产?根本不是。补偿,萨特利厄斯先生,补偿。您明白吗?
萨特利厄斯:补偿什么?
李珂契斯:造币厂要拿这块地搞扩建,羊肉冷藏公司就只好卖掉租赁权。那里的房屋就得到了补偿。您知道,有人一定要在事前知道这些情况,不管保密保得多严实。
萨特利厄斯:(有了兴趣,但还是很谨慎)噢?
李珂契斯:噢?这就是您要对我说的,萨特利厄斯先生?好像我就是邻居家的一条狗而已。想想看,要是我听到这样的消息,罗宾街要推倒重建,博克巷要面临大街,一英尺值三十英镑,你还会不会就对我说个(模仿萨特利厄斯)“噢”了?(萨特利厄斯盯着他,满腹狐疑,犹豫不决。李珂契斯站起来,显摆着)瞧我这身行头,萨特利厄斯先生。瞧这条表链!瞧我这养出来的将军肚!你以为我光靠闭紧嘴巴就能得到?不成,我得张大耳朵、睁大眼睛才能得到这一切。(布兰奇进屋,客厅女佣跟在她后面,还托着个放有咖啡杯的托盘。被人打扰,萨特利厄斯很不高兴,便站起来,示意李珂契斯去书房。)
萨特利厄斯:嘘!咱们去书房谈吧。那儿炉子烧得好,你还可以抽烟。布兰奇,来见见咱们的老朋友。
李珂契斯:小姐对我也很照顾。别来无恙啊,布兰奇小姐?
布兰奇:这不是李珂契斯先生吗?我几乎认不出你来了。
李珂契斯:您好像也有点儿变化,小姐。
布兰奇:(急忙应道)我跟以前一样。李珂契斯太太,还有孩子们怎……
萨特利厄斯:(很不耐烦地)我们还有正事要谈,布兰奇。你过会儿再跟李珂契斯先生聊。来吧。(萨特利厄斯和李珂契斯进了书房。布兰奇见父亲如此唐突,有些意外,盯了他们一会儿,随后看到李珂契斯的大衣搭在她的椅子上,便拿起来,查看上面的毛皮,笑了起来。)
客厅女佣:咱们没看错吧,布兰奇小姐?我猜李珂契斯先生一定是继承什么遗产了。(体己地)我知道他找主人想干什么了,布兰奇小姐。他给主人拿来这么大一本书。(她把蓝皮书递给布兰奇。)
布兰奇:(好奇心被引发,接过书来)让我瞧瞧。(翻看)这里面还真有跟我爸有关的内容。(她坐下来,仔细阅读。)
客厅女佣:(将茶桌折叠好,放到一边。)他看上去年轻多了,您说是不是,布兰奇小姐。我一看他刮掉了他那副连鬓胡子,忍不住就想笑。(布兰奇没反应。)您的咖啡还没喝完,小姐。我可以端走吗?(仍没回应。)您对李珂契斯先生拿来的书还真感兴趣呐,小姐。(布兰奇猛地起身。客厅女佣瞧见她的脸色,急忙端着托盘蹑手蹑脚地走出屋子。)
布兰奇:原来他就是因为这个才不愿意碰我的钱。(她想把书撕成两半,但撕不动,便用力将其掷进壁炉。书掉进了炉栏内侧。)唉!我这样一个女孩子,已经没了妈妈,再没了爸爸,没了家庭,可如何是好?什么牧师!禽兽不如!“全伦敦最残酷的贫民窟房产商。”“贫民窟房产商。”唉!(她双手掩面,跌坐在搭着李珂契斯大衣的椅子上,浑身发抖。书房的门开了。)
李珂契斯:(在书房里)您再等五分钟,我会找到他的。(布兰奇坐直了身子,从毛线篮里抓起一件毛活,默默地织起来。李珂契斯一边和跟在他身后的萨特利厄斯说着话,一边走回房间。)他就住在高沃街的拐角处。我的私家马车就停在门口。抱歉,布兰奇小姐。(他轻轻地抽出大衣。)
布兰奇:(站起来。)对不起。希望我没把它压皱。
李珂契斯:(穿上大衣。)没关系,布兰奇小姐。不要跟我说再见,小姐。我去去就来,带我一两位朋友一起回来。谢啦,萨特利厄斯。我不会耽搁很久的。(他走了出去。萨特利厄斯四下里寻找蓝皮报告书。)
布兰奇:我还以为咱们跟李珂契斯的事已经了结了呢。
萨特利厄斯:还没完全了结。他给我留了本书,让我看看——一本很大的书,蓝皮的。那姑娘拿走了吗?(他看到蓝皮书就躺在炉栏里面,朝布兰奇瞥了一眼,继续道)你看见了吗?
布兰奇:没有。嗯。(懊恼地)没有,没看到。我要那东西干吗?(萨特利厄斯把书捡起来,弹掉上面的炉灰,随后坐下来,一声不吭地读起来。他上上下下扫视着上面的文字,点头表示同意,好像上面写的正是他期待的。)
萨特利厄斯:真是荒唐,布兰奇,国会里面写这类书的那些大人先生对实际事务竟一无所知。谁要是读了这本书一定以为咱俩是这个世界上最抠门、最冷酷、最没良心的一对父女。
布兰奇:不准确吗?我是说对这些房屋的情况的描述。
萨特利厄斯:(冷静地)非常准确啊!
布兰奇:这不是我们的问题吗?
萨特利厄斯:亲爱的,咱们要是改善这些房子的状况,那房租就得提高;房租一提高,穷人就付不起了;付不起房租,他们无家可归,就只好住大街上了。
布兰奇:那就把他们撵出去,招些更体面的人进来。咱们干吗非得收留这些穷叫花子,让自己蒙羞丢脸?
萨特利厄斯:(睁开眼)这么说对他们可有点儿冷酷啊,孩子。
布兰奇:哼,我就是讨厌穷鬼!至少讨厌那些脏兮兮的、醉醺醺的穷鬼,那些过得像猪一样的让人恶心的穷鬼。要是一定要供养他们,那就让别人供养好了。这种烂书都把咱们写成这样了,谁还会把咱们看成好人?
萨特利厄斯:(冷静地,略显忧虑)看来我已经把你培养成真正的千金小姐了,布兰奇。
布兰奇:(傲慢地)怎么,您后悔了?
萨特利厄斯:没有,当然没有,亲爱的。可是,布兰奇,你知道吗?我的母亲也很穷;她穷不是她的错。
布兰奇:我也不认为是她的错。但是现如今咱们要跟他们打交道的那些人并不了解啊。这不是我的错,我想不通我为什么要承担这罪名。
萨特利厄斯:(恼怒)谁让你承担罪名了,小姐?要不是你奶奶为了养育我一天洗十三个钟头的衣服,一个礼拜挣十五个先令就觉得发了大财,你现在又会是个什么样子?
布兰奇:(生气)我想我会混得比她还惨,不会比她好,像我现在这样。您是不是希望咱们也搬到书里面写到的那种地方住,这样才对得起奶奶?我讨厌这种念头。我不想知道他们的事。我爱您,是因为您给我带来更好的生活(半转过身去,离开萨特利厄斯)您办不到的话我只会恨您。
萨特利厄斯:(让步)好了,孩子,你就是这样长起来的,有这种想法也不足为奇。大家小姐都是这样看问题的。咱们别吵了,姑娘。没人让你担什么罪名。我也打算把房子改造一下,好招徕更高层次的房客。怎么样?你还不满意吗?我现在就等着地主罗科斯戴尔太太同意了。
布兰奇:罗科斯戴尔太太?
萨特利厄斯:是啊。不过我希望受押人也承担一部分风险。
布兰奇:受押人?你是说……(她没能说完这句话。萨特利厄斯替她说完了。)
萨特利厄斯:哈里·琼奇。没错,就是他。记住,布兰奇:如果他答应跟我合伙一起做这件事,我会跟他友好相处的。
布兰奇:请他到家里来?
萨特利厄斯:就是谈生意。你要是不愿意,不跟他见面也无妨。
布兰奇:(心慌意乱)他什么时候来?
萨特利厄斯:时间很紧张,不能多耽搁。李珂契斯已经去请他了。
布兰奇:(沮丧)这么说他说来就来。我该怎么办?
萨特利厄斯:听我的,你大大方方接待他,就当什么事儿都没发生过,然后你就离开,让我们留下来谈生意。你不会害怕跟他见面吧?
布兰奇:害怕?不怕,一点儿都不怕。可是……(屋外传来李珂契斯的声音。)他们来了。爸,别说我在这儿(她急忙躲进书房。李珂契斯与琼奇、库卡恩进屋。库卡恩热情洋溢地与萨特利厄斯握手。琼奇显然还没有走出感情受挫的阴影,态度仍显生硬,脸上不见笑容,只是不情愿地浅浅鞠了个躬。李珂契斯乐呵呵地说着话,以掩饰这尴尬的场面,直到四人围着大桌子落座。琼奇坐在右面;库卡恩坐在左面;剩下两人坐在他俩中间;李珂契斯靠着库卡恩。)
李珂契斯:大家又聚在一起了。您还记得库卡恩先生吧?他现在是我的好朋友,跟我做点事情,帮我写写信啥的——这叫什么来?哦,对了,秘书。不瞒各位,我这人文笔不好。库卡恩先生真是厚道人。他帮我起草的信、说明书、广告之类的东西就比较文雅。我说的对吧,库卡恩?就是这样,还用说吗?今天晚上他是来帮我劝他的老朋友琼奇大夫的,跟咱们要讨论的事情有关。
库卡恩:(严肃地)不对,李珂契斯先生,我这不是劝他。不对,叫我说这是个原则问题。叫我说这是你的责任,亨利……你的责任。你有责任把这些破烂不堪的的房子好好收拾收拾,让它们适合居住。你也算是跟科学沾边的人了,你有责任完善这个社区的卫生设施。在责任问题上是谈不到劝说的,即便是最好的朋友也谈不到。
萨特利厄斯:(对琼奇)我同意库卡恩先生的看法,也觉得这是我们的责任。这种对最贫穷的房客的责任我大概忽略得太久了。
李珂契斯:不容置疑,先生们,就是责任。如果这是个生意问题,我会跟别人一样敏感。但责任就是另一码事了。
琼奇:四个月前我就没看出来这跟责任有什么关系,现如今我的看法也没什么进步。。在我看来,这不过就是个钱的问题。
库卡恩:丢人啊,哈里,太丢人啦!太丢人啦!
琼奇:闭嘴吧,你这个傻瓜。(库卡恩呼地站起来。李珂契斯揪住他的衣襟,制住了他。)
李珂契斯:冷静,冷静,秘书先生。琼奇大夫不过是开开玩笑。
库卡恩:我要求他收回那句话。他竟然叫我傻瓜。
琼奇:(蛮横地)你就是个傻瓜!
库卡恩:那你就是个该死的傻瓜!就是你,先生!
琼奇:是就是吧。咱们扯平了。(库卡恩哼了一声,坐了下来。)我没别的意思,就是觉得谈生意就谈生意,别扯废话。就我所知,罗宾街拆迁是为了修一条直通斯特兰德大街(伦敦中西部一条大街,集中了很多著名的酒店和剧院。——译者注)的新街道。有内幕消息透露,这次赔偿是很可观的。
李珂契斯:(嘿嘿笑起来。)对,琼奇大夫,就是这样。
琼奇:(继续道)嗯,情况似乎是这样的:房子越脏乱,你能拿到的租金就越多;房子越体面,你能拿到的赔偿金就越多。所以我们就应当抛弃脏乱,争取体面。
萨特利厄斯:我觉得话不能这么说。但是……
库卡恩:没错,萨特利厄斯先生,没错。这么说话,太没品味,太没技巧了。
李珂契斯:嘘、嘘、嘘。
萨特利厄斯:库卡恩先生,你这看法我不敢苟同。琼奇大夫不过是实话实说,像个做生意的。我也算个有头有脸的人啦,视野比较开阔。我们生活在一个进步的时代,人道的观念已经普及,做事情要把这个因素考虑进去。但我真实的想法跟他是一致的。我觉得在现有的条件下索要一大笔赔偿金是没多少道理的。
李珂契斯:当然没有。你就是要也要不来。您也清楚,琼奇大夫,这事儿就得这么看。教区委员会肯定有合法的权力耍弄把持贫民窟房产的土皇帝,也可以随心所欲地破坏这种房产游戏。这在以往的美好时光是不成问题的,因为那时候教区委员都是咱们自己人。没人会对选举说三道四。咱们一般都是咱们自己十个人找间屋子一凑,你选我我选你,想怎么选就怎么选。好日子都过去喽;简单来说只有像您和萨特利厄斯先生这样有身份有地位的人才有资格玩的游戏已经结束。我给你们的建议是抓住眼前的机会狠捞一笔。先花点儿小钱把克理布斯市场那一块儿整修一下,要整修得像个模范居住区;再按合理的价格把另一个街区租给我,做北泰晤士羊肉冷藏公司的仓库。不出两年,这些房子就会被推倒,好修一条贯通南北的主干道。你会拿到比现在的价格多一倍的补偿金,还要加上整修的花费。可你要是像现在这样无所作为,那很有可能过不了多久你就会被罚款,被斥责,房子也可能被拆掉。你可不要错过眼前的机会啊。
库卡恩:听听!听听!听听!高见呐!生意人就该有这样的眼光。琼奇,我承认,把道德观念强加给你是没有用的。可是即便是你也一定能感受到李珂契斯先生这一番宏论是多么的无懈可击了吧?
琼奇:可是你干嘛非要把我拽进来呢?我能得到什么好处?我只是个受押人。
萨特利厄斯:这项赚取赔偿金的投资还是有一定风险的,琼奇先生。地方议会有可能改变新大街的路线。这样的话,修缮房屋的钱就等于打了水漂了。其实还有比打水漂更糟糕的:修缮后的房子有可能在几年内都租不出去,或只租出去一半。可你那百分之七照拿不误。
琼奇:是人就得活下去。
库卡恩:我看不出来这有什么必要。
琼奇:闭嘴,比利。要说就说能让人听懂的话。不行,萨特利厄斯先生。我要是出得起,我很乐意跟您合作。可是我出不起,所以这事儿就到此为止吧。
李珂契斯:唉,我只能说你这个小伙子太傻了。
库卡恩:我是怎么跟你说的,哈里?
琼奇:我不觉得这事儿跟你有什么关系,李珂契斯先生。
李珂契斯:咱们这个国家是讲自由的,人人都有权说出自己的看法(库卡恩高喊:“听听,听听!”)你也说说看,琼奇大夫,你对穷人的同情心在哪里?还记得我第一次跟您说起他们的状况吗。那时你多激动。这会儿怎么了?你怎么变得冷酷无情了?
琼奇:没用,你说这些没用。你糊弄不了我。你以前已经向我表明,对我们的贫民窟出租屋大发慈悲是无济于事的。现在你又打着慈善的幌子让我把钱投到你的投机买卖里。我已经接受了教训。我要守住我现在的这点儿收入。对我来说这点儿收入已经很可怜了。
萨特利厄斯:琼奇大夫,你怎么决定对我来讲真的无所谓。我在别的地方也可以轻易弄到钱,付清欠你的钱。既然你打定主意不去冒险,那你完全可以拿这一万镑买统一公债,那你一年能拿到的利息就不是七百镑了,而是二百五十镑。(琼奇完全被说懵了,不知所措地盯着他们。库卡恩打破了沉默。)
库卡恩:哈里,你总是患得患失,结果就是这样。你的收入一下子就减少了三分之二。这都是你自找的。
琼奇:听起来合情合理。可我还是不明白。你既然可以这样对付我,那你早干嘛去了?
萨特利厄斯:那是因为我不在你这儿借也要到别处借,利率是一样的,我并不省钱,你却要损失四百镑——这对你可不是个小数目。我无意损害咱们之间的友谊。即使现在,要不是李珂契斯先生提到的那些情况给我造成了压力,我也很乐意维持这种借贷关系。当然喽,琼奇大夫,我也很希望将来咱们俩的利益也能紧密地联系在一起,甚至比咱们的友谊更紧密。
李珂契斯:(开心地一跃而起)嗨,我有个主意!对不起,琼奇大夫;对……不起,萨特利厄斯先生!原谅我的冒昧。琼奇大夫可以跟布兰奇小姐结婚啊!这样问题不就彻底解决了?(大家闻言都愣神了。李珂契斯得意洋洋地坐了下来。)
库卡恩:李珂契斯先生,您不能不考虑那位小姐的品味。她跟琼奇可是南辕北辙。
琼奇:哼!你是不是觉得小姐看中你了?
库卡恩:我可没这么说,琼奇。任何一个明白事理的男人都不会说这种话。你这人就是缺乏教养,琼奇,缺乏教养。
琼奇:库卡恩,我已经把我对你的看法跟你讲过了。
库卡恩:(气呼呼地站起来)我也已经把我对你的看法跟你讲过了。你要是愿意,我还可以再讲一遍。我已经准备好再讲一遍了。
李珂契斯:好啦,秘书先生,咱们都是结了婚的男士,跟年轻的女士已经没有缘分了。我了解这个布兰奇小姐。她继承了她爸爸的生意头脑。把这桩买卖跟她解释解释,她会处理好她跟琼奇大夫的关系。为什么不能在生意当中加进一点儿浪漫因素呢?这又不花钱。咱们都有感情;咱们不是只懂得算计的机器。
萨特利厄斯:(不满)李珂契斯,你是不是把我女儿当成你和这两位先生之间的金钱交易的一部分?
李珂契斯:得啦,萨特利厄斯,瞧您这话说的,好像这世上只有您当上了父亲。我也有女儿。在这种事情上,我的感情跟你一样。我提这建议没别的意思,就是为布兰奇小姐和琼奇大夫的利益考虑。
库卡恩:李珂契斯这话说得有些粗糙,萨特利厄斯先生,但他的心意是好的。况且他还说到了点子上。若是萨特利厄斯小姐真的能跟哈里缔结良缘,我是绝对乐见其成的。
琼奇:咦,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李珂契斯:客气点儿,琼奇大夫,客气点儿。我们都想听听您的想法。布兰奇小姐不反对的话,您是会娶她的,对吧?
琼奇:(带搭不理的)我还真说不准。(恼羞成怒的萨特利厄斯站起来。)
李珂契斯:别生气,萨特利厄斯先生。(对琼奇)那好,琼奇大夫,你说你说不准。可是你也不会说你一定不愿意,对吧?这才是我们想知道的。
琼奇:(阴阳怪气地)我不想看到萨特利厄斯小姐和我之间的关系被人用来做交易。(他站起来,离开桌子。)
李珂契斯:(站起来)这就够了。这才是一位绅士该说的。(讨好地)现在我、库卡恩还有老板要进书房商量一下租房子给北泰晤士羊肉冷藏公司的事儿,你不介意吧?
琼奇:我才不介意呢。我要回家。没什么好说的了。
李珂契斯:别走,别走。再待一会儿。我和库卡恩会很快回来送你回家。你还是等等我们吧。还是有个伴比较好。
琼奇:嗯,你说怎样就怎样吧。
李珂契斯:(开心地)我就知道你愿意。
萨特利厄斯:(站在书房门口,对库卡恩道)先生,您先请!(库卡恩彬彬有礼地欠欠身子,走进书房。)
李珂契斯:(站在书房门口,扭头对库卡恩道)您打着灯笼也找不到我这么好的经纪人,萨特利厄斯。(他哈哈笑着走进书房,后面跟着萨特利厄斯。)
(只剩下琼奇一个人。他仔细环顾四周,又谛听了一会儿,而后蹑手蹑脚地来到钢琴旁,双臂折起撑在上面,凝视着布兰奇的肖像。布兰奇出现在书房门口。她看到琼奇端详得那么投入,那么忘情,便轻轻地合上门,悄悄地靠近琼奇,专注地观察他。琼奇直起身子,从画架上取下照片,放到一臂远的地方,再一次环顾四周,确认没人在看他,却发现布兰奇就在他身边。他方寸大乱,急忙放下相片,瞪着布兰奇。)
布兰奇:(躁怒)哎,你怎么回来了?你还有脸回来啊?(琼奇脸红了,退后一步。布兰奇咄咄逼人地往前迈了一步)你真是条可怜虫!你为什么不走开?(琼奇红着脸躲闪,又气鼓鼓地从桌上抓起帽子。他正要转身朝房门走去,却发现布兰奇挡住了去路,只好停住脚。)我不是想留你。(两人离得很近,面对面站着。布兰奇既像是撩拨,又像是嘲弄,半是轻蔑,半是引诱,出自本能的亢奋毫不掩饰地倾泻出来——她这是在跟琼奇调情。琼奇的眼睛亮了,嘴角浮现出狡黠的笑纹。他装出一副懵懂无知的样子,径直走到椅子边,双臂交叠坐了下来。布兰奇尾随着他穿过屋子。)刚才我忘了,你在这里找到了赚钱的机会。李珂契斯告诉你的。可你这人太太清高,太自命不凡,不肯接受我爸爸的东西。(她每说完一句,都要停顿一下,观察她的话有什么效果。)我想你打算说服我相信你屈尊到这儿来是为了一项宏大的慈善事业:改造这些房子,为穷人谋福利,对不对?(琼奇依旧毫无表示。)就是这样。是我爸爸要你这么做的,而李珂契斯先生发现这事儿干好了还有利可图。哼,我了解爸爸;我也了解你。就是这个缘故,你才回到这儿来的,回到这个你曾经被撵走的家。(琼奇的脸色阴沉下来。布兰奇看到了这个变化,眼光一闪。)啊哈!你想起来了。你知道事实如此;你否认不了。(她坐了下来,心头涌起对琼奇的怜悯之情,语调也柔和了。)跟你说吧,你这样孤高自许很可怜,非常、非常可怜,哈里。(听到“哈里”,琼奇放下交叠的双臂。取得了预料之中的胜利,他的脸上浮现出淡淡的笑容。)你,好歹也算个有身份的人,结交的都是上流社会的人士,亲戚也都是些有头有脸的人物,却对你的财源这么计较挑剔。我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有时候我就想,你的家庭没教给你别的,就教给你自尊心了。大概你现在就觉得在别人眼中你很有尊严,是不是?(没有回答。)好吧,我向你保证:你没有!你只是看起来极其古怪——愚不可及。你不知道该说什么;你不知道该做什么。最要命的是,我看不出来谁会为你这种表现辩护。(琼奇直勾勾地瞪着前方,撮紧嘴唇,好像要吹口哨。布兰奇见他这样子,气不打一处来,于是装出一副彬彬有礼的样子。)不好意思,我耽误您功夫了,琼奇大夫。(她站起身来。)我不会再打扰您了。看样子您已经把这儿当成自己家了,我也就没必要为失陪向您道歉了。(她佯装朝门口走去,可琼奇仍旧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她转身来到琼奇身后。)哈里。(琼奇并未回头。布兰奇又往前走了一步。)哈里,我要你回答我一个问题。(激动地朝琼奇俯下身子。)看着我!(没有反应。)听到没有?(将手放在琼奇的肩上。)看-着-我!(琼奇依旧瞪着前方。布兰奇突然蹲下来,胸口贴住琼奇的右肩,双手搂住他的脸,拼命朝自己扳过来。)哈里,刚才你是不是以为只有你一个人在这儿?你拿我的照片干什么?(琼奇竭力憋住不笑,脸都扭曲了。布兰奇忘情地伸出双臂紧紧抱住他,用饱含柔情火热语调继续说道)你怎么敢动我的东西?(书房的门被打开,话语声传了出来。)
琼奇:我听到有人来了。(布兰奇一下子跳开来,抓住她的椅子,尽量朝远处推去。库卡恩、李珂契斯和萨特利厄斯从书房走出来。萨特利厄斯和李珂契斯朝琼奇走去。库卡恩摆出一副温文尔雅的做派。
库卡恩:您还好吧,萨特利厄斯小姐?今天天气真好啊,最适合浪子归来啦,是不是?
布兰奇:好极了,库卡恩先生。。很高兴又见到您。(她将手伸给库卡恩;库卡恩殷勤地吻了吻。)
李珂契斯:(站在琼奇的左侧,低声道)有什么消息告诉我们吗,琼奇先生?
琼奇:(对站在他右侧的萨特利厄斯道)我准备入伙,有没有赔偿金无所谓。(与萨特利厄斯握手。客厅女佣出现在门口。)
布兰奇:晚餐备好了,爸爸。
库卡恩:请允许我陪伴小姐。
(布兰奇揽着库卡恩的胳膊,李珂契斯乐呵呵地用一只胳膊揽着萨特利厄斯,用另一只胳膊揽着琼奇。众人退场。)
(幕落。全剧终。)

皆大欢喜的悲剧——译后记

蒙 钧

一八九二年,萧伯纳的剧作《鳏夫的房产》在伦敦上演。这是他第一部被搬上舞台的剧作。此时距他一八七六年开始为《大黄蜂》杂志撰写音乐评论已过去了十六年;距他一八七九年写出自己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天真》(Immaturity)也已经过去了十三个年头。也许是因为聪明过人,精力过人,这个爱尔兰小伙子在闯荡伦敦的这十几年里腾挪变化,四面出击,多点开花,又是写音乐评论,又是写美术评论,又是写戏剧评论,又是写小说,还加入了费边社指点江山。当然这期间他也开始尝试写剧本,话剧处女作《嫁妆箱》(The Cassone)于1890年完成后并未得到上演或出版的机会。十几年折腾下来,要说一点影响没有也不符合实际情况,否则恩格斯也不会在一八九二年写给克·卡乌兹基的信中提到他了:“惯发奇谈妙论的小说家萧,作为小说家而论,是很有天才和富于机智的,但他虽是为人正直,而且也不是个贪图富贵的人,毕竟算不得经济学家和政治家……”不过,与日后在英国文坛上号令三军、呼风唤雨的威风比较起来,此时的萧伯纳的确还只能算个无足轻重的实习生。
一八八二年的一天,剧评家威廉·阿切尔(William Archer)走进大英博物馆的阅览室,看到一个面色苍白、留着淡红胡须的小伙子正在埋头苦读,感觉他很像他研读的《资本论》的作者马克思与歌剧《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的作者瓦格纳的奇妙合体。这两个同样年方二十六岁的年轻人从此成为好友。阿切尔不仅介绍萧伯纳为他供职的《世界报》撰写美术评论,又在一八八五年建议两人合作写一出戏。萧伯纳同意了。阿切尔负责构思故事情节;萧伯纳负责编写台词。剧名初步预定为《莱茵河的黄金》(Rhinegold)。萧伯纳赶写了六个星期,只写出了两幕,却已经用完了阿切尔提供的情节。但阿切尔与萧伯纳的戏剧观念大相径庭,对萧写出来的稿子很不满意,拒绝继续提供情节,两人的第一次合作就这样半途而废,不了了之。
大概上苍也不愿意埋没这样一位戏剧天才,七年后又给他送来了另一次机缘。侨居英国的荷兰人J.T.格雷恩组建了一个“独立剧社”,因为总是搬演外国剧作引起一些人的不满。格雷恩便四处搜求英国本土作家的剧作,因此接触到了萧伯纳。萧伯纳意识到这是一个踏入剧坛的机会,便主动表示愿助一臂之力,将已经压到箱底未完成的剧本找出来,补上第三幕,改名为《鳏夫的房产》,交给“独立剧社”上演。萧伯纳并不像某些幸运的作家由此一炮走红,《鳏夫的房产》仅仅演了两场便草草收场。但自己的剧本第一次被搬上舞台的确增强了萧伯纳走剧本创作之路的自信,一颗剧坛新星已冉冉露出了地平线。

《鳏夫的房产》的剧情并不复杂:在伦敦靠出租贫民窟房产的老鳏夫萨特利厄斯带着自己的独生女儿布兰奇到德国旅游,在莱茵河畔的一个小旅馆里邂逅同样出国旅游的琼奇与其年长的朋友库卡恩。琼奇与布兰奇一见钟情。老谋深算的生意人萨特利厄斯却从这桩情事中嗅出了有利可图的气息。他通过与琼奇的朋友库卡恩及琼奇本人的交谈了解到琼奇来自贵族阶层,其家族拥有大量地产,便认可了这门亲事,前提是琼奇必须先给家族长辈去信,让他们以书面形式认可、接纳自己的女儿,为女儿在家族中的地位提供保证。回到英国后,已拿到家族承诺的琼奇在库卡恩的陪伴下喜滋滋地来到萨特利厄斯位于伦敦的府邸,准备确定这门亲事,意外碰到刚刚因私自动用二十四先令维修贫民窟设施而被萨特利厄斯解雇的收租员李珂契斯。李珂契斯向琼奇和库卡恩大吐苦水。琼奇因此而了解到自己未来的老丈人的财富都是通过对贫民窟里那些哀哀无告的穷苦人的敲骨吸髓般的榨取而积攒起来的。刚从医学院毕业的琼奇涉世未深,天良未泯,得知这一情况后气愤难当,便向恋人布兰奇提出婚后只靠自己每年七百英镑的年金过活,不要萨特利厄斯用他赚的昧心钱提供的资助。布兰奇拒绝了这个要求,一对恋人因此而成怨偶。萨特利厄斯则向琼奇指出,他那七百磅的年金来自其家族向贫民窟抵押地产获得的利息,同样是不干净的。又过了一段时间,靠敲诈与投机暴富的收租员李珂契斯穿着一身名贵的行头回到了萨特利厄斯的家。他这次回来除了向老东家炫耀外,也带来了一条内幕消息和一次大发横财的机遇。原来政府计划改造贫民窟所在的街区,贫民窟即将被拆迁。李珂契斯力劝萨特利厄斯与琼奇合作改造贫民窟,以求获得政府的巨额赔偿金。为此他还特地把琼奇及已担任他的秘书的库卡恩也请了回来。琼奇经不起金钱的诱惑,放弃了原则,加入了逐利之徒的团伙,同时与布兰奇言归于好。每个人的心愿都落实了,全剧就在这皆大欢喜的氛围中落下了帷幕。
在登上剧坛的首次亮相中,年轻的萧伯纳就展现出过人的洞察力和深刻的道德批判力。他把自己研读马克思《资本论》的感悟及早年在都柏林乌尼雅克·汤森地产公司当收租员的体验注入了《鳏夫的房产》的创作中,不仅揭开了资本运作的秘密、资产阶级的残酷及社会底层的悲惨生活状况,更重要的是他通过剧中五个主要人物揭示了金钱逻辑当道的社会中人的精神状态和灵魂走向。
地产商萨特利厄斯应该算是这出戏的主角。这么说倒不是因为他的戏份比别的角色更多,而是因为他是情节发展的主要推动者,影响乃至操控着其他人的行动。他是时代的骄子、宠儿、弄潮儿。在资本主宰的社会,他左右逢源,如鱼得水。此人在剧中的戏份除了被李珂契斯稍稍冲击了一下,就是一个从胜利走向胜利的过程。通过他对自己女儿的婚姻大事及贫民窟改造骗赔问题的处理,剧作家写出了此人作为商人的禀赋:精于算计,嗅觉灵敏,多谋善断,擅长随机应变。除了善于经营房地产,他还长袖善舞,钻进了教区委员会,用攫取的权力保护自己丑恶的生意。通过他与李珂契斯的关系,剧作家又写出了资本家极端吝啬、极端冷酷的一面。李珂契斯仅仅因为擅自动用二十四先令为已经摔伤多人的楼梯添了几块木板就被他一脚踢开。他所经营的所谓“廉价出租屋”破烂不堪,狗窝不如,缺少起码的居住条件,却因为抓住了“人总要有个住的地方”这个命门,便成了他榨取那些穷苦无告的底层百姓的摇钱树,其利润甚至超过了豪华公馆。这位人生赢家不仅精明、冷酷,而且能言善辩。当琼奇谴责他巧取豪夺时,他的一番滔滔宏论立刻让库卡恩连呼精彩,让琼奇哑口无言:“我跟这帮穷租户打交道是要冒种种风险的,你却拿百分之七这种高得离谱、高得吓人的利率压榨我,逼得我只好转过头来把租户们压榨得干干净净。可是,琼奇大夫,你竟毫不犹豫地对我横加指责,大肆讨伐,就因为我靠我问心无愧的勤勉和远见管理、维护我的产业。”面对女儿针对房屋维修责任的追问,他答道:“亲爱的,咱们要是改善这些房子的状况,那房租就得提高;房租一提高,穷人就付不起了;付不起房租,他们无家可归,就只好住大街上了。”几句诡辩,竟把自己打扮成了穷人的恩人。剧作家还通过萨特利厄斯与女儿的对话,透露出这个骄横的富豪其实也出身于贫寒之家,其母为了养育孩子一天要洗十三个钟头的衣服,“一个礼拜挣十五个先令就觉得发了大财。”可以想见,萨特利厄斯之所以能够发迹就因为他找到了资本主义社会的生存秘籍,掌握了现实生活铁一般无情的逻辑。他在教训琼奇的时候也说过:“如果你说你跟我一样坏的意思是你无力改变这种社会状况,那很不幸,你说的完全正确。”“无论什么人,只要他还有一颗心,都乐意看到更加美好的现实。很可惜,现实并不美好。”这可以说是他对自己人生经验的总结,也暗示他并不是一个天生的混蛋,他也曾像琼奇一样单纯过。读者或观众在想象他的人生轨迹的同时也会加深对社会现实的理解。
布兰奇是萨特利厄斯的独生女儿,掌上明珠。剧情初步展开时,她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女孩子,喜欢浪漫,向往爱情,也会撒撒娇,耍点儿小聪明。她对琼奇的爱无疑也是真诚的,并非别有所图。她在第一幕中给观众留下的印象是美好的。然而随着剧情的进一步展开,她的深层性格也逐渐浮出水面。这个娇生惯养的千金小姐刁蛮、任性,唯我独尊,受不得丁点儿委屈,与琼奇一言不合就断绝关系,老父也劝不动。作为食利阶层的一员,她鄙视乃至敌视底层民众,直言不讳地表明:“我就是讨厌穷鬼。”她的家庭环境也造成了她的冷酷、跋扈,与其父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甚至连亲情都不在乎。萨特利厄斯还是疼爱他这个女儿的,在事关女儿幸福的问题上并不吝啬。而布兰奇却直截了当地告诉父亲:“我爱您,是因为您给我带来了更好的生活。您办不到的话我只会很您。”家里的女佣人只因为多哭了两声,就被她揪发卡喉,暴力相加。当然,她也继承了其父洞晓人心、能言善辩的特长。在剧作的结尾处,她说了一大段台词劝导琼奇入伙,诱之以利(“你,好歹也算个有身份的人,结交的都是上流社会的人士,亲戚也都是些有头有脸的人物,却对你的财源这么挑剔。”)又动之以情(“哈里,刚才你是不是以为只有你一个人在这儿?你拿我照片干什么?”)面对这样的攻势,琼奇毫无招架之力,只能束手就擒。有一种观点认为萧伯纳是把布兰奇当作“新女性”的代表来塑造的,这个形象符合他的“创造进化论”的理想。这真有点儿匪夷所思。布兰奇固然与传统的淑女形象大相径庭,但若拿这样一种女性来代表社会进步和未来的希望,那这样的进步和希望恐怕只会让人敬谢不敏了。布兰奇只能算是资本主义文化环境孕育的一个怪胎。
李珂契斯这个人物有点像曹禺大师《日出》中的李石清与黄省三的合体(当然,就艺术成就而言,李珂契斯这一形象完全不能与李、黄比肩)。这个角色在第二幕中首次露面时,就是一个被侮辱、被损害者的典型。他为了养活自己的四个孩子,硬着心肠、昧着良心给萨特利厄斯当收租员,在别的收租人榨不出一丁点儿油水的地方,还能抠出钱来,连“嗷嗷待哺的孩子等着它买回面包的钱也不放过。”在替主人敛财的同时还要替主人承担骂名。但他并未完全泯灭良知,还知道从榨取的租金当中拿出一点来修缮一下很可能出人命的楼梯,因此而被萨特利厄斯解雇。丢掉饭碗的李珂契斯低三下四地哀求琼奇和库卡恩替他向老板求情,不仅被一口回绝,而且被琼奇痛斥为“罪有应得”。绝望之下,他发出了怒吼:“他女儿可真有福气啊,先生。就因为他对女儿的这份感情,多少别人家的女儿沦落街头。”“我倒想知道,咱俩究竟谁更坏?——我去搜刮钱财是为了我的孩子,是为了养家糊口;你拿着这钱享受,却把屎盆子往我头上扣。到底谁更可恶?”“我是个穷人,单凭这一点就足以把我定为恶棍,没人会为我考虑,——替我说话什么好处都捞不到。”这些话表明,李珂契斯已经初步具有了阶级意识、反抗意识,已经走到了革命的门口。然而到了第三幕,他不但没有革命,反而摇身一变,加入了食利者的队伍。火苗刚刚闪烁了一下就熄灭了。当那个可怜巴巴的收租员穿着裘皮大衣得意洋洋地重新出现在舞台上时,或许有的观众会期待着他会对老东家实施精彩的报复。萧伯纳若是这样安排情节,那他跟一个三流的剧作家也没什么区别了。用沆瀣一气的合作代替报复正是萧伯纳的高明之处。李珂契斯是通过拿自己掌握的房地产黑幕实施敲诈而大发横财的,现在他又要通过出卖自己掌握的内部情报实现与主流势力的结盟。剧作家用这样一幕情景告诉观众,用资本做黏合剂的社会结构真的是铁板一块,很难找出裂隙。
库卡恩在此剧属于功能性角色,起一个搭桥引线、映带陪衬的作用,独立性并不强,但仍不失为一个活色生香的形象。剧作家在此人身上注入了他对英国绅士及绅士文化的看法,将最浓厚的喜剧色彩敷施到这个人物身上。身为琼奇年长的朋友,他时时处处以卫道士自居,监督着“小老弟”的衣着打扮、一言一行,不断提醒“小老弟”要像个绅士。看到琼奇追求布兰奇,他痛心疾首,“我都替你害臊,——我这辈子还没这么害过臊呢。”“琼奇,你这人毫无教养可言,品味低俗。只怕任谁都无法把你变成真正的绅士。”他口才好,文笔也不错。但他的口才与文笔是用来奉承权贵、替权贵遮羞的。即便是骗取赔偿金这样的丑恶勾当从他嘴里说出来也变得冠冕堂皇:“叫我说这是个原则问题。叫我说这就是你的责任,亨利……你的责任,你有责任把这样破烂不堪的房子好好收拾收拾,让它们适合居住。你也算是跟科学沾边的人,你有责任完善这个社区的卫生设施。在责任问题上是谈不到劝说的,即便是最好的朋友也谈不到。”面对走投无路时说了几句气话的李珂契斯,他傲慢地申斥道:“你竟敢这样对一位绅士说话,成何体统?你这暴脾气是要造反呐?”然而到了李珂契斯发迹后,他又乖乖跑去当了李珂契斯的秘书。这种前倨后恭的表现剥掉了他道貌岸然的伪装,暴露出一个满脑子等级意识却无操守、无立场、无是非,只知道趋炎附势的帮闲者的形象,是萧伯纳对被视为精英阶层的英国绅士的辛辣讽刺。
在《鳏夫的房产》的所有人物当中,琼奇恐怕是最能体现作品主题的一位。他的前后变化集中表达了萧伯纳对社会、生活与人性的洞察与思考。琼奇虽然是贵族子弟,但他出身的家庭已经中衰,连招待亲戚也有些力不从心。不过他毕竟还有每年七百英镑的年金,虽不宽裕,却也足够保障他衣食无忧。因此他直到大学毕业仍很单纯,对社会现实的复杂性及阴暗面缺乏认识。他和布兰奇的恋爱是真正的两情相悦,并无功利动机掺杂其中。萨特利厄斯和库卡恩都更关心对方的家庭背景,琼奇对此却毫不在意。等他从李珂契斯的口中知道了未来岳父的财富来源后,却陷入了爱情与道德两难的选择困境中。他想通过婚后拒绝岳父的资助维护自己的纯洁,与罪恶绝缘,却遭到未婚妻的拒绝。他宁肯失去恋人也不肯让步的举动表明这个年轻人还是有原则、有骨气的。然而萨特利厄斯的一席话让他明白自己的那份年金原来也不干净,自己的衣食之资就带着“原罪”,自以为傲的纯洁原来都是想象出来的。有了这样的认识做基础,第三幕他在包括布兰奇在内的几个人轮番劝诱下毅然入伙的举动也就不足为奇了。在布兰奇用一通长篇大论劝诱琼奇时,剧作家有意安排琼奇一言不发地静听,让读者或观众想象他内心的纠结与抉择。他最后说出“我准备入伙”这句话等于宣布他已完成了精神蜕变,——也就是我们通常说的“成熟”:既然“原罪”无法洗净,也就没有必要洁身自好了。
剧作家用琼奇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来结束全剧是大有深意的。这里不妨拿威廉·阿切尔原来的构思做一个对比,可以帮助读者更真切地领悟萧伯纳的用心所在:“细节我记不清了,但我知道戏的名称预定为《莱茵河的黄金》。它一开场正如《鳏夫的房产》所写的那样,场景是设在莱茵河边一家旅舍的花园里。剧中有两位女主人公。按照世所公认的罗伯特森-拜伦-卡尔顿公式,一位是多情善感的女郎,另一位是滑稽逗笑的喜剧女角。我设想,男主人公要向那多情善感的女子求婚,以为她是那个敲骨吸髓的家伙(或是贫民区的房产主,或是随便什么别种人物)的穷侄女,而不是她的阔女儿。我认为,男主人公的行为举止要表现得极富于英雄气概。末了,要把他丈人那份肮脏的财宝——隐喻地说——扔进莱茵河。”萧伯纳改变了这个构思,把“那笔肮脏的钱财从莱茵河里捞上来,让它继续在后面的一幕半起作用。”这个作用就是把金钱这个几乎无法逃遁的磁场展现在观众面前。
暴露、批判资本主义社会人的灵魂世界是萧伯纳剧作的一个主要母题。《鳏夫的房产》、《华伦夫人的职业》、《芭芭拉少校》等都是表现这一主题的名剧。《鳏夫的房产》用五个主要角色的言行、选择、变化描绘了一幅资本主义社会的风情画,又透过这幅画面揭示了资本主义社会人的精神走向及共同归宿。观众们看到,无论是梦想爱情的布兰奇,道德意识强烈的琼奇,还是初步具有反抗精神的李珂契斯(甚至也不妨把曾经梦想过“更加美好的现实”的萨特利厄斯包括在内),最后都入了资本的彀中,成为逐利路上的同路人。资本主义的铁律在这里实现了无缝覆盖,窒息了每一点挑战的苗头。“单向度的人”就是这样炼成的。表面上看,这是一出真正的喜剧,剧中的五个主要人物全都消除了彼此的矛盾,如愿以偿:萨特利厄斯组建起了骗赔团伙;李珂契斯、库卡恩也找到了生财之路;布兰奇俘获了如意郎君;琼奇卸下了思想包袱,不仅娶到美人,而且富贵可期。然而敏感的观众看到这样的结尾,心中恐怕不免会涌起弥天的悲凉。
《鳏夫的房产》的问世距今已过去了一百二十四年,然而它所展现的情景仍在不断重演。如今一场由资本当导演、由房地产商当主演、全民参与的大戏正以神州大地为舞台如火如荼地上演着;花样百出的骗赔小闹剧也不时见诸网络和报端。一夜暴富的梦幻场面、喋血废墟的惊悚场面、争当房奴的荒诞场面……不断转换,令人目不暇接。身处这样的时代,若有人看到、读到或忆起《鳏夫的房产》,不知是会发出无奈的叹息还是会发出会心的微笑。萧伯纳曾这样表述他对戏剧创作的认识:“戏剧不可能奉送快乐,若是它不能使你心慌意乱的话,它就破坏了自己的使命。它可能而且是常有的事儿——引起远非快乐的情感。这种情感最后甚至可能是具有威胁性和可怕的。戏剧的使命在于激发人心,迫使人们进行思考,引起痛苦。”在谈到《鳏夫的房产》的创作动机时,萧伯纳也说过:“在《鳏夫的房产》中,我指出英国体面的中产阶级和贵族青年子弟,正如粪土上的苍蝇,靠剥削贫民窟中的穷人来养肥自己。这不是一个令人愉快的主题。”今天看来,萧伯纳还是太幼稚了。如今的大款、小款们早已超越了他们那些还需要道德面纱遮羞的祖辈。他们完全可以一边自嘲“穷得只剩下钱了”,一边坦然享用资本的盛宴。面对这样的“进化”,当代作家理应拿出更深入的思考和更有时代感的表现。

(译者信箱:sdmengjun@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