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关于设计思维的系列文章,从我自己个人的感受中聊聊我理解中的设计思维。抛个砖,希望能够有更多的交流。


    我们现在口中的设计,范围似乎无所不包:产品设计、交互设计、服务设计、公共装置设计、平面设计乃至战略设计、社会设计。我们不断强调「大设计」的概念,不断强调人人都学设计思维,仿佛不学这些东西,我们就完全落伍了一样。

    布坎南在《设计思维中的「抗解问题」》开篇就提出:“任何一种对设计的定义,或是某个具体的设计领域(如工业设计、平面设计等),都没法全面涵盖所有的设计思维和方法。事实上,在会议论文、期刊文章和书籍中报道的各种研究表明,「设计」在不停地扩大自己的内涵,与其他学科建立更多联系,并在这个过程中揭示出实践中不曾预期的维度信息和认知理解。”这篇1992年的论文如同预言家般精准地道出了近二十年来设计领域的发展。

    然而,在我心里一直有这样的疑惑:设计的确是越来越交叉了,包含的东西也越来越多,但是设计的内容似乎越来越浅了。虽然设计汲取了很多不同领域专业的知识,但是似乎逐渐变得没有什么自己的东西了。这个问题一直持续困扰了我几乎一整个本科。我一直在怀疑设计本身的核心问题到底是什么?那个时候看了很多资料,感觉始终如隔靴挠痒,找不到一个满意的答案。

    在看了《设计思维中的「抗解问题」》之后,这个苦苦思索的问题终于有了个令我满意的回答,即我上一篇文章中提到的观点——设计是科技文化下新的博雅学科

    为了更好地解释,在具体展开之前,我想先向大家介绍一下博雅学科。

    「博雅学科」,即西方经典的 Liberal Arts。我们常常听说 Liberal Arts 的一种翻译是「博雅教育」,或者是通识教育、素质教育等。但是在我们这个语境下并不适合用「教育」这个词,因此这里统一采用「博雅学科」这个说法。我将引用维基百科对博雅教育做一个简单介绍,在此之后,我将统一采用「博雅学科」这个说法。

    博雅教育(拉丁语:artes liberales,英语:liberal arts),又译为文科教育、人文教育、通才教育、通识教育、素质教育,原是指一个自由的古代西方城市公民所应该学习的基本学科,现代则是作为生活常识的内容,可以在社会学校修习、也可以透过参加展览等方式获得知识。

    文法、修辞与辩证,是博雅教育中的核心部分,被称为三艺(Trivium)。至中古时代,它的范围被扩大到包括算术、几何学、音乐以及天文学(其中也包括了占星学),被称为四艺(Quadrivium)。三艺与四艺,合称人文七艺(seven liberal arts),或自由七艺,是中世纪大学的主要科目。

    「博雅」的拉丁文原意是“适合自由人”,在古希腊所谓的自由人指的是社会及政治上的精英。古希腊倡导博雅教育(Liberal Education),旨在培养具有广博知识和优雅气质的人,让学生摆脱庸俗、唤醒卓异。其所成就的,不是没有灵魂的专家,而是成为一个有文化的人。

    那为什么要提博雅学科这个概念?这就要说到19世纪末的整个背景了。

    博雅学科起源于文艺复兴时期,经历了漫长的发展,最终在19世纪达到了极致,成为了一套广博的知识体系,其包含了艺术、文学、历史、各种自然科学、数学、哲学,以及刚刚兴起的社会科学。这个知识体系被分成了若干学科,每个学科都有一种或者一系列的适当的探索方法。在博雅学科发展的鼎盛时期,这些学科能够基于已有知识与人类经验获得对外事万物完整而全面的认知。

    然而到了十九世纪末,第一次工业革命兴起,社会分工开始细化。而这种社会生产关系的改变潜移默化地影响了人们的思维方式,导致人们开始采用更加精细的方法来探索已有的学科,于是新的学科随着知识的进步越来越多。但是整个知识体系被细分成了一堆细分领域,原来的完整统一的知识体系便逐渐开始支离破碎。

    虽然这些学科保留了旧时博雅学科的名称和地位,但他们实际上却是以细分领域的形式蓬勃发展。

    举个不太准确的例子,杨志平在快速写作模式谈中分析了写作的道与术。

    中国近代以后落后于西方,很大程度,是我们的文化中充斥着大量不可言说的”道”。一旦探讨写作的具体技巧与指导性、应用性强的术,往往被讥笑。最后,写作的道始终掌握在那些文人手中,站在一个云端来俯视与鄙视那些在金线之下挣扎的百姓们。
    但是,真的有必要再使用白首穷经这类低效的写作学习方式吗?西方通过创意写作、分析性写作、有效商务写作、写作QA站点等课程走上了另一条不同的道路。

    用这个例子来解释的话,对于写作这个领域来说,传统的博雅学科相当于是研究「道」的问题,注重整体与全局,关注写作的思想与内涵。而现在的写作则是开始研究「术」的问题,探索出了大量的写作技巧。这样的变化虽然获得了很多很细节的知识和技巧,但是却失去了一些整体性,最后的结果就是写出来的东西天花乱坠,但是没有思想,索然无味。这就是失去了「道」,只关注「术」的最坏下场。

    虽然人们对已有的知识体系有了更加细致丰富的感知,促进了知识更加高效迅速地进步,但是这同时造成了学科之间的脱节。因为在专业知识涉及的范围越来越多,越来越细的情况下,各个学科之间会不可避免地失去联系。

    此外,这种专业细分也切断了这些学科与实际问题之间的联系。在传统博雅学科中,每个学科都使用自己的方法和角度分析实际问题,提供一种解决问题的思路和角度。而现在,各个学科研究的是自身领域中的专业知识,不再关注实际问题,这个学科便逐渐失去了解决实际问题的能力与视角。更糟糕的是,当所有学科都不再关注实际问题时,我们发现不再像过去那样能够轻松利用多学科的知识和视角来解决实际问题。

    因此,寻找新的综合学科来替代旧时博雅学科的地位是当时(二十世纪)理论和实践的中心课题之一。如果没有一个综合各个领域知识的学科,我们就不可能有效地去解决各种实际问题,探索未知的知识。

    在上述这样的背景下,二十世纪中设计思维的出现其实是一种必然

    我在上一篇文章中提到,设计思维是一种解决抗解问题的通用思维模式。传统的博雅学科一直在试图通过交叉整合来解决各种实际问题。从本质上来看,各种实际问题就是各种需求的问题,而需求的问题在本质上就是抗解问题。在这一点上,设计思维与博雅学科不谋而合。

    而布坎南在那篇论文中,极其前瞻地提出了「设计是当今科技文化下的新博雅学科」这个观点。

    我认为,在「新博雅学科」这样的定位下,设计不断扩张自己的内涵,整合各个学科这样的现象是合情合理且必然会发生的。同时我们必须意识到,这种定义下的设计,其最核心的价值在于如何快速而高效的整合与应用相关学科的知识。这才是作为「科技文化下的博雅学科」的设计学必须要去思考和解决的根本问题。

    如今的设计师们正在努力探索知识的具体整合形式,也逐渐诞生出服务设计、设计管理、战略设计等等一系列整合路径与方法。但是这些都是浮在「整合」表面的应用,我们似乎并没有试图去深挖抽象过,「整合」背后的本质是什么,根本问题是什么。这就导致我们会认为现在所学所做的设计越来越虚的原因。

    但是在这里我必须要强调,我试图寻求设计学的基础问题,并不是为了将设计局限进某种科学定义。我这么做只是尝试连接和整合我所接触的设计中的各种现象,试图为其寻找一种最合理的解释,这也是设计思维的一种应用。

    当梳理完「大设计」的脉络,我们回过头来看看,我们传统的设计和现在所说的设计,到底有什么关系?按照现在设计的定义,似乎与传统的设计相差了十万八千里?为什么会这样?

    我认为,这是因为从包豪斯时代进入到大设计时代的过程中,设计的内涵核心已经悄悄转移了

    在包豪斯时代,我们研究的设计,基本都是关乎「造物」,「如何造物」、「如何造好物」、「如何高效造物」等等。如果按照其他学科的发展路径,那么发找到现在的阶段,应该会是出现研究提升「造物」效率的方法,出现「造物」技巧的知识沉淀等等,例如十大设计原则、高效完成造型设计的方法、制作产品模型的经验技巧等等。

    但是实际上,设计并没有发展成像其他学科那样变成自我研究的「专业学科」。这其中的关键转折点,便是设计思维这个概念的产生。设计思维使得设计的范围越来越广,好像所有东西都可以用设计来去解释,这完全不是「专业学科」该有的模样。的确,因为它的内涵核心已经发生了变化。但可能大部分人并不会意识到这隐蔽却很关键的一点,也可能并没有思考过,设计思维的起源到底是来自哪里?

    传统设计能够一步步的往前追溯到包豪斯,但是在我们的感觉中设计思维却像是凭空冒出来的概念。事实上也是如此,当我意识到设计的内涵核心发生转移之后,我重新翻阅了一遍设计史,我发现设计史中关于设计思维的发展史是一片空白,它似乎不像传统设计那样可以顺藤摸瓜地找到起源。

    所幸的是,在那篇论文中反复提到两个人,给我提供了线索。

    第一个人是约翰·杜威 (John Dewey),前者是美国哲学家,是20世纪实用主义哲学的集大成者。在这里引用一下百科词条的简介:

    约翰·杜威(John Dewey,1859年10月20日-1952年6月1日),美国哲学家、教育家,实用主义的集大成者。如果说皮尔士创立了实用主义的方法,威廉·詹姆斯建立了实用主义的真理观,那么,杜威则建造了实用主义的理论大厦。他的著作很多,涉及科学、艺术、宗教伦理、政治、教育、社会学、历史学和经济学诸方面,使实用主义成为美国特有的文化现象。

    布坎南的论文中大量提及实用主义哲学,迫使我不得不去恶补这部分理论,后来在知乎上看到一个回答这么解释实用主义:

    实用主义是什么?

    我认为实用主义就是把无用的东西排到后面,把有用的东西排到靠前的一套理论。

    每个理论、思想和行为都有其实用价值,如果它与客观世界的关联越小,与人的需求的关联越小,它的实用价值就越低,它被考虑的权重就越低。

    实用主义不去纠结永恒的真理(绝对的真理)是什么,我们只需要根据当前的信息,判断最可能的真理是什么。这丝毫不影响我们做出正确的决定。

    看到这个回答后,我突然发现设计思维的「降维」与「升维」思想与实用主义不谋而合。这一刻我似乎找到了设计思维的最初形态——实用主义哲学思想。可以说,实用主义在需求层面进行进一步的发展衍生便成为了设计思维

    在后来的文献查阅中,我发现「溯因推理」是实用主义哲学大家皮尔士提出的实用主义方法论。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我感觉似乎抓到了设计思维的发展脉络。大概也是无巧不成书,在后来和石磊师兄交流中获知,杜威是布坎南导师的导师。那么这一脉络的传承便是显得合情合理了。

    而另外一个人,赫伯特·西蒙(Herbert Simon),他来头更大。他是美国著名学者,曾获图灵奖和诺贝尔经济学奖,是一名横跨数个领域的通才。

    赫伯特·西蒙(Herbert Simon,1916年6月15日-2001年2月9日),汉名为司马贺,美国著名学者,计算机科学家和心理学家,研究领域涉及认知心理学、计算机科学、公共行政、经济学、管理学和科学哲学等多个方向。

    西蒙不仅仅是一个通才、天才,而且是一个富有创新精神的思想者。他是现代一些重要学术领域的创建人之一,如人工智能、信息处理、决策制定、解决问题、注意力经济、组织行为学、复杂系统等。他创造了术语有限理性(Bounded rationality)和满意度(satisficing),也是第一个分析复杂性架构(architecture of complexity)的人。

    西蒙的天才和影响使他获得了很多荣誉,如:1975年的图灵奖、1978年的诺贝尔经济学奖、1986年的美国国家科学奖章和1993年美国心理学会的终身成就奖。

    可能大家都知道他是第一个提出「人工智能」概念的人,但是可能大家并不知道他也是第一个提出「人工科学」概念的人。

    在西蒙看来,除了自然科学、社会科学之外,世界上还应该需要一种科学来研究人的创造性或发明性的活动,他将这种科学称为「人工科学」(science of artificial)(更容易理解的说法是人造物的科学)。

    在他的观念中,设计是人工科学中最核心的行为,一切「优化现有情况的过程」都可称为设计,他对设计的定义是:

    「conception and planning of the artificial 」,对人造事物的构想与规划

    在这样的理解中,只要是存在构想,存在规划,存在人的意志,那么这样的行为都可以称为设计。在那篇论文中,布坎南也是借用了西蒙的这个观点,并在此基础上讨论了设计中的抗解性。

    可以说,布坎南受这两人的影响很大,他提出来的「设计思维」是杜威的实用主义哲学的发展应用,他所说的「设计」的范围则扩展到了西蒙的人工科学的设计范围。

    所以我们如今提及的「大设计」的源头,在我个人看来并不起源于包豪斯,而是起源于美国的实用主义哲学。经由西蒙的人工科学发展,最终演变成如今的模样。沿着这一条脉络挖掘探索,我们可能将会发现完全不同于包豪斯的设计发展进程,设计史甚至可能需要被重写。

    而正是这样完全不同的两条发展脉络,才是让人感觉传统设计与大设计完全不是一码事的根本原因。

    旧时博雅学科旨在培养具有广博知识和优雅气质的人,培养能融汇贯通,结局问题的人,培养社会的精英。彼时并没有什么科学技术,因此 Liberal Arts 有时也会被称为「人文教育」。

    我们现在的科技时代当中,设计作为一门新博雅学科,值得每一个人好好学习。我见过所有拥有良好设计思维的人,他们的眼界、解决问题的能力都很出众。因为作为博雅学科,其核心就应该是博众学科之所长,解决各种实际问题。每当看到他们运用设计思维从容不迫指点江山般地解决掉一个又一个问题时,我都会强烈地感受到,他们是这个时代的自由人


    设计思维系列文章可能基本到此就结束了,写了差不多一个月左右的时间,把自己的以前的一些观点、感触整理出来,着实有点不易。不过大家的阅读、支持与认可的确给了我坚持的理由和动力。暂时没想好下一篇写什么,但是大家可以抱点小小的期待吧哈哈哈哈哈。