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犹大
【法】莫泊桑 作
蒙 钧 译
这一片乡野真是摄人心魄。这样壮美的景色令人折服,但又散发出一种狞恶的荒凉气息。
一个湖,湖面广阔,野性未驯。暗黑的湖水沉寂凝滞;大片大片的芦苇摇曳低昂。一大圈赤裸裸的小山把这个湖包围起来。山上几乎什么都不生长,只长金雀花;另外还有零散矗立的几株橡树,偶尔被风抚弄一下。
这黑色大湖的湖岸上只有一栋房子。这栋房子又矮又小。住在房子里的是约瑟夫大叔,——一位靠打鱼为生的老渔夫。每个礼拜他都会带上他捕获的鱼来到附近的村庄,再带着一点点生活必需品回去。
我去拜访这位老隐士。老隐士建议带我一起去打鱼。我同意了。
他的船已经很旧了,相貌粗笨丑陋,让虫子咬得遍体鳞伤。 皮包骨的老人划着船将,那轻柔单调的动作让人心情舒缓下来。我的心情本已被周围陆地的景色侵染的灰暗郁闷。
我似乎被载运到了往昔的日子里,进入了古老的乡野。那原始朴拙的小船好像是被另一个时代的男子划动着。
他收起渔网,把鱼倒进船舱,一如《圣经》中的渔夫。打完鱼,他又把我带往湖边。我突然看出来,在另一侧的湖岸上有一处废墟。那是一座摇摇欲坠的小茅屋,墙上显现出一个大大的红色十字架,好像是用血涂出来的,在落日的余晖中熠熠闪耀。
“那是什么?”我问道。
“那是犹大死去的地方。”渔夫答道,在胸前画了个十字。
我没有吃惊,倒是差不多想到会听到这样一个奇怪的回答。
但我仍然问道:“犹大?什么犹大?”
“‘漂泊的犹太人’,先生。”他道。
我求他把这个传说讲给我听听。
但这不是传说。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还是不久前发生的。约瑟夫大叔还认识这个人。
这栋小茅屋以前住着一个女乞丐。这女人身材高大,靠众人的施舍过活。
约瑟夫大叔记不得她是从谁手里得到这栋茅屋的。一天晚上,一位白胡子老大爷经过这孤苦伶仃的女人住的地方,跟女人讨要吃食。老大爷看样子至少两百岁了。
“大爷请坐。”女人应道,“这里的每一样东西都来自世人,当然也就属于世人。”
老人坐到门前的一块石头上。他吃下女人给他的面包,又进入女人的房子,睡在女人用落叶铺成的床铺上。
老人没再离去,因为他已经到达他旅程的终点。
“这样做是圣母允许的,先生。”约瑟夫继续道,“这个老流浪汉是‘漂泊的犹太人’。身为女人应该为一个犹大打开她的房门。刚开始附近村里还没人知道这事儿,但很快就有人起了疑心,因为老人总是到处走动。老人天性静不下来。”
还有一件事儿也引起了怀疑。这个收留陌生人的女子被人看成是犹太人,因为没人在教堂里见过她。
村里小孩一见她来乞讨就大嚷:“妈妈,妈妈,犹太女人来了。”
老大爷和女人结伴去邻近的地方。他俩朝每户人家的家门伸出手去,把结结巴巴的乞讨的话语送进遇到的每个人的耳朵里。白天无论什么时候都有人见到他俩,或是在乡间小道上,或是在村子里,或是在酷热的中午坐在一棵孤树下面的阴凉地里啃面包。村里人开始称老乞丐为老犹大。
有一天,老犹大用口袋装回来两只活的小猪崽。这是他给一位农夫治好病后人家送给他的。
不久他就不再要饭了,转而全身心喂养这两只小猪崽。他带着小猪崽去湖畔觅食,去那些孤独生长的橡树下觅食,去附近的山谷觅食。但那女人还是一天到晚在外面讨饭。当然到了傍晚她一定会回到老人身边。
老人也不上教堂,也没人见过他在路边的十字架前画十字。这免不了让人议论纷纷。
一天夜里,老人的伴侣发起烧来,还打摆子,如同风中的树叶。老人去附近的镇子弄了些药,关上房门,厮守着女人。之后就是整整六天时间没人见过这两个人。
牧师听说“犹太女人”快要咽气了,便赶过来做临终圣事,送上天国的慰藉。她是犹太人吗?牧师也不清楚。不管是不是,他还是想拯救女人的灵魂。
还没等牧师敲门,老犹大就出现在门口,喘着粗气,双眼好像着火了,长长地胡须也在抖个不停,如同泛起涟漪的水面。他用无人能懂的语言喷射出渎神的话语,还伸出枯瘠的双臂挡住牧师,不让他进屋。
牧师想说话,想提供帮助,想给钱。可老人还是不住嘴地骂,两手的动作好像是要朝牧师扔石头。
牧师退却了。老乞丐的一连串咒骂紧追他而去。
老犹大的伴侣第二天就死了。老人自己把她埋在家门前。这两人太卑微了,没人关注这件事情。
之后又有人看到老人带着他的两头小猪去湖畔和山上。老人又开始讨饭了。但没几个人愿意给他东西,却有很多人议论他。人人都知道他是怎么对待牧师的。
老人失踪了。这是圣周(指复活节前一周。——译者注)当中的事情,但没人注意到。
复活节到了。漫游在湖边的少男少女听到那栋茅屋传出来很响的声音。门是锁上的,男孩子破门而入。两只猪崽像蚂蚱一样蹦起来,冲出门去。从此没人再见过他们。
一群人全进了屋。映入他们眼帘的是散落在地上几块破布,老乞丐的帽子,一些骨头,几团已经干了的血迹。骷髅的窟窿里还残留着肉屑。
他喂的猪把他吃光了。
“这是在耶稣受难日发生的,先生。”约瑟夫把故事讲完了,“时间是下午三点。”
“你是怎么知道的?”我问道。
“毫无疑问。”他答道(据《圣经》记载,耶稣被钉上十字架后于下午三时死去。——译者注)。
我没有设法去说服他明白,饿急眼的畜生吃掉暴毙于茅屋中的主人是常有的事情。
至于墙面上的十字架,那是在某一天早晨出现的。无人晓得是谁的手用那种怪异的颜料画出来的。
自那以后无人再怀疑‘漂泊的犹太人’就是死在这个地方。
我也相信了一个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